【底線】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面對如潮水涌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內(nèi)閣大臣，東林黨 人韓曠，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曠給他的答復(fù)是：沒有答復(fù)。

這位東林黨 內(nèi)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別干部，對于魏公公的請求，毫無回應(yīng)，別說贊成，連拒絕都沒有。

如此的態(tài)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后自己被拉出去干掉，往尸體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應(yīng)該排在頭幾名。

與韓曠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 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干，也就罷了。

這個觀點(diǎn)后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 的行列。

凡持此種觀點(diǎn)者，皆為站著說話不腰疼、啃著饅頭看窩頭之流。

因?yàn)榫彤?dāng)時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只是客氣客氣的，實(shí)際上，壓根就無法趕盡殺絕。

事情的下一步發(fā)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diǎn)。

在被無情地拒絕后，魏忠賢丟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于明白，對于自己的胡 作非為，東林黨 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么好吧，我將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賢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悲痛，一進(jìn)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

“現(xiàn)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dān)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wù)吧?！?/p>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并不高明，卻比較實(shí)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shù)。

面對著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啟皇帝只說了一句話，就打亂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么回事？”

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蛋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fèi)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

對于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了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癡，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于是他承認(rèn)了奏疏的存在，并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污蔑。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guān)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里，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yàn)樵谀欠庾嗍枭?，楊漣列舉了很多內(nèi)容，比如迫害后宮嬪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內(nèi)操），圖謀不軌等等。

貪污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

更何況這些事，他確實(shí)也干過，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準(zhǔn)。

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志即將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

因?yàn)樗麆倓傁肫鹨患苤匾氖隆实郾菹?，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shí)，天啟之所以成長為準(zhǔn)文盲（認(rèn)字不多），歸根結(jié)底，還是萬歷惹的禍。

萬歷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兒子讀書，就這么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啟折騰成了木匠。

所以現(xiàn)在，他并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

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確定，東林黨 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他的死黨 ，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jiān)的口里縮了水，為不讓皇帝大人擔(dān)心，有關(guān)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于惡心人的行為，出于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章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dāng)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為人還不錯，為何群眾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么大事，老子還要干木匠呢，就這么著吧。

于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著干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

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只有實(shí)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shí)力的人，只有皇帝。

現(xiàn)在皇帝表明了態(tài)度，事件的結(jié)局，已無懸念。

天啟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shí)的魏忠賢，終于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yù)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xùn)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jié)黨 營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評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等人，最后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jié)，一頓猛踩，矛頭直指東林黨 。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為保證及時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圣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斗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 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由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diào)，魏忠賢倒霉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yàn)樗?，自己將是東林黨 最后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jī)。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jì)了一點(diǎn)——魏忠賢的身份。

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著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后，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太監(jiān)，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只得辭職回家。

兩天后，內(nèi)閣大學(xué)士韓曠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內(nèi)閣徹底淪陷。

東林黨 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yǎng)老。

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yàn)槲汗皇钦渭?，他是無賴流氓 ，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 搞人，都是搞死為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

但要辦到這一點(diǎn)，是有難度的。

大明畢竟是法制社會，要干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個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fēng)問題、經(jīng)濟(jì)問題，都是統(tǒng)統(tǒng)的沒有。

東林黨 用實(shí)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diǎn)：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污，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百姓的生計(jì)，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什么生計(jì)、未來，魏公公是不關(guān)心的，他關(guān)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 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 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死打套取口供，估計(jì)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jiān)難度太大。

于是，另一個人進(jìn)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將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世界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shí)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xiàn)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shù)越來越多，態(tài)度越來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獄之門才剛剛打開。

魏忠賢明白，東林黨 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jìn)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東林黨 熟，閹黨 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么原則。只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污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

面對左右逢源、投機(jī)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么難事。

天啟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

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態(tài) 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鉤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著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隨著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審訊后，汪文言已經(jīng)是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但許顯純并不甘休，之后他又進(jìn)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yàn)闊o論他怎么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 的罪行，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復(fù)一句話：

“不知道?！?/p>

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兇極惡的質(zhì)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dāng)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 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zhèn)定地語氣對他說：

“不要哭，我必死，卻并不怕死！”

許顯純急眼了，在眾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wù)交 給他，實(shí)在是莫大的信任，為不讓太監(jiān)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xù)拷打。

終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

“你要我承認(rèn)什么，說吧，我承認(rèn)就是了?！?/p>

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

“只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為證，就放了你?！?/p>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一個微弱卻堅(jiān)定的聲音響起：

“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東林黨 ，不是為了正義，是為了混飯吃。

混社會的游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shù)墓倭磐粑难?，為了在這丑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偽、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為了利益，都是妥協(xié)的產(chǎn)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后時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擇：面對黑暗，絕不妥協(xié)。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許顯純無計(jì)可施，所以他決定，用一種更不要臉的方式解決問題——偽造口供。

在這個問題上，許顯純再次顯示了他的變態(tài) 心理，他一邊拷打汪文言，一邊在他的眼前偽造證詞，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偽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樣呢？

但當(dāng)他洋洋得意地偽造供詞的時候，對面陰暗的角落里，那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發(fā)出了聲音。

無畏的東林黨 人汪文言，用盡他最后的力氣，向這個黑暗的世界，迸發(fā)出憤怒的控訴：

“不要亂寫，就算我死了，也要與你對質(zhì)！”

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這句話告訴我們，追逐權(quán)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jīng)歷幾十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后，拒絕了誘惑 ，選擇了理想，并最終成為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