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周宅客廳內(nèi)。半夜兩點鐘的光景。
開幕時，周樸園一人坐在沙發(fā)上，讀文件；旁邊燃著一個立燈，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還隱隱滾著雷聲，雨聲浠瀝可聞，窗前帷幕垂了下來，中間的門緊緊地掩了，由門上玻璃望出去，花園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爾天空閃過一片耀目的電光，藍森森的看見樹同電線桿，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樸 ?。ǚ畔挛募?，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來人啦?。ㄈ⊙坨R，擦目，聲略高）來人?。ú裂坨R，走到左邊飯廳門口，又恢復(fù)平常的聲調(diào)）這兒有人么？（外面閃電，停，走到右邊柜前，按鈴。無意中又望見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鏡看。）
?。燮腿松?。
仆 老爺！
樸 我叫了你半天。
仆 外面下雨，聽不見。
樸 ?。ㄖ哥姡╃娫趺赐Ａ耍?br/>
仆 ?。ń忉尩兀┟看慰偸撬镍P上的，今天她走了，這件事就忘了。
樸 什么時候了？
仆 嗯，——大概有兩點鐘了。
樸 剛才我叫帳房匯一筆錢到濟南去，他們弄清楚沒有？
仆 您說寄給濟南一個，一個姓魯?shù)?，是么?br/>
樸 嗯。
仆 預(yù)備好了。
?。弁饷骈W電，樸園回頭望花園。
樸 藤蘿架那邊的電線，太太叫人來修理了么？
仆 叫了，電燈匠說下著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來。
樸 那不危險么？
樸 可不是么？剛才大少爺?shù)墓纷哌^那兒，碰著那根電線，就給電死了?，F(xiàn)在那兒已經(jīng)用繩子圈起來，沒有人走那兒。
樸 哦?！裁?，現(xiàn)在幾點了？
仆 兩點多了。老爺要睡覺么？
樸 你請?zhí)聛怼?br/>
仆 太太睡覺了。
樸 ?。o意地）二少爺呢？
仆 早睡了。
樸 那么，你看看大少爺。
仆 大少爺吃完飯出去，還沒有回來。
［沉默半晌。
樸 ?。ㄗ呋厣嘲l(fā)坐下，寂寞地）怎么這屋子一個人也沒有？
仆 是，老爺，一個人也沒有。
樸 今天早上沒有一個客來。
仆 是，老爺。外面下著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著。
樸 ?。ê乔?，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醒著。
仆 是，差不多都睡了。
樸 好，你去吧。
仆 您不要什么東西么？
樸 我不要什么。
?。燮腿擞芍虚T下，樸園站起來，在廳中來回沉悶地踱著，又停在右邊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開了中間的燈。
?。蹧_由飯廳上。
沖 ?。]想到父親在這兒）爸！
樸 ?。断采┠恪銢]有睡？
沖 嗯。
樸 找我么？
沖 不，我以為母親在這兒。
樸 ?。ㄊ┡丁隳赣H在樓上。
沖 沒有吧，我在她的門上敲了半天，她的門鎖著?！堑模且苍S。——爸，我走了。
樸 沖兒，（沖立）不要走。
沖 爸，您有事？
樸 沒有。（慈愛地）你現(xiàn)在怎么還不睡？
沖 ?。ǚ牡兀┦牵?，我睡晚了，我就睡。
樸 你今天吃完飯把克大夫給的藥吃了么？
沖 吃了。
樸 打了球沒有？
沖 嗯。
樸 快活么？
沖 嗯。
樸 ?。⑵?，拉起他的手）為什么，你怕我么？
沖 是，爸爸。
樸 （干澀地）你像是有點不滿意我，是么？
沖 ?。ň狡龋┪?，我說不出來，爸。
?。郯肷?。
?。蹣銏@走回沙發(fā)，坐下嘆一口氣。招沖來，沖走近。
樸 ?。拍兀┙裉臁?，爸爸有一點覺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沖 ?。ɡ涞兀┎?，不知道，爸。
樸 ?。ê鋈唬┠闩履惆职钟幸惶焖懒耍瑳]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沖 （無表情地）嗯，怕。
樸 ?。ㄏ胱约旱膬鹤佑H近他，可親地）你今天早上說要拿你的學(xué)費幫一個人，你說說看，我也許答應(yīng)你。
沖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後我不會這樣說話了。
?。郯肷?。
樸 ?。☉┣蟮兀┖筇煳覀兙桶嵝路孔樱悴幌矚g么？
沖 嗯。
［半晌。
樸 ?。ㄘ?zé)備地望著沖）你對我說話很少。
沖 ?。o神地）嗯，我——我說不出，您平時總像不愿意見我們似的。（囁嚅地）您今天有點奇怪，我——我——樸 （不愿他向下說）嗯，你去吧！
沖 是，爸爸。
?。蹧_由飯廳下。
［樸園失望地看著他兒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相片，寂寞地呆望著四周。關(guān)上立燈，面前書房。
［繁漪由中門上。不做聲地走進來，雨衣上的是還在往下滴，發(fā)鬢有些濕。顏色是很慘白，整個面都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粱，薄而紅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臉上，如刻在一個嚴峻的假面上，整個臉龐是無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燒著心內(nèi)瘋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愛和恨燒盡了女人一切的儀態(tài)，她像是厭棄了一切，只有計算著如何報復(fù)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鬯匆姌銏@，他驚愕地望著她。
繁 ?。ê敛黄婀值兀┻€沒睡么？（立在中門前，不動。）
樸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聲音）你上哪兒去了？（望著她，停）沖兒找你一個晚上。
繁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樸 這樣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 嗯，——（忽然報復(fù)地）我有神經(jīng)病。
樸 我問你，你剛才在哪兒？
繁 ?。▍拹旱兀┠悴挥霉堋?br/>
樸 ?。ù蛄克┠愕囊路紳窳?，還不脫了它。
繁 （冷冷地，有意義地）我心里發(fā)熱，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樸 ?。ú荒蜔┑兀┎灰?言亂話的，你剛才究竟上哪兒去了？
繁 ?。o神地望著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樸 ?。旱兀┰谖业募依?？
繁 （覺得報復(fù)的快
十感，微笑）嗯，在花園里賞雨。
樸 一夜 晚。
繁 ?。煲獾兀┼?，淋了一夜 晚。
?。郯肷?，樸園驚疑地望著她，繁漪像一座石像似的仍站在門前。
樸 繁漪，我看你上樓去歇一歇吧。
繁 ?。ɡ淅涞兀┎?，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輕蔑地）哼，又是那個女人的相片?。ㄉ焓帜茫?。
樸 你可以不看，萍兒的母親的。
繁 ?。〒屵^去了，前走了兩步，就向燈下看）萍兒的母親很好看。
