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婭七點鐘來替我打扮,確實費了好久才大功告成。那么久,我想羅切斯特先生對我的拖延有些不耐煩了,派人來問,我為什么還沒有到。索菲婭正用一枚飾針把面紗(畢竟只是一塊淡色*的普通方巾)系到我頭發(fā)上,一待完畢,我便急急忙忙從她手下鉆了出去。
“慢著!”她用法語叫道?!巴R子里瞧一瞧你自己,你連一眼都還沒看呢?!?
于是我在門邊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個穿了袍子,戴了面紗的人,一點都不像我往常的樣子,就仿佛是一位陌生人的影像?!昂?!”一個聲音嚷道,我趕緊走下樓去。羅切斯特先生在樓梯腳下迎著我。
“磨磨蹭蹭的家伙,”他說,“我的腦袋急得直冒火星、你太拖拉了!”
他帶我進了餐室,急切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聲稱我“像百合花那么美麗,不僅是他生活中的驕傲,而且也讓他大飽眼福?!彪S后他告訴我只給我十分鐘吃早飯,并按了按鈴。他新近雇用的一個仆人,一位管家應召而來。
“約翰把馬車準備好了嗎?”
“好了,先生。”
“行李拿下去了嗎?”
“他們現(xiàn)在正往下拿呢,先生。”
“上教堂去一下,看看沃德先生(牧師)和執(zhí)事在不在那里?;貋砀嬖V我?!?
讀者知道,大門那邊就是教堂,所以管家很快就回來了。
“沃德先生在法衣室里,先生,正忙著穿法衣呢?!?
“馬車呢?”
“馬匹正在上挽具?!?
“我們上教堂不用馬車,但回來時得準備停當。所有的箱子和行李都要裝好捆好,車夫要在自己位置上坐好?!?
“是,先生?!?
“簡,你準備好了嗎?”
我站了起來,沒有男儐相和女儐相,也沒有親戚等候或引領。除了羅切斯特先生和我,沒有別人。我們經(jīng)過大廳時,費爾法克斯太太站在那里。我本想同她說話,但我的手被鐵鉗似地捏住了,讓我?guī)缀醺蛔〉哪_步把我匆匆推向前去。一看羅切斯特先生的臉我就覺得,不管什么原因,再拖一秒鐘他都不能忍耐了。我不知道其他新郎看上去是不是像他這付樣子——那么專注于一個目的,那么毅然決然;或者有誰在那對穩(wěn)重的眉毛下,露出過那么火辣辣,光閃閃的眼睛。
我不知道那天天氣是好還是不好,走下車道時,我既沒觀天也沒看地,我的心靈與眼目都集中在羅切斯特先生身上。我邊走邊要看看他好像惡狠狠盯著的無形東西,要感受那些他似乎在對抗和抵御的念頭。
我們在教堂院子邊門停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我喘不過氣來了?!拔覑鄣糜悬c殘酷嗎?”他問?!靶粫?,靠著我,簡?!?
