駒子揚(yáng)了揚(yáng)左手就走了。她的背影好像被黑暗的山坳吞噬了。銀河向那山脈盡頭伸張,再返過來從那兒迅速地向太空遠(yuǎn)處擴(kuò)展開去。山巒更加深沉了。
傳來了“嘿嗬,嘿嗬,嘿嗬嗬”的吆喝聲,可以看見消防隊拖著水泵在街上走過。人們前呼后擁地在馬路上奔跑。島村也急匆匆地走到馬路上。他們兩人來時走的那條路的盡頭,和大馬路連成了丁字形。
駒子也躲閃一旁,讓這些水泵過去。她找到島村,兩人又一塊走起來。站在路旁躲閃水泵的人,仿佛被水泵所吸引,跟在后面追趕著。如今,他們兩人也不過是奔向火場的人群當(dāng)中的成員罷了。
“是啊。別絆倒羅?!?/div>
“真滑啊。”
“是啊。往后要是刮上一夜大風(fēng)雪,你再來瞧瞧,恐怕你來不了了吧?那種時候,野雞和兔子都逃到人家家里哩。”駒子雖然這么說,然而聲音卻顯得快活、響亮,也許是消防隊員的吆喝聲和人們的腳步聲使她振奮吧。島村也覺得渾身輕松了。
火焰爆發(fā)出一陣陣聲音,火舌就在眼前躥起。駒子抓住島村的胳膊肘。馬路上低矮的黑色*屋頂,在火光中有節(jié)奏地浮現(xiàn)出來,爾后漸漸淡去。水泵的水,向腳底下的馬路流淌過來。島村和駒子也自然被人墻擋住,停住了腳步?;饒龅慕购龤馕独?,夾雜著一股像是煮蠶蛹的腥氣。
起先人們到處高聲談?wù)摚夯馂?zāi)是因為電影膠片著火引起的啦,把看電影的小孩一個個從二樓扔下來啦,沒人受傷啦,幸虧現(xiàn)在沒把村里的蠶蛹和大米放進(jìn)去啦,如此等等。然而,如今大家面對大火,卻默然無言。失火現(xiàn)場無論遠(yuǎn)近,都統(tǒng)一在一片寂靜的氣氛之中。只聽見燃燒聲和水泵聲。
不時有些來晚了的村民,到處呼喚著親人的名字。若有人答應(yīng),就歡欣若狂,互相呼喚。只有這種聲音才顯出一點生機(jī)。警鐘已經(jīng)不響了。
島村顧慮有旁人看見,就悄悄地離開了駒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后面?;鸸庾迫?,孩子們向后倒退了幾步。腳底下的積雪也有點松軟了。人墻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著雜亂的腳印,變得泥濘不堪了。
這里是挨著蠶房的旱田。同島村他們一起趕來的村民,大都闖到這里來了。
火苗是從安放電影機(jī)的入口處冒出來的,幾乎大半個蠶房的房頂和墻壁都燒坍了,而柱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著煙。木板屋頂、木板墻和木板地都蕩然無存。屋內(nèi)不見怎么冒煙了。屋頂被噴上大量的水,看樣子再燃燒不起來了。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時還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來。三臺水泵的水連忙噴射過去,那火苗就撲地噴出火星子,冒起黑煙來。
這些火星子迸散到銀河中,然后擴(kuò)展開去,島村覺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銀河中去。黑煙沖上銀河,相反地,銀河倏然傾瀉下來。噴射在屋頂以外的水柱,搖搖曳曳,變成了朦朦的水霧,也映著銀河的亮光。
不知什么時候,駒子靠了過來,握住島村的手。島村回過頭來,但沒有作聲。駒子仍舊望著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張有點發(fā)燙的一本正經(jīng)的臉上,有節(jié)奏地?fù)u曳。一股激*情涌上了島村的心頭。駒子的發(fā)髻松散了,她伸長了脖頸。島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將手伸過去,可是指頭顫抖起來。島村的手也暖和了。駒子的手更加發(fā)燙。不知怎的,島村感到離別已經(jīng)迫近。
入口處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燒起來。水泵的水柱直射過去,棟梁吱吱地冒出熱氣,眼看著要傾坍下來。人群“啊”地一聲倒抽了一口氣,只見有個女人從上面掉落下來。
由于蠶房兼作戲棚,所以二樓設(shè)有不怎么樣的觀眾席。雖說是二樓,但很低矮。從這二樓掉落到地面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卻讓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時的樣子。也許這落下時的奇怪樣子,就像個玩偶的緣故吧,一看就曉得她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落下來沒有發(fā)出聲響。這地方凈是水,沒有揚(yáng)起塵埃。正好落在剛蔓延開的火苗和死灰復(fù)燃的火苗中間。
消防隊員把一臺水泵向著死灰復(fù)燃的火苗,噴射出弧形的水柱。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就是這樣掉下來的。女人的身體,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島村心頭猛然一震,他似乎沒有立刻感到危險和恐懼,就好像那是非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一般。僵直了的身體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地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如果說島村腦中也閃過什么不安的念頭,那就是他曾擔(dān)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軀,頭部會不會朝下,腰身或膝頭會不會折曲。看上去好像有那種動作,但是她終究還是直挺挺的掉落下來了。
“?。 ?/div>
駒子尖叫一聲,用手掩住了兩只眼睛。島村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凝望著。
島村什么時候才知道掉落下來的女人就是葉子呢?
實際上,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和駒子“啊”地一聲驚叫,都是在同一瞬間發(fā)生的。葉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痙攣,似乎也是在這同一剎那。
駒子的驚叫聲傳遍了島村全身。葉子的腿肚子在抽搐。與此同時,島村的腳尖也冰涼得痙攣起來。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襲來,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動著。
葉子的痙攣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首先看見的是她的臉和她的紅色*箭翎花紋布和服。葉子是仰臉掉落下來的。衣服的下擺掀到一只膝頭上。落到地面時,只有腿肚子痙攣,整個人仍然處在昏迷狀態(tài)。不知為什么,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nèi)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葉子落下來的二樓臨時看臺上,斜著掉下來兩三根架子上的木頭,打在葉子的臉上,燃燒起來。葉子緊閉著那雙迷人的美麗眼睛,突出下巴頦兒,伸長了脖頸?;鸸庠谒菑垜K白的臉上搖曳著。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地跳動起來。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dāng)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駒子從島村身旁飛奔出來。這與她捂住眼睛驚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間。也正是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候。
駒子拖著藝妓那長長的衣服下擺,在被水沖過的瓦礫堆上,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把葉子抱回來。葉子露出拼命掙扎的神情,耷拉著她那臨終時呆滯的臉。駒子仿佛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
人群的喧囂聲漸漸消失,他們蜂擁上來,包皮圍住駒子她們兩人。
“讓開,請讓開!”
島村聽見了駒子的喊聲。
“這孩子瘋了,她瘋了!”
駒子發(fā)出瘋狂的叫喊,島村企圖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漢子連推帶搡地撞到一邊去。這些漢子是想從駒子手里接過葉子抱走。待島村站穩(wěn)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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