?。蹣銏@沒有理她，在沙發(fā)上坐下。
繁 我問你，是不是？
樸 嗯。
繁 樣子很溫 存的。
樸 ?。ㄑ劬ν懊妫?br/>
繁 她很聰明。
樸 ?。ㄚは耄┼?。
繁 ?。ǜ吲d地）真年青。
樸 （不自覺地）不，老了。
繁 ?。ㄏ肫穑┧皇窃缢懒嗣?？
樸 嗯，對了，她早死了。
繁 ?。ǚ畔孪嗥┢婀郑蚁袷请s哪兒見過似的。
樸 ?。ㄌ痤^，疑惑地）不，不會吧?！阍谀膬阂娺^她嗎？
繁 ?。ê鋈唬┧拿趾苎胖拢唐?，侍萍，就是有點丫頭氣。
樸 好，我看不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來。）
繁 拿這個做什么？
樸 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繁 不，不，（從他手中取過來）放在這兒一晚上，（怪樣地笑）不會掉的，我替你守著她。（放在桌上）
樸 不要裝瘋！你現(xiàn)在有點胡 鬧！
繁 我是瘋了。請你不用管我。
樸 ?。☉C怒）好，你上樓去吧，我要一個人在這兒歇一歇。
繁 不，我要一個人在這兒歇一歇，我要你給我出去。
樸 ?。▏绤柕兀┓变?，你走，我叫你上樓去！
繁 ?。ㄝp蔑地）不，我不愿意。我告訴你（暴躁地）我不愿意！
?。郯肷?。
樸 ?。ǖ吐暎┠阋⒁膺@兒，（指頭）記著克大夫的話，他要你靜靜地，少說話。明天克大夫還來，我已經(jīng)替你請好了。
繁 謝謝你?。ㄍ懊妫┟魈?？哼！
?。燮嫉皖^由飯廳走出，神色憂郁，走向書房。
樸 萍兒。
萍 ?。ㄌь^，驚訝）爸！您還沒有睡。
樸 ?。ㄘ?zé)備地）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萍 不，爸，我早回來，我出去買東西去了。
樸 你現(xiàn)在做什么？
萍 我到書房，看看爸寫的介紹信在那兒沒有。
樸 你不是明天早車走么？
萍 我忽然想起今天夜晚兩點半鐘有一趟車，我預(yù)備現(xiàn)在就走。
繁 （忽然）現(xiàn)在？
萍 嗯。
繁 ?。ㄓ幸饬x地）心里就這樣急么？
萍 是，母親。
樸 ?。ù葠鄣兀┩饷嫦轮笥辏胍棺卟淮蠓奖惆?？
萍 這時艘，明天日初到，找人方便些。
樸 信就在書房桌上，你要現(xiàn)在走也好。（萍點頭，走向書房）你不用去！（向繁漪）你到書房把信替他拿來。
繁 ?。礃銏@，不信任地）嗯！
?。鄯变暨M書房。
樸 （望繁出，謹慎地）她不愿上樓，回頭你先陪她到樓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覺。
萍 ?。o法地）是，爸爸。
樸 ?。ǜ⌒模┠氵^來?。ㄆ甲呓?，低聲）告訴底下人，叫他們小心點，（煩惡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剛才她忽然一個人出去了。
萍 出去了？
樸 嗯。（嚴厲地）在外面淋了一夜 晚的雨，說話也非常奇怪，我怕這不是好現(xiàn)象?！ㄓX得惡兆來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 ?。ú话驳兀┪蚁氚职种灰咽虏豢吹锰珖乐亓?，事情就會過去的。
樸 ?。ㄎ房s地）不，不，有些事簡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有點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為人太——太冒險，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釋重負）今天大概是過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後——不該，再有什么風(fēng)波。（不寒而傈地）不，不該！
［繁漪持信上。
繁 ?。ㄏ訍旱兀┬旁谶@兒！
樸 ?。ㄈ鐗舫跣?，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振起喜色）嗯！后天我們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休息兩天。
繁 ?。ㄅ瓮撸┼?，好。
?。蹣銏@由書房下。
繁 ?。ㄒ姌銏@走出，陰沉地）這么說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 ?。暵詭崳┼?。
繁 （忽然急躁地）剛才你父親對你說什么？
萍 （閃避地）他說要我陪你上樓去，請你睡覺。
繁 ?。ɡ湫Γ┧麘?yīng)當覺幾個人把我拉上去，關(guān)起來。
萍 ?。ü室庋b做不明白）你這是什么意思？
繁 ?。ū虐l(fā)）你不用騙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他說我是神經(jīng)病。瘋子，我知道他，要你這樣看我，他要什么人都這樣看我。
萍 ?。ㄐ募拢┎?，你不要這樣想。
繁 ?。ㄆ婀值纳裆┠?？你也騙我？（低聲，陰郁地）我從你們的眼神看出來，你們父子都愿我快成瘋子?。潭镜兀┠銈儭赣H同兒子——偷偷在我背後說冷話，說我，笑我，在我背後計算著我。
萍 （鎮(zhèn)靜自己）你不要神經(jīng)過敏，我送你上樓去。
繁 ?。ㄍ蝗坏兀呗暎┪也灰闼?，走開！（抑制著，恨惡地，低聲）我還用不著你父親偷偷地，背著我，叫你小心，送一個瘋子上樓。
萍 ?。ㄒ种浦约旱臒┫樱┠敲?，你把信給我，讓我自己走吧。
繁 ?。ú幻靼椎兀┠闵夏膬?？
萍 （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東西。
繁 ?。ê鋈焕潇o地）我問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兒去了？
萍 ?。〝硨Φ兀┠悴挥脝?，你自己知道。
繁 ?。ǖ吐?，恐嚇地）到底你還是到她那兒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頭。
萍 （斷然，陰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戰(zhàn)地）你要怎么樣？
繁 ?。ㄜ浵聛恚┎辉趺礃印＃◤娦Γ┙裉煜挛绲脑捨艺f錯了，你不要怪我。我只問你走了以後，你預(yù)備把她怎么樣？
萍 以後？——（冒然地）我娶她！
繁 （突如其來地）娶她？
萍 （決定地）嗯。
繁 （刺心地）父親呢？
萍 （淡然）以後再說。
繁 ?。ㄉ衩氐兀┢?，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
萍 ?。ú幻靼祝┦裁矗?br/>
繁 ?。▌裾T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親那兒我可以替你想法子。
萍 不必，這件事我認為光明正大，我可以更任何人談。——她——她不過就是窮點。
繁 ?。☉嵢唬┠悻F(xiàn)在說話很像你的弟弟。——（憂郁地）萍！
萍 干什么？
繁 ?。幱舻兀┠阒滥阕吡艘葬?，我會怎么樣？
萍 不知道。
繁 ?。謶值兀┠憧纯茨愕母赣H，你難道想像不出？
萍 我不明白你的話。
繁 （指自己的頭）就在這兒：你不知道么？
萍 （似懂非懂地）怎么講？
繁 （好像在敘述別人的事情）第一，那位專家，克大夫免不了會天天來的，要我吃藥，逼
十著我吃藥，吃藥，吃藥，吃藥！漸漸伺候著我的人一定多，守著我，像個怪物似的守著我。他們——萍 ?。┪覄衲?，不要這樣胡 想，好不好？
繁 ?。ú活櫟兀┧麄儩u漸學(xué)會了你父親的話，“小心，小心點，她有點瘋??！”到處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著聲音說話。嘰咕著，慢慢地?zé)o論誰都要小心點，不敢見我，最後鐵鏈子鎖著我，那我真成了瘋子。