如今,我能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灰色*的老教堂寧靜地聳立在我面前;一只白嘴鴉在教堂尖頂盤旋;遠處的晨空通紅通紅。我還隱約記得綠色*的墳墩;也并沒有忘記兩個陌生的人影,在低矮的小丘之間徘徊,—邊讀著刻在幾塊長滿青苔的墓石上的銘文。這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一見到我們,他們便轉到教堂背后去了。我相信他們要從側廊的門進去,觀看婚禮儀式。羅切斯特先生并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他熱切地瞧著我的臉,我想我的臉一時毫無血色*,因為我覺得我額頭汗涔涔,兩頰和嘴唇冰涼。但我不久便定下神來,同他沿著小徑,緩步走向門廊。
我們進了幽靜而樸實的教堂,牧師身穿白色*的法衣,在低矮的圣壇等候,旁邊站著執(zhí)事。一切都十分平靜,那兩個影子在遠遠的角落里走動。我的猜測沒有錯,這兩個陌生人在我們之前溜了進來,此刻背朝著我們,站立在羅切斯特家族的墓穴旁邊,透過柵欄,瞧著帶有時間印跡的古老大理石墳墓,這里一位下跪的天使守衛(wèi)著內戰(zhàn)中死于馬斯頓荒原的戴默爾.德.羅切斯特的遺骸和他的妻子伊麗莎白。
我們在圣壇欄桿前站好。我聽見身后響起了小心翼翼的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陌生人中的一位——顯然是位紳士——正走向圣壇。儀式開始了,牧師對婚姻的目的作了解釋,隨后往前走了一步,向羅切斯特先生微微欠了欠身子,又繼續(xù)了。
“我要求并告誡你們兩人(因為在可怕的最后審判日,所有人內心的秘密都要袒露無遺時,你們也將作出回答),如果你們中的一位知道有什么障礙使你們不能合法地聯(lián)姻,那就現(xiàn)在供認吧,因為你們要確信,凡是眾多沒有得到上帝允許而結合的人,都不是上帝結成的夫婦,他們的婚姻是非法的。”
他按照習慣頓了一下,那句話之后的停頓,什么時候曾被回答所打破呢?不,也許一百年才有一次。所以牧師依然盯著書,并沒有抬眼,靜默片刻之后又說了下去,他的手已伸向羅切斯特先生,一邊張嘴問道,“你愿意娶這個女人為結發(fā)妻子嗎?”就在這當兒,近處一個清晰的聲音響了起來:
“婚禮不能繼續(xù)下去了,我宣布存在著一個障礙?!?
牧師抬頭看了一下說話人,默默地站在那里,執(zhí)事也一樣,羅切斯特先生仿佛覺得地震滾過他腳下,稍稍移動了一下,隨之便站穩(wěn)了腳跟,既沒有回頭,也沒有抬眼,便說,“繼續(xù)下去?!?
他用深沉的語調說這句話后,全場一片寂靜。沃德先生立即說:
“不先對剛才宣布的事調查一下,證明它是真是假,我是無法繼續(xù)的。”
“婚禮中止了,”我們背后的嗓音補充道?!拔夷軌蜃C實剛才的斷言,這樁婚事存在著難以克服的障礙?!?
羅切斯特先生聽了置之不理。他頑固而僵直地站著,一動不動,但握住了我的手。他握得多緊!他的手多灼人!他那蒼白、堅定的闊臉這時多么像開采下來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多么有光彩!表面平靜警覺,底下卻猶如翻江倒海!
沃德先生似乎不知所措,“是哪一類性*質的障礙?”他問。“說不定可以排除——能夠解釋清楚呢?”
“幾乎不可能,”那人回答,“我稱它難以克服,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才說的。”
說話人走到前面,倚在欄桿上。他往下說,每個字都說得那么清楚,那么鎮(zhèn)定,那么穩(wěn)重,但聲音并不高。
“障礙完全在于一次以前的婚姻,羅切斯特先生有一個妻子還活著?!?
這幾個字輕輕道來,但對我神經(jīng)所引起的震動,卻甚過于雷霆——對我血液的細微侵蝕遠甚于風霜水火,但我又鎮(zhèn)定下來了,沒有暈倒的危險,我瞧了瞧羅切斯特先生,讓他瞧著我。他的整張臉成了一塊蒼白的巖石。他的眼睛直冒火星,卻又堅如燧石。他一點也沒有否認,似乎要無視一切。他沒有說話,沒有微笑,也似乎沒有把我看作一個人,而只是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把我緊貼在他身邊。
“你是誰?”他問那個入侵者。
“我的名字叫布里格斯—一倫敦××街的一個律師?!?
“你要把一個妻子強加于我嗎?”
“我要提醒你,你有一個太太。先生,就是你不承認,法律也是承認的?!?
“請?zhí)嫖颐枋鲆幌滤那闆r——她的名字,她的父母,她的住處?!?
“當然?!辈祭锔袼瓜壬?zhèn)定自若地從口袋里取出了一個文件,用一種一本正經(jīng)的鼻音讀了起來:
“我斷言并證實,公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五年前的一個日子),英國××郡桑菲爾德府、及××郡芬丁莊園的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同我的姐姐,商人喬納斯.梅森及妻子克里奧爾人、安托萬內特的女兒,伯莎.安托萬內特.梅森,在牙買加的西班牙鎮(zhèn)××教堂成婚?;槎Y的記錄可見于教堂的登記簿——其中一份現(xiàn)在我手中。里查德.梅森簽字?!?