萍 ?。o辦法）唉?。幢恚┎辉缌耍o我信吧，我還要收拾東西呢。
繁 ?。☉┣蟮兀┢?，這不是不可能的。（乞憐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點——就一點無動于衷么？
萍 你——（故意惡狠地）你自己要走這一條路，我有什么辦法？
繁 （憤怒地）什么，你忘記你自己的母親也被你父親氣死的么？
萍 ?。ㄒ涣税倭耍荻镜丶と撬┪夷赣H不像你，她懂得愛！她愛自己的兒子，她沒有對不起我父親。
繁 ?。ūl(fā)，眼睛射出瘋狂的火）你有權(quán)利說這種話么？你忘了就在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個罪人：你忘了，我們——（突然，壓制自己，冷笑）哦，這是過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頭，身發(fā)顫，坐沙發(fā)上，悔恨抓著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攣。她轉(zhuǎn)向他，哭聲，失望地說著。）哦，萍，好了。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從來不肯對人這樣低聲下氣說話，現(xiàn)在我求你可憐可憐我，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訴出）今天這一天我受的罪過你都看見了，這樣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他厭惡我，你的父親：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細，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瘋子，萍！——萍 ?。ㄐ膩y）你，你別說了。
繁 ?。逼鹊兀┢?，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可信的人，我現(xiàn)在求你，你先不要走——萍 ?。ǘ汩W地）不，不成。
繁 ?。☉┣蟮兀┘词鼓阋?，你帶我也離開這兒——萍 ?。謶值兀┦裁?。你簡直胡說！
繁 ?。☉┣蟮兀┎唬?，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不顧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熱烈地）只要你不離開我。
萍 ?。@懼地望著她，退后，半晌，顫聲）我——我怕你真瘋了！
繁 ?。ò参康兀┎唬悴灰@樣說話。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點，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誘惑 地笑，向萍奇怪地招著手，更誘惑 地笑）你過來，你——你怕什么？
萍 ?。ㄍ?，忍不住地狂喊出來）哦，我不要你這樣笑?。ǜ兀┎灰氵@樣對我笑！
?。鄲赖卮蛑约旱念^）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為什么要活著。
繁 （酸楚地）我這樣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幾年了。
萍 ?。ㄍ纯嗟兀┠汶y道不知道這種關(guān)系誰聽著都厭惡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 鬧就因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 （冷冷地）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不這樣看，我的良心不是這樣做的。（鄭重地）萍，今天我做錯了，如果你現(xiàn)在聽我的話，不離開家；我可以再叫四鳳回來的。
萍 什么？
繁 （清清楚楚地）叫她回來還來得及。
萍 （走到她面前，聲沉重，慢說）你跟我滾開！
繁 （頓，又緩緩地）什么？
萍 你現(xiàn)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樓睡覺去吧。
繁 ?。靼鬃约旱拿\）那么，完了。
萍 （疲憊地）嗯，你去吧。
繁 （絕望，沉郁地）剛才我在魯家看見你同四鳳。
萍 ?。@）什么，你剛才是到魯家去了？
繁 ?。ㄗ拢┼?，我在他們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 ?。ɑ趹郑┦裁磿r候你在那里？
繁 ?。ǖ皖^）我看著你從窗戶進去。
萍 ?。鼻校┠隳?？
繁 （無神地望著前面）就走到窗戶前面站著。
萍 那么有一個女人嘆氣的聲音是你么？
繁 嗯。
萍 后來，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 ?。謇实兀┐蟾攀侵钡鹊侥阕?。
萍 哦?。ㄗ叩剿砗?，低聲）那窗戶是你關(guān)上的，是么？
繁 ?。ǜ偷穆曇?，陰沉地）嗯，我。
萍 ?。ê迾O，惡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個怪物！
繁 （抬起頭）什么？
萍 （暴烈地）你真是一個瘋子！
繁 ?。o表情地望著他）你要怎么樣？
萍 ?。ê輴旱兀┪乙闼?！再見吧！
?。燮加娠垙d急走下，門猝然地關(guān)上。
繁 ?。ù魷刈艘幌?，望著飯廳的門。瞥見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嘆，陰郁地）這是你的孩子?。ň従彸断掠部ㄆN的像紙，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靜地立起來，走了兩步。）
奇怪，心里安靜的很！
［中門輕輕推開，繁漪回頭，魯貴緩緩地走進來。他的狡黠地的眼睛，望著她笑著。
貴 ?。ň瞎?，身略彎）太太，您好。
繁 （略驚）你來做什么？
貴 ?。傩Γ└埌瞾砹?。我在門口等了半天。
繁 （鎮(zhèn)靜）哦，你剛才在門口？
貴 ?。ǖ吐暎α恕＃ǜ衩氐兀┪铱匆姶笊贍斦蚣?，我——（假笑）我就沒敢進來。
繁 ?。ǔ领o地，不為所迫）你原來要做什么？
貴 ?。ㄓ邪盐盏兀┰瓉砦业故窍雸蟾娼o太太，說大少爺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們家里去?，F(xiàn)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說了。
繁 （嫌惡地）你現(xiàn)在想怎么樣？
貴 ?。ㄙ瓢恋兀┪蚁胍娨娎蠣?。
繁 老爺睡覺了，你要見他什么事？
貴 沒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辦，不找老爺也可以。——（著重，有意義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樣。
繁 （半晌，忍下來）你說吧，我也可以幫你的忙。
貴 （重復(fù)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見老爺，多麻煩（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 （仍不露聲色）什么，你說吧。
貴 ?。ㄕ~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積德了。——我們只是求太太還賞飯吃。
繁 ?。ú桓吲d地）你，你以為我——（轉(zhuǎn)緩和）好，那也沒有什么。