“如果這份文件是真的,那也只能證明我結過婚,卻不能證明里面作為我妻子而提到的女人還活著?!?
“三個月之前她還活著,”律師反駁說。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位這件事情的證人,他的證詞,先生,連你也難以反駁?!?
“把他叫來吧——不然見鬼去?!?
“我先把他叫來——他在場。梅森先生,請你到前面來?!?
羅切斯特先生一聽這個名字便咬緊了牙齒,抽搐似地劇烈顫抖起來,我離他很近,感覺得到他周身憤怒和絕望地痙攣起來。這時候一直躲在幕后的第二個陌生人,走了過來,律師的肩頭上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來——不錯,這是梅森本人。羅切斯特先生回頭瞪著他。我常說他眼睛是黑的,而此刻因為愁上心頭,便有了一種黃褐色*,乃至帶血絲的光。他的臉漲紅了——橄欖色*的臉頰和沒有血色*的額頭,也由于心火不斷上升和擴大而閃閃發(fā)亮。他動了動,舉起了強壯的胳膊,——完全可以痛打梅森——把他擊倒在地板上——無情地把他揍得斷氣——但梅森退縮了一下,低聲叫了起來,“天哪!”一種冷冷的蔑視在羅切斯特先生心中油然而生。就仿佛蛀蟲使植物枯萎一樣,他的怒氣消了,只不過問了一句,“你有什么要說的?”
從梅森蒼白的唇間吐出了幾乎聽不見的回答。
“要是你回答不清,那就見鬼去吧,我再次要求,你有什么要說的?”
“先生——先生——”牧師插話了,“別忘了你在一個神圣的地方?!彪S后他轉向梅森,和顏悅色*地說,“你知道嗎,先生,這位先生的妻子是不是還活著?”
“膽子大些,”律師慫恿著,——“說出來?!?
“她現(xiàn)在住在桑菲爾德府,”梅森用更為清晰的聲調說,“四月份我還見過她。我是她弟弟?!?
“在桑菲爾德府!”牧師失聲叫道?!安豢赡埽∥沂沁@一帶的老住客,先生,從來沒有聽到桑菲爾德府有一個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
我看見一陣獰笑扭曲了羅切斯特先生的嘴唇,他咕噥道:
“不——天哪!我十分小心,不讓人知道有這么回事,——或者知道她叫那個名字。”他沉思起來,琢磨了十來分鐘,于是打定主意宣布道:
“行啦——一切都一齊竄出來了,就象子彈出了槍膛,——沃德,合上你的書本,脫下你的法衣吧,約翰.格林(面向執(zhí)事)離開教堂吧。今天不舉行婚禮了。”這人照辦了。
羅切斯特先生厚著臉皮毫不在乎地說下去?!爸鼗槭且粋€丑陋的字眼!——然而我有意重婚,但命運卻挫敗了我,或者上天制止了我—一也許是后者。此刻我并不比魔鬼好多少。就像我那位牧師會告訴我的那樣,必定會受到上帝最嚴正的審判——甚至該受不滅的火和不死的蟲的折磨。先生們,我的計劃被打破了!——這位律師和他顧客所說的話是真的。我結了婚,同我結婚的女人還活著!你說你在府上那一帶,從來沒有聽到過一位叫羅切斯特太太的人,沃德。不過我猜想有很多次你想豎起耳朵,聽聽關于一個神秘的瘋子被看管著的流言,有人已經(jīng)向你耳語,說她是我同父異母的私生姐姐,有人說她是被我拋棄的情婦,——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她是我妻子——十五年前我同她結的婚——名字叫伯莎.梅森,這位鐵石心腸的人的姐姐。此刻他四肢打顫,臉色*發(fā)白,向你們表示男子漢們的心是多么剛強。提起勁來,迪克?——別怕我!——我?guī)缀鯇幵缸嵋粋€女人而不揍你。伯莎.梅森是瘋子,而且出身于一個瘋人家庭——一連三代的白癡和瘋子!她的母親,那個克里奧人既是個瘋女人,又是個酒鬼!——我是同她的女兒結婚后才發(fā)現(xiàn)的,因為以前他們對家庭的秘密守口如瓶。伯莎像是—個百依百順的孩子,在這兩方面承襲了她母親。我曾有過一位迷人的伴侶——純潔、聰明、謙遜。你可能想象我是一個幸福的男人——我經(jīng)歷了多么豐富的場面:呵!我的閱歷真有趣,要是你們知道就好了!不過我不再進一步解釋了,布里格斯、沃德、梅森一—我邀請你們都上我家去,拜訪一下普爾太太的病人,我的妻子!——你們會看到我受騙上當所娶的是怎樣一個人,評判一下我是不是有權撕毀協(xié)議,尋求至少是符合人性*的同情?!斑@位姑娘,”他瞧著我往下說,“沃德,對討厭的秘密,并不比你們知道得更多。她認為一切既公平又合法,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騙婚的圈套,同一個受了騙的可憐蟲結親,這個可憐蟲早已跟一個惡劣、瘋狂、沒有人性*的伴侶結合!來吧,你們都跟我來?”