貴 ?。ǖ靡獾兀┲x謝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請?zhí)p個準日子吧。
繁 ?。ㄋ斓兀┠銈冊诎崃诵路孔雍笠惶靵戆伞?br/>
貴 ?。ㄐ卸Y）謝謝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沒見著二少爺么？
繁 沒有。
貴 您剛才不是叫二少爺賞給我們一百塊錢么？
繁 ?。﹨挼兀┼牛?br/>
貴 ?。ㄍ褶D(zhuǎn)地）可是，可是都叫我們少爺回了。
繁 你們少爺？
貴 ?。ń忉尩兀┚褪谴蠛！夷莻€狗食的兒子。
繁 怎么樣？
貴 ?。ê芪难诺兀┪覀兊氖唐?，實在還不知道呢。
繁 ?。@，低聲）侍萍？（沉下臉）誰是侍萍？
貴 （以為自己被輕視了，侮慢地）侍萍幾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魯媽。
繁 你說魯媽，她叫侍萍？
貴 ?。ㄗ钥涞兀┧材钸^書。名字是很雅氣的。
繁 “侍萍”，那兩個字怎么寫，你知道么？
貴 我，我，（為難，勉強笑出來）我記不得了。反正那個萍字是跟大少爺名字的萍我記得是一樣的。
繁 哦?。ê鋈话训厣纤浩频南嗥槠闷饋韺ι?，給他看）你看看，這個人你認不認識？
貴 ?。戳艘粫?，抬起頭）你認識，太太。
繁 ?。鼻械兀┠阏J識的人沒有一個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處想。
貴 ?。ㄌь^）沒有一個，太太，沒有一個。（突然疑懼地）太太，您怎么？
繁 （回想，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 思亂想。（坐下）
貴 （貪婪地）啊，太太，您剛才不是賞我們一百塊錢么？可是我們大海又把錢回了，你想——
［中門漸漸推開。
貴 （回頭）誰？
［大海由中門進，衣服俱濕，臉色陰沉，眼不安地向四面望，疲倦，憤恨在他舉動里顯明地露出來。繁漪驚訝地望著他。
大 ?。ㄏ螋斮F）你在這兒！
貴 ?。ㄓ憛捤膬鹤樱┼牛阍趺催M來的？
大 ?。ū洌╄F門關(guān)著，叫不開，我爬墻進來的。
貴 你現(xiàn)在來這兒干什么？不看看你媽找四鳳怎么樣了？
大 （用一塊濕手巾擦著臉上的雨水）四鳳沒找著，媽在門外等著呢。（沉重地）你看見四鳳了么？
貴 ?。ㄝp蔑）沒有，我沒有看見，（覺得大海小題大作，煩惡地皺著眉毛）不要管她，她一回兒就會回家。（走近大海）你跟我回家去。周家的事情也辦妥了，都完了，走吧！
大 我不走。
貴 你要干什么？
大 你也別走，——你先跟我把這兒大少爺叫出來，我找不著他。
貴 ?。ㄒ蓱值?，摸著自己的下巴）你要怎么樣？我剛弄好，你是又要惹禍？
大 （冷靜地）沒有什么，我只想跟他談?wù)劇?br/>
貴 （不信地）我看你不對，你大概又要——大 （暴躁地，抓著魯貴的領(lǐng)口）你找不找？
貴 （怯弱地）我找，我找，你先放下我。
大 好，（放開他）你去吧。
貴 大海，你，你得答應(yīng)我，你可是就跟大少爺說兩句話，你不會——大 嗯，我告訴你，我不是打架來的。
貴 真的？
大 （可怕地走到魯貴的面前，低聲）你去不去？
貴 我，我，大海，你，你——繁 （鎮(zhèn)靜地）魯貴，你去叫他出來，我在這兒，不要緊的。
貴 也好，（向大海）可是我請完大少爺，我就從那門走了，我，（笑）我有點事。
大 ?。畹兀┠憬兴麄儼验T開開，讓媽進來，領(lǐng)她在房里避一避雨。
貴 好，好，（向飯廳下）完了，我可有事，我就走了。
大 站?。。ㄗ咔耙徊?，低聲）你進去，要是不找他出來就一人跑了，你可小心我回頭在家里，——哼！
貴 ?。ㄉ鷼猓┠悖?，你，——（低聲，自語）這個小王八蛋！（沒法子，走進飯廳下。）
繁 ?。⑵穑┠闶钦l？
大 ?。ù蛀u地）四鳳的哥哥。
繁 ?。ㄈ崧暎┠闶堑竭@兒來找她么？你要見我們大少爺么？
大 嗯。
繁 ?。ㄑ凵幊脸粒┪遗滤麜灰娔恪?br/>
大 ?。ɡ潇o地）那倒許。
繁 ?。ň従彽兀┞犝f他現(xiàn)在就要上車。
大 （回頭）什么！
繁 ?。幊恋匕凳荆┧F(xiàn)在就要走。
大 （憤怒地）他要跑了，他——繁 嗯，他——
［萍由飯廳上，臉上有些慌，他看見大海，勉強地點一點頭，聲音略有點顫，他極力在鎮(zhèn)靜自己。
萍 （向大海）哦！
大 好。你還在這兒。（回頭）你叫這位太太走開，我有話要跟你一個人說。
萍 ?。ㄍ变簦粍?，再走到她的面前）請您上樓去吧。
繁 好?。ò菏子娠垙d下）
［半晌。二人都緊緊握著拳，大海憤憤地望著他，二人不動。
萍 ?。筒蛔?，聲略顫）沒想到你現(xiàn)在到這兒來。
大 （陰沉沉）聽說你要走。
萍 ?。@，略鎮(zhèn)靜，強笑）不過現(xiàn)在也趕得上，你來得還是時候，你預(yù)備怎么樣？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大 ?。ê輴旱匦σ恍Γ┠銣蕚浜昧耍?br/>
萍 ?。ǔ劣舻赝┼拧?br/>
大 ?。ㄗ叩剿媲埃┠悖。ㄓ昧Φ負糁嫉哪槪讲诺膭?chuàng)傷又破，血向下流）
萍 （握著拳抑制自己）你，你，——（忍下去，由袋內(nèi)抽出白綢手絹擦臉上的血）
大 ?。ㄇ旋X地）哼？現(xiàn)在你要跑了！
［半晌。
萍 ?。▔合伦约旱呐瓪?，辯白地，故意用低沉的聲音）我早有這個計劃。
大 （惡狠地笑）早有這個計劃？
萍 ?。ㄆ届o下來）我以為我們中間誤會太多。
大 誤會？（看自己手上的血，擦在身上）我對你沒有誤會，我知道你是沒有血性，只顧自己的一個十足的混蛋。
萍 ?。ㄈ岷偷兀┪覀儍纱我娒?，都是我性子最壞的時候，叫你得著一個最壞的印象。
大 ?。ㄝp蔑地）不用推托，你是個少爺，你心地混帳！你們都是吃飯?zhí)菀祝袆艃翰恢涝鯓邮?，就拿著窮人家的女兒開開心，完了事可以不負一點兒責(zé)任。
萍 ?。闯龃蠛５纳駳猓兀┈F(xiàn)在我想辯白是沒有用的。我知道你是有目的而來的。
（平靜地）你把你的槍或者刀拿出來吧。我愿意任你收拾我。
大 ?。ㄎ昝锏兀┠銜@樣大方，——在你家里，你很聰明！哼，可是你不值得我這樣，我現(xiàn)在還不愿意拿我這條有用的命換你這半死的東西。
萍 ?。ㄖ币暣蠛?，有勇氣地）我想你以為我現(xiàn)在是怕你。你錯了，與其說我怕你，不如說我怕我自己；我現(xiàn)在做錯了一件事，我不愿意做錯第二件事。
大 ?。ǔ靶Φ兀┪铱聪衲氵@種人活著就錯了。剛才要不是我的母親，我當時就宰了你?。謬樀兀┈F(xiàn)在你的命還在我的手心里。
萍 我死了，那是我的福氣。（辛酸地）你以為我怕死，我不，我不，我恨活著，我歡迎你來。我夠了，我是活厭了的人。
大 ?。▍捄薜兀┡叮恪顓捔?，可是你還拉著我年青的糊涂妹妹陪著你，陪著你。
萍 ?。o法，強笑）你說我自私么？你以為我是真沒有心肝，跟她開心就完了么？你問問你的妹妹，她知道我是真愛她。她現(xiàn)在就是我能活著的一點生機。
大 你倒說得很好?。ㄍ蝗唬┠悄銥槭裁础獮槭裁床蝗⑺?br/>
萍 ?。灶D）那就是我最恨的事情。我的環(huán)境太壞。你想想我這樣的家庭怎么允許有這樣的事。
大 ?。ㄐ晾钡兀┡?，所以你就可以一面表示你是真心愛她，跟她做出什么不要臉的事都可以，一面你還得想著你的家庭，你的董事長爸爸。他們叫你隨便就丟掉她，再娶一個門當戶對的闊小姐來配你，對不對？
萍 （忍耐不下）我要你問問四鳳，她知道我這次出去，是離開了家庭，設(shè)法脫離了父親，有機會好跟她結(jié)婚的。
大 ?。ǔ芭┠阃频煤?。那么像你深更半夜的，剛才跑到我家里，你怎樣推托呢？
萍 ?。ū虐l(fā)，激烈地）我所說的話不是推托，我也用不著跟你推托，我現(xiàn)在看你是四鳳的哥哥，我才這樣說。我愛四鳳，她也愛我，我們都年青，我們都是人，兩個人天天在一起，結(jié)果免不了有點荒唐。然而我相信我以後會對得起她，我會娶她做我的太太，我沒有一點虧待她的地方。