他依然緊握著我的手,離開了教堂。三位先生跟在后面。我們發(fā)現(xiàn)馬車停在大廳的前門口。
“把它送回馬車房去,約翰,”羅切斯特先生冷冷地說,“今天不需要它了?!?
我們進門時,費爾法克斯太太、阿黛勒、索菲婭、莉婭都走上前來迎接我們。
“統(tǒng)統(tǒng)都向后轉?!敝魅撕暗溃笆掌鹉銈兊淖YR吧?誰需要它呢?一一我可不要!一一它晚了十五年?”
他繼續(xù)往前走,登上樓梯,一面仍緊握著我的手,一面招呼先生們跟著他,他們照辦了。我們走上第一道樓梯,經(jīng)過門廊,繼續(xù)上了三樓。羅切斯特先生的萬能鑰匙打開了這扇又矮又黑的門,讓我進了鋪有花毯的房間,房內有一張大床和一個飾有圖案的柜子。
“你知道這個地方,梅森,”我們的向導說,“她在這里咬了你,刺了你。”
他撩起墻上的帷幔,露出了第二扇門,又把它打開。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燃著一堆火,外面圍著一個又高又堅固的火爐圍欄,從天花板上垂下的鐵鏈子上懸掛著一些燈。格雷斯.普爾俯身向著火,似乎在平底鍋里炒著什么東西。在房間另一頭的暗影里,一個人影在前后跑動,那究竟是什么,是動物還是人,粗粗一看難以辨認。它好象四肢著地趴著,又是抓又是叫,活象某種奇異的野生動物,只不過有衣服蔽體罷了。一頭黑白相間、亂如鬃毛的頭發(fā)遮去了她的頭和臉。
“早上好,普爾太太?”羅切斯特先生說,“你好嗎?你照管的人今天怎么樣?”
“馬馬虎虎,先生,謝謝你,”格雷斯一面回答,一面小心地把燒滾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放在爐旁架子上。“有些急躁,但沒有動武?!?
一陣兇惡的叫聲似乎揭穿了她報喜不報憂,這條穿了衣服的野狗直起身來,高高地站立在后腿上。
“哎呀,先生,她看見了你?”格雷斯嚷道,“你還是別呆在這兒?!?
“只呆一會兒,格雷斯。你得讓我呆一會兒?!?
“那么當心點,先生!看在上帝面上,當心!”
這瘋子咆哮著,把她亂蓬蓬的頭發(fā)從臉上撩開,兇狠地盯著來訪者。我完全記得那發(fā)紫的臉膛,腫脹的五言。普爾太太走上前來。
“走開,”羅切斯特先生說著把她推到了一邊?!拔蚁胨F(xiàn)在手里沒有刀吧?而且我防備著。”
“誰也不知道她手里有什么,先生,她那么狡猾,人再小心也斗不過她的詭計?!?
“我們還是離開她吧?!泵飞穆曊f。
“見鬼去吧!”這便是他姐夫的建議。
“小心!”格雷斯大喝一聲。三位先生不約而同地往后退縮,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推到他背后。瘋子猛撲過來,兇惡地卡住他喉嚨,往臉上就咬。他們搏斗著。她是大個子女人,腰圓膀粗,身材幾乎與她丈夫不相上下。廝打時顯露出男性*的力量,盡管羅切斯特先生有著運動員的體質,但不止一次險些兒被她悶死。他完全可以狠狠一拳將她制服,但他不愿出手,寧愿扭斗。最后他終于按住了她的一雙胳膊。格雷斯遞給他一根繩子,他將她的手反綁起來,又用身邊的一根繩子將她綁在一把椅子上。這一連串動作是在兇神惡煞般地叫喊和猛烈的反撲中完成的。隨后羅切斯特先生轉向旁觀者,帶著刻毒而凄楚的笑看著他們。
“這就是我的妻子,”他說?!斑@就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嘗到的夫婦間擁抱的滋味一—這就是我閑暇時所能得到的愛撫與慰藉,而這是我希望擁有的(他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這位年青姑娘,那么嚴肅,那么平靜地站在地獄門口,鎮(zhèn)定自若地觀看著—個魔鬼的游戲。我要她,是希望在那道嗆人的菜之后換換口味。沃德和布里格斯,瞧瞧兩者何等不同!把這雙明凈的眼睛同那邊紅紅的眼珠比較一下吧.一—把這張臉跟那付鬼相一—這付身材與那個龐然大物比較一下吧,然后再來審判我吧。布道的牧師和護法的律師,都請記住,你們怎么來審判我,將來也會受到怎么樣的審判。現(xiàn)在你們走吧,我得要把我的寶貝藏起來了?!?
我們都走了出來。羅切斯特先生留后一步,對格雷斯.普爾再作了交代。我們下樓時律師對我說:
“你,小姐,”他說,“證明完全是無辜的,等梅森先生返回馬德拉后,你的叔叔聽說是這么回事會很高興——真的,要是他還活著。”
“我的叔叔!他怎么樣?你認識他嗎?”
“梅森先生認識他,幾年來愛先生一直與他豐沙爾的家保持通訊聯(lián)系。你的叔叔接到你的信,得悉你與羅切斯特先生有意結合時,梅森先生正好也在,他是回牙買加的路上,逗留在馬德拉群島療養(yǎng)的。愛先生提起了這個消息,因為他知道我的一個顧客同一位名叫羅切斯特先生的相熟。你可以想象,梅森先生既驚訝又難受,便披露了事情的真相。很遺憾,你的叔叔現(xiàn)在臥病在床,考慮到疾病的性*質,一—肺病——以及疾病的程度,他很可能會一病不起。他不可能親自趕到英國,把你從掉入的陷井中解救出來,但他懇求梅森先生立即采取措施,阻止這樁詐騙婚姻。他讓我?guī)退拿?。我使用了一切公文快信,謝天謝地,總算并不太晚,無疑你也必定有同感。要不是我確信你還沒趕到馬德拉群島,你的叔叔會去世,我會建議你同梅森先生結伴而行。但事情既然如此,你還是留在英國,等你接到他的信或者聽到關于他的消息后再說。我們還有什么別的事需要呆著嗎?”他問梅西森先生。
“不,沒有了,—一我們走吧,”聽者急不可耐地回答。他們沒有等得及向羅切斯特先生告別,便從大廳門出去了。牧師呆著同他高傲的教區(qū)居民交換了幾句勸導或是責備的話,盡了這番責任,也離去了。
我聽見他走了,這時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正站在半掩著的門旁邊。人去樓空,我把自己關進房間,拴上門,免得別人闖進來,然后開始——不是哭泣,不是悲傷,我很鎮(zhèn)靜,不會這樣,而是——機械地脫下婚禮服,換上昨天我要最后一次穿戴的呢袍。隨后我坐了下來,感到渾身疲軟。我用胳膊支著桌子,將頭靠在手上?,F(xiàn)在我開始思考了。在此之前,我只是聽,只是看,只是動——由別人領著或拖著,跟上跟下——觀看事情一件件發(fā)生,秘密一樁樁揭開。而現(xiàn)在,我開始思考了。
早上是夠平靜的一—除了與瘋子交手的短暫場面,一切都平平靜靜。教堂里的一幕也并沒有高聲大氣,沒有暴怒,沒有大聲吵鬧,沒有爭辯,沒有對抗或挑釁,沒有眼淚,沒有哭泣。幾句話一說,平靜地宣布對婚姻提出異議,羅切斯特先生問了幾個嚴厲而簡短的問題,對方作了回答和解釋,援引了證據(jù),我主人公開承認了事實,隨后看了活的證據(jù)。闖入者走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像往常那樣呆在我的房間里一—只有我自己,沒有明顯的變化。我沒有受到折磨,損傷或者殘害,然而昨天的簡·愛又在哪兒呢?—一她的生命在哪兒?——她的前程在哪兒?