大 這么，你反而很有理了?？墒?，董事長大少爺，誰相信你會愛上一個工人的妹妹，一個當老媽子的窮女兒？
萍 ?。灶D，囁嚅）那，那——那我也可以告訴你。有一個怒容逼
十著我，激成我這樣的。
大 ?。ňo張地，低聲）什么，還有一個女人？
萍 嗯，就是你剛才見過那位太太。
大 她？
萍 （苦惱地）她是我的繼母！——哦，我壓在心里多少年，我當誰也不敢說——她念過書，她受了很好的教育，她，她，——她看見我就跟我發(fā)生感情，她要我——（突停）——那自然我也要負一部分責(zé)任。
大 四鳳知道么？
萍 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含著苦痛的眼淚，苦悶地）那時我太糊涂，以後我越過越怕，越恨，越厭惡。我恨這中不自然的關(guān)系，你懂么？我要離開她，然而她不放松我。她拉著我，不放我，她是個鬼，她什么都不顧忌。我真活厭了，你明白么？我喝酒，胡 鬧，我只要離開她，我死都愿意。她叫我恨一切受過好教育，外面都裝得正經(jīng)的女兒。過后我見著四鳳，四鳳叫我明白，叫我又活了一年。
大 ?。ú挥X吐出一口氣）哦！
萍 這些話多少年我對誰也說不出的，然而。（緩慢地）奇怪，我忽然跟你說了。
大 ?。幊恋兀┠谴蟾攀悄愀赣H的報應(yīng)。
萍 ?。]想到，厭惡地）你，你胡說?。ㄓX得方才太沖動，對一個這么不相識的人說出心中的話。半晌，鎮(zhèn)靜下，自己想方才突出的原因，忽然，慢慢地）我告訴你，因為我認你是四鳳的哥哥，我要你相信我的誠心，我沒有一點騙她。
大 ?。月渡埔猓┠敲茨阏嫘念A(yù)備要四鳳么？你知道四鳳是個傻孩子，她不會再嫁第二個人。
萍 ?。ㄕ\懇地）嗯，我今天走了，過了一兩個月，我就來接她。
大 可是董事長少爺，這樣的話叫人相信么？
萍 ?。ㄓ梢麓〕鲆环庑牛┠憧梢钥催@封信，這是我剛才寫給她的，就說的這件事。
大 ?。ü室忾W避地）用不著給我看，我——沒有功夫！
萍 （半晌，抬頭）那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旁的保證，你口袋里那件殺人的家伙是我的擔(dān)保。
你再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人還是在你手里。
大 ?。ㄐ了岬兀┲艽笊贍敚阆胂脒@樣我完了么？（惡狠地）你覺得我真愿意我的妹妹嫁給你這種東西么？（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槍來）
萍 ?。@慌）你要怎么樣？
大 ?。ê迱旱兀┪乙獨⒘四?，你父親雖壞，看著還順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著，子沒有勁的東西。
萍 哦。好，你來吧?。攽值亻]上目）
大 可是——（嘆一口氣，遞手槍與萍）你還是拿去吧。這是你們礦上的東西。
萍 ?。髌涿畹兀┰趺矗浚ń酉聵專?br/>
大 ?。鄲灥兀]有什么。老太太們最糊涂。我知道我的媽。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夠叫四鳳好好地活著，我只好不提什么了。
?。燮歼€想說話，大海揮手，叫他不必再說，萍沉郁地到桌前把槍放好。
大 ?。畹兀┠敲凑埬惆盐业拿妹媒谐鰜戆?。
萍 ?。ㄆ婀郑┦裁?？
大 四鳳啊——她自然在你這兒。
萍 沒有，沒有。我以為她在你們家里呢。
大 （疑惑地）那奇怪，我同我媽在雨里找了她兩個多鐘頭，不見她。我想自然在這兒萍 ?。〒?dān)心）她在雨里走了兩個鐘頭，她——沒有到旁的地方去么？
大 ?。隙ǖ兀┌胍估锼龝侥膬喝?？
萍 ?。ㄍ蝗豢謶郑┌?，她不會——（坐下呆望）
大 （明白）你以為——不，她不會，（輕蔑地）不小想她沒有這個膽量。
萍 ?。澏兜兀┎?，她會的，你不知道她。她愛臉，她性子強，她——不過她應(yīng)當先見我，她（仿佛已經(jīng)看見她溺在河里）不該這樣冒失。
?。郯肷?。
大 ?。ê鋈唬┖?，你裝得好，你想騙過我，你？——她在你這兒！她在你這兒！
［外面遠處口哨聲。
萍 ?。ㄒ允种怪┎?，你不要嚷。（哨聲近，喜色）她，她來了，我聽見她！
大 什么？
萍 這是她的聲音，我們每次見面，是這樣的。
大 她在這兒？
萍 大概就在花園里？
?。燮奸_窗吹哨，應(yīng)聲更近。
萍 ?。ɑ仡^，眼含著眼淚，笑）她來了！
［中門敲門聲。
萍 ?。ㄏ虼蠛＃┠阆葧簳r在旁邊屋子躲一躲，她沒想到你在這兒。我想她再受不得驚了。
?。勖σ蠛Ｖ溜垙d門，大海下。
外面的聲音 （低）萍！
萍 ?。ε苤林虚T）鳳兒?。ㄩ_門）進來！
［四鳳由中門進，頭發(fā)散亂，衣服濕透，眼淚同雨水流在臉上，眼角黏著淋漓的鬢發(fā)，衣裳貼著皮膚，雨后的寒冷逼
十著她發(fā)抖，她的牙齒上下地震戰(zhàn)著。她見萍如同失路的孩子再見著母親呆呆地望著他。
四 萍！
萍 ?。ǜ袆拥兀P！
四 ?。懬拥兀]有人兒？
萍 ?。y過，憐憫地）沒有。（拉著她的手）
四 （放膽地）哦！萍！（抱著萍抽咽）
萍 ?。ㄈ缭S久未見她）你怎樣，你怎樣會這樣？你怎樣會找著我？（止不住地）你怎樣進來的？
四 我從小門偷進來的。
萍 鳳，你的手冰涼，你先換一換衣服。
四 不，萍，（抽咽）讓我先看看你。
萍 ?。ㄒ缴嘲l(fā)。坐在自己一旁，熱烈地）你，你上哪兒去了，鳳？
四 ?。粗蹨I微笑）萍，你還在這兒，我好像隔了多年一樣。
萍 （順手拿起沙發(fā)上的一條紫線毯給她圍上）我可憐的鳳兒，你怎么這樣傻，你上哪兒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 ?。ú林蹨I，拉著萍的手，萍蹲在旁邊）我一個人在雨里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天上打著雷，前面我只看見模模糊糊的一片；我什么都忘了，我像是聽見媽在喊我，可是我怕，我拼命地跑，我想找著我們門口那一條河跳。
萍 ?。ňo握著四鳳的手）鳳！
四 ——可是不知怎么繞來繞去我總找不著。
萍 哦，鳳，我對不起你，原諒我，是我叫你這樣，你原諒我，你不要怨我。
四 萍，我怎樣也不會怨你的，我糊糊涂涂又碰到這兒，走到花園那電線桿底下，我忽然想死了。我知道一碰那根電線，我就可以什么都忘了。我愛我的母親，我怕我剛才對她起誓，我怕她說我這么一聲壞女兒，我情愿不活著。可是，我剛要碰那根電線，我忽然看見你窗戶的燈，我想到你在屋子里。哦，萍，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就死，我不能一個人死，我丟不了你。我想起來，世界大得很，我們可以走，我們只要一塊兒離開這兒。萍啊，你－－萍 ?。ǔ林氐兀┪覀円粔K兒離開這兒？
四 ?。鼻械兀┚褪沁@一條路，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親我是沒有臉見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我只有你，萍（哀告地）你明天帶我去吧。
［半晌。
萍 ?。ǔ林氐負u著頭）不，不——四 ?。ㄊ兀┢?！
萍 ?。ㄍ?，沉重地）不，不——我們現(xiàn)在就走。
四 ?。ú幌嘈诺兀┈F(xiàn)在就走？
萍 ?。☉z惜地）嗯，我原來打算一個人現(xiàn)在走，以後再來接你，不過現(xiàn)在不必了。
四 （不信地）真的，一塊兒走么？
萍 嗯，真的。
四 （狂喜地，扔下線毯，立起，親萍的手，一面擦著眼淚）真的，真的，真的，萍，你是我的救星，你是天底下頂好的人，你是我——哦，我愛你?。ㄔ谒砩狭鳒I）
萍 ?。ǜ袆拥兀檬纸伈林蹨I）鳳，以後我們永遠在一塊兒了，不分開了。
四 （自慰地，在萍的懷里）嗯，我們離開這兒了，不分開了。
萍 ?。s束自己）好，鳳，走以前我們先見一個人。見完他我們就走。
四 一個人？