簡·愛,她曾是一個熱情洋溢、充滿期待的女人——差一點做了新娘——再度成了冷漠、孤獨的姑娘。她的生命很蒼白,她的前程很凄涼。圣誕的霜凍在仲夏就降臨;十二月的白色*風暴六月里便刮得天旋地轉;冰凌替成熟的蘋果上了釉彩;積雪摧毀了怒放的玫瑰;干草田和玉米地里覆蓋著一層冰凍的壽衣;昨夜還姹紫嫣紅的小巷,今日無人踩踏的積雪已經(jīng)封住了道路;十二小時之前還樹葉婆娑、香氣撲鼻猶如熱帶樹叢的森林,現(xiàn)在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荒蕪,猶如冬日挪威的松林,我的希望全都熄滅了——受到了微妙致命的一擊,就像埃及的長子一夜之間所受到的一樣。我觀察了自己所抱的希望,昨天還是那么繁茂,那么光彩照人,現(xiàn)在卻變得光禿禿、寒顫顫、鉛灰色*了——成了永遠無法復活的尸體,我審視著我的愛情,我主人的那種感情——他所造成的感情,在我心里打著寒顫,象冰冷搖籃里的一個病孩,病痛已經(jīng)纏身,卻又難以回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懷抱——無法從他的胸膛得到溫暖。呵,永遠也回不到他那兒去了,因為信念已被扼殺——信任感已被摧毀!對我來說,羅切斯特先生不是過去的他了,因為他已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樣。我不會把惡行加予他,我不會說他背叛了我,但是真理那種一塵不染的屬性*,已與他無緣了,我必須離他而去,這點我看得非常清楚,什么時侯起——怎樣走——上哪兒去,我還不能明辨。但我相信他自己會急于把我從桑菲爾德攆走,他似乎已不可能對我懷有真情,而只有忽冷忽熱的激*情,而且受到壓抑。他不再需要我了,現(xiàn)在我甚至竟害怕與他狹路相逢,他一見我準感到厭惡。呵,我的眼睛多瞎!我的行動多軟弱!
我的眼晴被蒙住了,而且閉了起來。旋轉的黑暗飄浮著似乎包皮圍了我,思緒滾滾而來猶如黑色*的濁流。我自暴自棄,渾身松弛,百無聊賴,仿佛躺在一條大河干枯的河床上,我聽見洪水從遠山奔瀉而來,我感覺到激流逼近了,爬起來吧,我沒有意志,逃走吧,我又沒有力氣。我昏昏沉沉地躺著,渴望死去。有一個念頭仍像生命那樣在我內心搏動——上帝的懷念,并由此而產(chǎn)生了無言的祈禱。這些話在我沒有陽光的內心往復徘徊,仿佛某些話該悄聲傾吐出來,卻又無力去表達它們。
“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
急難確實近了,而我并沒有請求上天消災滅禍——我既沒有合上雙手,沒有屈膝,也沒有張嘴——急難降臨了,洪流滾滾而來把我吞沒。我意識到我的生活十分狐單,我的愛情己經(jīng)失去,我的希望已被澆滅,我的信心受了致命的一擊,這整個想法猶如—個色*彩單調的塊狀物,在我頭頂有力地大幅度擺動著。這痛苦的時刻不堪描述。真是“水灌進了我的靈魂,我陷入了深深的泥淖,覺得無處立足,墜進深淵,激流把我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