萍 你哥哥。
四 哥哥？
萍 他找你，他就在飯廳里頭。
四 ?。謶值兀┎唬?，你不要見他，他恨你，他會害你的。走吧，我們就走吧。
萍 ?。ò参康兀┪乙呀?jīng)見過他?！覀儸F(xiàn)在一定要見他一面，（不可挽回地）不然，我們也走不了的。
四 ?。懬樱┛墒?，萍，你——
?。燮甲叩斤垙d門口，開門。
萍 （叫）魯大海！魯大海！——咦，他不在這兒，奇怪，也許從飯廳的門出去了。（望四鳳）
四 ?。ㄗ叩狡济媲?，哀告地）萍，不要管他，我們走吧。（拉他向中門走）我們就這樣走吧。
?。鬯镍P拉萍至中門，中門開，魯媽與大海進。
?。蹆牲c鐘內(nèi)魯媽的樣子另變了一個人。聲音因為在雨里叫喊哭號已經(jīng)暗啞，眼皮失望地向下垂，前額的皺紋很深地刻在面上，過度的刺激使她變成了呆滯，整個激成刻板的痛苦的模型。她的衣服是像已經(jīng)烘干了一部分，頭發(fā)還有些濕，鬢角凌亂地貼著濕的頭發(fā)。
她的手在顫，很小心走進來。
四 ?。@慌）媽！（畏縮）
?。勐灶D，魯媽哀憐地望著四鳳。
魯 （伸出手向四鳳，哀痛地）鳳兒，來！
?。鬯镍P跑至母親面前，跪下。
四 媽！（抱著母親的膝）
魯 ?。〒崦镍P的頭頂，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憐的孩子。
四 （泣不成聲地）媽，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忘了你的話了。
魯 （扶起四鳳）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四 ?。ǖ皖^）我疼您，媽，我怕，我不愿意有一點叫您不喜歡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訴您。
魯 ?。ǔ镣吹兀┻@還是你的媽太糊涂了，我早該想到的。（酸苦地，忽而）天，這誰又料得到，天底下會有這種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們遇著呢？哦，你們媽的命太苦，你們的命也太苦了。
大 （冷淡地）媽，我們走吧，四鳳先跟我們回去?！乙呀?jīng)跟他（指萍）商量好了，他先走，以後他再接四鳳。
魯 （迷惑地）誰說的？誰說的？
大 ?。ɡ淅涞赝攱專專抑滥囊馑?，自然只有這么辦。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後也不提了，讓他們?nèi)グ伞?br/>
魯 （迷惑，坐下）什么？讓他們?nèi)ィ?br/>
萍 ?。▏肃椋斈棠蹋埬嘈盼?，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們現(xiàn)在決定就走。
魯 ?。ɡ镍P的手，顫抖地）鳳，你，你要跟他走！
四 ?。ǖ皖^，不得已緊握著魯媽的手）媽，我只好先離開您了。
魯 ?。ㄈ滩蛔。┠銈儾荒軌蛟谝粔K兒！
大 ?。ㄆ婀值兀屇趺?？
魯 ?。ㄕ酒穑┎?，不成！
四 ?。ㄖ保專?br/>
魯 ?。ú活櫵?，拉著她的手）我們走吧。（向大海）你出去叫一輛洋車，四鳳大概走不動了。我們走，趕快走。
四 ?。ㄋ烂赝丝s）媽，您不能這樣做。
魯 不，不成?。ù魷?，單調(diào)地）走，走。
四 ?。ò螅?，您愿意您的女兒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么？
萍 ?。ㄗ呦螋攱屒埃斈棠蹋抑牢覍Σ黄鹉?。不過我能盡我的力量補我的錯，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做到這一步，你——大 媽（不懂地）您這一次，我可不明白了！
魯 （不得已，嚴厲地）你先去雇車去?。ㄏ蛩镍P）鳳兒，你聽著，我情愿你沒有，我不能叫你跟他在一塊兒?！甙桑?br/>
?。鄞蠛傊灵T口，四鳳喊一聲。
四 ?。ê埃┌。瑡?，媽?。〞灥乖谀赣H懷里）
魯 ?。ūе镍P）我的孩子，你——萍 ?。保┧龝炦^去了。
?。埕攱尲卑粗那邦~，低聲喚“四鳳”，忍不住地泣下。
?。燮枷蝻垙d跑。
大 不用去——不要緊，一點涼水就好。她小時就這樣。
?。燮寄脹鏊茉谒嫔?，四鳳漸醒，面呈死白色。
魯 ?。脹鏊嗨镍P）鳳兒，好孩子。你回來，你回來?！业目嗝暮⒆?。
四 ?。跐u張，眼睜開，喘出一口氣）啊，媽！
魯 ?。ò参康兀┖⒆樱悴灰謰屝暮?，媽的苦說不出。
四 ?。▏@出一口氣）媽！
魯 什么？鳳兒？
四 我，我不能告訴你，萍！
萍 鳳，你好點了沒有？
四 萍，我，總是瞞著你；也不肯告訴您（乞憐地望著魯媽）媽，您——魯 什么，孩子，快說。
四 ?。ǔ檠剩┪遥摇ǚ拍懀┪腋F(xiàn)在已經(jīng)有……（大哭）
魯 （切迫地）怎么，你說你有——（受到打擊，不動。）
萍 （拉起四鳳的手）四鳳！怎么，真的，你——四 ?。蓿┼拧?br/>
萍 ?。ū步?集）什么時候？什么時候？
四 ?。ǖ皖^）大概已經(jīng)三個月。
萍 ?。煳康兀┡叮镍P，你為什么不告訴我，我，我的——魯 ?。ǖ吐暎┨炷模?br/>
萍 ?。ㄗ呦螋敚斈棠?，你無論如何不要再固執(zhí)哪，都是我錯：我求你?。ü蛳拢┪仪竽惴帕怂伞Ｎ腋冶Ｎ乙葬釋Φ闷鹚?，對得起你。
四 ?。⑵穑叩紧攱屆媲肮蛳拢?，您可憐可憐我們，答應(yīng)我們，讓我們走吧。
魯 ?。ú蛔雎暎?，發(fā)癡）我是做夢。我的女兒，我自己生的女兒，三十年的功夫——哦，天哪，（掩面哭，揮手）你們走吧，我不認得你們。（轉(zhuǎn)過頭去）
萍 謝謝你?。⑵穑┪覀冏甙?。鳳?。ㄋ镍P起）
魯 ?。ɑ仡^，不自主地）不，不能夠！
?。鬯镍P又跪下。
四 （哀求）媽，您，您是怎么？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窮，不管他是誰，我是他的了。我心里第一個許了他，我看見的只有他，媽，我現(xiàn)在到了這一步：他到哪兒我也到哪兒；他是什么，我也跟他是什么。媽，您難道不明白，我——魯 ?。ㄖ甘至钏灰蛳抡f，苦痛地）孩子。
大 媽，妹妹既是鬧到這樣，讓她去了也好。
萍 ?。幊恋兀斈棠?，您心里要是一定不放她，我們只好不順從您的話，自己走了。鳳！
四 ?。〒u頭）萍?。ㄟ€望著魯媽）媽！
魯 ?。ǔ林氐谋瘋?，低聲）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這種孽！——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罰，也罰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一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傷心地）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經(jīng) 做了的，不必再怨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過，第二次也就自地跟著來。——（摸著四鳳的頭）他們是我的干凈孩子，他們應(yīng)當好好地活著，享著福。冤孽是在我心里頭，苦也應(yīng)當我一個人嘗。他們快活，誰曉得就是罪過？他們年青，他們自己并沒有成心做了什么錯。（立起，望著天）今天晚上，是我讓他們一塊兒走，這罪過我知道，可是罪過我現(xiàn)在替他們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個人惹的，我的兒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凈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讓我一個人擔(dān)待吧。（回過頭）鳳兒，——四 ?。ú话驳兀專睦镫y過，——我不明白您說的什么。
魯 ?。ɑ剞D(zhuǎn)頭。和藹地）沒有什么。（微笑）你起來，鳳兒，你們一塊兒走吧。
四 ?。⑵穑袆拥?，抱著她的母親）媽！
萍 去?。幢恚┎辉缌?，還只有二十五分鐘，叫他們把汽車開出，來，走吧。
魯 ?。ǔ领o地）不，你們這次走，是在暗地里走，不要驚動旁人。（向大海）大海，你出去叫車去，我要回去，你送他們到車站。
大 嗯。
?。鄞蠛Ｓ芍虚T下。
魯 ?。ㄏ蛩镍P哀婉地）過來，我的孩子，讓我好好地親一親。（四鳳過來抱母；魯媽向萍）你也來，讓我也看你一下。（萍至前，低頭，魯望他擦眼淚）好！你們走吧——我要你們兩個在未走以前答應(yīng)我一件事。
萍 您說吧。
魯 你們不答應(yīng)，我還是不要四鳳走的。
四 媽，您說吧，我答應(yīng)。
魯 ?。此麄儍扇耍┠銈冞@次走，最好越走越遠，不要回頭，今天離開，你們無論生死，永遠也不許見我。
四 （難過）媽，那不——萍 （眼色，低聲）她現(xiàn)在很難過，才說這樣的話，過后，她就會好了的。
四 嗯，也好，——媽，那我們走吧。
?。鬯镍P跪下，向魯媽叩頭，四鳳落淚，魯媽竭力忍著。
魯 （揮手）走吧！
萍 我們從飯廳出去吧，飯廳里還放著我?guī)准|西。
?。廴恕?，四鳳，魯媽——走到飯廳門口，飯廳門開。繁漪走出，三人俱驚視。
四 （失聲）太太！
繁 ?。ǔ练€(wěn)地）咦，你們到哪兒去？外面還打著雷呢！
萍 ?。ㄏ蚍变簦┰趺茨阋粋€人在外面偷聽 ！
繁 嗯，你只我，還有人呢。（向飯廳上）出來呀，你！
［沖由飯廳上，畏縮地。
四 ?。@愕地）二少爺！
沖 ?。ú话驳兀┧镍P！
萍 ?。ú桓吲d，向弟）弟弟，你怎么這樣不懂事？
沖 ?。髌涿畹埽尳形襾淼?，我不知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繁 （冷冷地）現(xiàn)在你就明白了。
萍 ?。ń乖?，向繁漪）你這是干什么？
繁 ?。ǔ芭兀┪医心愕艿軄砀銈兯托?。
萍 ?。鈶崳┠阏姹啊獩_ 哥哥！
萍 弟弟，我對不起你！——（突向繁漪）不過世界上沒有像你這樣的母親！
沖 ?。曰蟮兀?，這是怎么回事？
繁 你看哪?。ㄏ蛩镍P）四鳳，你預(yù)備上哪兒去？
四 （囁嚅）我……我……
萍 不要說一句瞎話。告訴他們，挺起胸來告訴他們，說我們預(yù)備一塊兒走。
沖 ?。靼祝┦裁?，四鳳，你預(yù)備跟他一塊兒走？
四 嗯，二少爺，我，我是——沖 ?。ò胭|(zhì)問地）你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四 我不是不告訴你；我跟你說過，叫你不要找我，因為我——我已經(jīng)不是個好女人。
萍 （向四鳳）不，你為什么說自己不好？你告訴他們?。ㄖ阜变簦└嬖V他們，說你就要嫁我！
沖 ?。泽@）四鳳，你——繁 ?。ㄏ驔_）現(xiàn)在你明白了。（沖低頭）
萍 （突向繁漪，刻毒地）你真沒有一點心肝！一以為你的兒子會替——會破壞么？弟弟，你說，你現(xiàn)在有什么意思，你說，你預(yù)備對我怎么樣？說，哥哥都會原諒你。
?。鄯变襞艿綍块T口，喊。
繁 沖兒，說呀?。ò肷危贝伲_兒，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你抓著四鳳問？你為什么不抓著你哥哥說話呀？（又頓，眾人俱看沖，沖不語。）沖兒你說呀，你怎么，你難道是個死人？啞巴？是個糊涂孩子？你難道見著自己心上喜歡的人叫人搶去，一點兒都不動氣么？
沖 ?。ㄌь^，羊羔似的）不，不，，媽?。ㄓ滞镍P，低頭）只要四鳳愿意，我沒有一句話可說。
萍 ?。ㄗ叩?jīng)_面前，拉著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沖 ?。ㄒ苫蟮兀伎嫉兀┎?，不，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覺得……我好像并不是真愛四鳳；（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 鬧！
萍 ?。ǜ屑さ兀┎贿^，弟弟——沖 ?。ㄍ紵崃业纳裆?，退縮地）不，你把她帶走吧，只要你好好地待她！
繁 ?。ㄕ麄€消滅，失望）哦，你呀?。ê鋈?，氣憤）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像我，你——你簡直是條死豬！
沖 ?。ㄊ芪甑兀?！
萍 （驚）你是怎么回事！
繁 （昏亂地）你真沒有點男子氣，我要是你，我就打了她，燒了她，殺了她。你真是糊涂蟲，沒有一點生氣的。你還是父親養(yǎng)的，你父親的小綿羊。我看錯了你——你不是我的，你不是我的兒子。
萍 （不平地）你是沖弟弟的母親么？你這樣說話。
繁 ?。ㄍ纯嗟兀┢?，你說，你說出來；我不怕，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沖，半瘋狂地）你不要以為我是你的母親，（高聲）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壓死了，悶死了?，F(xiàn)在我不是你的母親。她是見著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顧一切地）她也是要一個男人真愛她，要真真活著的女人！
沖 （心痛地）哦，媽。
萍 ?。ㄑ凵驔_）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樓去吧！你大概是該歇一歇。
繁 胡說！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神經(jīng)上沒有一點病。你們不要以為我說胡 話。（揩眼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jiān)獄似的周公館，陪著一個閻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沒有死；你的父親只叫我生了沖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指萍）
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個的人，可是他現(xiàn)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沖 （痛極）媽，我最愛的媽，您這是怎么回事？
萍 你先不要管她，她在發(fā)瘋！
繁 ?。ち业兀┎灰獙W(xué)你的父親。沒有瘋——我這是沒有瘋！我要你說，我要你告訴他們——這是我最後的一口氣！
萍 ?。ê莺莸兀┠憬形艺f甚么？我看你上樓睡去吧。
繁 （冷笑）你不要裝！你告訴他們，我并不是你的后母。
?。鄞蠹揖泱@，略頓。
沖 （無可奈何地）媽！
繁 ?。ú活櫟兀└嬖V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
四 ?。ㄈ滩蛔。屟剑。ㄍ度媵攱寫眩?br/>
萍 ?。ㄍ艿埽D(zhuǎn)向繁漪）你這是何苦！過去的事你何必說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繁 ?。ㄊЯ四感裕爸┪覜]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要你說：我——我是你的。
萍 ?。鄲溃┡?，弟弟！你看弟弟可憐的樣子，你要是有一點母親的心——繁 ?。▓髲?fù)地）你現(xiàn)在也學(xué)會你的父親了，你這虛偽的東西，你記著，是你才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我，是你才欺騙了你的父親！
萍 ?。☉嵟┠愫f，我沒有，我沒有欺騙他！父親是個好人，父親一生是有道德的，（繁漪冷笑）——（向四鳳）不要理她，她瘋了，我們走吧。
繁 不用走，大門鎖了。你父親就下來，我派人叫他來的。
魯 哦，太太！
萍 你這是干什么？
繁 ?。ɡ淅涞兀┪乙愀赣H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再走。（喊）樸園，樸園……
沖 媽，您不要！
萍 ?。ㄗ叩椒变裘媲埃┋傋樱愀以俸?！
?。鄯变襞艿綍块T口，喊。
魯 （慌）四鳳，我們出去。
繁 不，他來了！
?。蹣銏@由書房進，大家俱不動，靜寂若死。
樸 ?。ㄔ陂T口）你叫什么？你還不上樓去睡？
繁 ?。ㄙ瓢恋兀┪艺埬阋娨娔愕暮糜H戚。
樸 ?。ㄒ婔攱?，四鳳在一起，驚）啊，你，你，——你們這是做什么？
繁 ?。ɡ镍P向樸園）這是你的媳婦，你見見。（指著樸園向四鳳）叫他爸爸?。ㄖ钢攱屜驑銏@）你也認識認識這位老太太。
魯 太太！
繁 萍，過來！當著你父親，過來，跟這個媽叩頭。
萍 ?。y堪）爸爸，我，我——樸 ?。靼椎兀┰趺础ㄏ螋攱專┦唐?，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繁 ?。@）什么？
魯 ?。ɑ牛┎?，不，您弄錯了。
樸 ?。ɑ诤薜兀┦唐?，我想你也會回來的。
魯 不，不?。ǖ皖^）啊！天！
繁 ?。@愕地）侍萍？什么，她是侍萍？
樸 ?。ㄠ?。（煩厭地）繁，你不必再故意地問我，她就是萍兒的母親，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 天哪！
?。郯肷?。四鳳苦悶地叫了一聲，看著她的母親，魯媽苦痛地低著頭。萍腦筋昏亂，迷惑地望著父親同魯媽。這時繁漪漸漸移到周沖身邊，現(xiàn)在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更悲慘的命運，逐漸地使她同情萍，她覺出自己方才的瘋狂，這使她很快地恢復(fù)原來平常母親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望著自己的沖兒。
樸 ?。ǔ镣吹兀┢純?，你過來。你的生母并沒有死，她還在世上。
萍 ?。ò肟竦兀┎皇撬?！爸，您告訴我，不是她！
樸 ?。▏绤柕兀┗鞄ぃ∑純?，不許胡說。她沒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親。
萍 ?。ㄍ纯嗳f分）哦，爸！
樸 （尊嚴地）不要以為你跟四鳳同母，覺得臉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倫天性。
四 ?。ㄏ蚰福┡?，媽?。ㄍ纯嗟兀?br/>
樸 （沉重地）萍兒，你原諒我。我一生就做錯了這一件事。我萬沒有想到她今天還在，今天找到這兒。我想這只能說是天命。（向魯媽嘆口氣）我老了，剛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預(yù)備寄給你兩萬塊錢?，F(xiàn)在你既然來了，我想萍兒是個孝順孩子，他會好好地侍奉你。
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他會補上的。
萍 （向魯媽）您——您是我的——魯 ?。ú蛔灾鞯兀┢肌ɑ仡^抽咽）
樸 跪下，萍兒！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是你的生母。
四 （昏亂地）媽，這不會是真的。
魯 ?。ú徽Z，抽咽）
繁 （轉(zhuǎn)向萍，悔恨地）萍，我，我萬想不到是——是這樣，萍——萍 ?。ü中?，向樸）父親?。ü中Γ螋攱專┠赣H?。此镍P，指她）你——四 ?。ㄅc萍相視怪笑，忽然忍不?。┌。欤。ㄓ芍虚T跑下，萍撲在沙發(fā)上，魯媽死氣沉沉地立著。）
繁 ?。焙埃┧镍P！四鳳?。ㄞD(zhuǎn)向沖）沖兒，她的樣子不大對，你趕快出去看她。
?。蹧_由中門下，喊四鳳。
樸 ?。ㄖ疗记埃┢純?，這是怎么回事？
萍 ?。ㄍ蝗唬┌郑悴辉撋遥。ㄅ?，由飯廳下）。
?。圻h處聽見四鳳的慘叫聲，沖狂呼四鳳，過后沖也發(fā)出慘叫。
魯 四鳳，你怎么啦！
?。ㄍ瑫r叫）
繁 我的孩子，我的沖兒！
?。鄱送芍虚T跑出。
樸 ?。弊咧链扒袄_窗幕，顫聲）怎么？怎么？
?。燮陀芍虚T跑上。
仆 ?。ù├蠣?！
樸 快說，怎么啦？
仆 ?。辈怀陕暎┧镍P……死了……
樸 ?。保┒贍斈兀?br/>
仆 也……也死了。
樸 ?。澛暎┎?，不，怎……么？
仆 四鳳碰著那條走電的電線。二少爺不知道，趕緊拉了一把，兩個人一塊兒中電死了。
樸 （幾暈）這不會。這，這，——這不能夠，這不能夠！
?。蹣銏@與仆人跑下。
［萍由飯廳出，顏色蒼白，但是神氣沉靜的。他走到那張放著魯大海的手槍的桌前，抽開抽屜，取出手槍，手微顫，慢慢走進右邊書房。
?。弁饷嫒寺曕衼y，哭聲，吵聲，混成一片。魯媽由中門上，臉更呆滯，如石膏人像。老仆人跟在后面，拿著電筒。
?。埕攱屢宦暡豁懙亓⒃谂_中。
老仆?。ò参康兀├咸?，您別發(fā)呆！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場。
魯 ?。o神地）我哭不出來！
老仆 這是天意，沒有法子?！墒悄约旱每?。
魯 不，我想靜一靜。（呆立）
?。壑虚T大開，許多仆人圍著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 ?。ㄔ谕饷妫┻M去吧，太太，別看哪。
繁 ?。槿藫碇林虚T，倚門怪笑）沖兒，你這么張著嘴？你的樣子怎么直對我笑？——沖兒，你這個糊涂孩子。
樸 ?。ㄗ咴谥虚T中，眼淚在面上）繁漪，進來！我的手發(fā)木，你也別看了。
老仆 太太，進來吧。人已經(jīng)叫電火燒焦了，沒有法子辦了。
繁 ?。ㄟM來，干哭）沖兒，我的好孩子。剛才還是好好的，你怎么會死，你怎么會死得這樣慘？（呆立）
樸 （已進來）你要靜一靜。（擦眼淚）
繁 ?。裥Γ_兒，你該死，該死！你有了這樣的母親，你該死。
?。弁饷嫫腿伺c魯大海打架聲。
樸 這是誰？誰在這時候打架。
?。劾掀拖聠?，立時令一仆人上。
樸 外面是怎么回事？
仆 今天早上那個魯大海，他這時又來了，跟我們打架。
樸 叫他進來！
仆 老爺，他連踢帶打地傷了我們好幾個，他已經(jīng)從小門跑了。
樸 跑了？
仆 是，老爺。
樸 ?。灶D，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 是，老爺。
?。燮腿艘积R下。屋中只有樸園，魯媽，繁漪三人。
樸 ?。ò兀┪襾G了一個兒子，不能再丟第二個了。（三人都坐下來）
魯 都去吧！讓她去了也好，我知道這孩子。她恨你，我知道她不會回來見你的。
樸 ?。澎o，自己覺得奇怪）年青的反而走到我們前頭了，現(xiàn)在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忽然）萍兒呢？大少爺呢？萍兒，萍兒?。o人應(yīng)）來人呀！來人?。o人應(yīng)）你們跟我找呀，我的大兒子呢？
?。蹠繕屄暎輧?nèi)死一般的靜默。
繁 （忽然）?。。ㄅ芟聲?，樸園呆立不動，立時繁漪狂喊跑出）他……他……
樸 他……他……
?。蹣銏@與繁漪一同跑下，進書房。
?。埕攱屃⑵?，向書房顫躓了兩步，至臺中，漸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結(jié)尾老婦人倒下的樣子。
?。畚枧_漸暗，奏序幕之音樂（HighMass-Bach）若在遠處奏起，至完全黑暗時最響，與序幕末尾音樂聲同。幕落，即開，接尾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