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非常喜歡茨維塔耶娃的這句話:“我生活中的一切我都喜愛,并且是以永別而不是相會,是以決裂而不是結(jié)合來愛的?!焙髞碓谧x《樹上的男爵》的時候, 看到結(jié)尾處,在男爵的墓碑上有這樣一句話:“終身住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倍喝ぶ嘁材芨惺艿侥欠N又恨又愛最終還是愛但是又以告別和決裂來表現(xiàn)的愛。在 重讀魯迅先生的小說集《吶喊》之時,我忽然覺得,小說很多時候也表現(xiàn)了這種矛盾的愛。為什么會有這樣矛盾的決裂的愛?我想這和其基于個人經(jīng)驗之上的孤獨感 有關(guān)。
一、個人經(jīng)驗的孤獨
魯迅一生當中,有很多經(jīng)歷使他感覺到寒冷,讓他覺得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我們從小說當中能夠看到,對魯迅影響至巨的個人經(jīng)歷至少有兩處,《〈吶 喊〉自序》里是這樣說的:“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zhì)鋪的是比我高 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边@處經(jīng)歷使少年魯迅體會到人情冷暖,并且在逐漸 成長的魯迅心頭放大生根,使得他在所處環(huán)境中總是遽然轉(zhuǎn)身,瞪著懷疑的眼睛審視周圍一切,感到遍體生涼,格格不入。這點我們在《狂人日記》中當能體會到。 《狂人日記》的開頭:“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 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從懷疑趙家的狗到懷疑趙貴翁一直到辨認出吃人的還有自己的大哥,可不是要從頭直冷到 腳跟?在《明天》里,單四嫂子的寶兒夭折之后,鄰居王九媽幫做喪事,作者這樣寫著:“王九媽便發(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 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王九媽又幫她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事主家里都已經(jīng)家徒四壁,卻仍然要顧及人情請幫忙辦喪事的 人吃飯,這種人情可不是冷酷?所以作者不無譏諷地說:“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一個小小的孩子夭折下葬到底需要多少幫手呢,然而人們自會借一個 機會來給無聊的生活添點色*彩,想到這里我不由得也是背脊冷嗖嗖起來。
還有一處對魯迅影響至巨的經(jīng)歷在《〈吶喊〉自序》里是這樣表述的:“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 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示出麻木的神情。據(jù)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 舉的人們?!边@處經(jīng)歷使得魯迅日后的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麻木的群眾”這一意象。比如《藥》當中,革命者夏瑜就義,就有許多群眾圍觀賞鑒,作者是這樣寫的: “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后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边@種被麻木扼制的群體真正讓魯迅覺得悲哀又覺得恐 懼吧。而在《風(fēng)波》當中,群體形象是村人,作者有一段對村人的描寫:“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 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wù)摮侵械男侣劦臅r候,就不該喊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于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這里的“村 人”,貌似有了一些價值判斷,實際上還是愚昧而殘忍的。
很多年以前我們學(xué)小說《故鄉(xiāng)》,只挑選那溫暖美好的童年部分來學(xué),然而我卻記住了“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四角的天空”。我不明白為何獨獨對這句 話如此記憶深刻,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還時時慢聲念出來嘲笑那些我認為孤陋寡聞的人。然而當我以成年之齡、山野之性*從南方到北方、再從北方到南方輾轉(zhuǎn),一次 又一次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時,我也時時仰頭觀望高墻上的天空,這時才慢慢理解:或許無論有沒有廣闊的天空,仰頭觀天這一動作便預(yù)示了日后無盡的孤獨?便預(yù)示了日 后的“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二、愛憎不相離
有人說過:一個溫馨美好的童年會拯救一個人的一生。魯迅先生的早年經(jīng)歷既可以作這句話的正面例子,也可以作這句話的反面例子。父親生病時開始 的不愉快經(jīng)歷在魯迅先生心中早早地種下了孤獨和懷疑的種子,有這樣悲劇性*格的人,在漫長的人生路上肯定是苦多于樂的。雖然說這方面的特質(zhì)在很大程度上成就 了魯迅先生的作品,但是對于個人的生活來說,我們是不免要為之嗟嘆傷悼的。但是魯迅先生畢竟曾經(jīng)有過美好的童年生活,在祖父周介孚因科場行賄倒臺之前,他 還是過著比較愉快的童年的,出生于一個地方望族,能夠自由閱讀一堆雜書,在夏天的夜晚,他能夠躺在大桂樹下的小飯桌上,有特別疼愛他的祖母搖著芭蕉扇,在 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中給他講故事,什么貓是老虎的師父啦,什么許仙救白蛇啦等等,在母親有空閑的時候,還可以跟著她去農(nóng)村的外祖家,因此,童年的魯迅是可愛頑皮 的。也可能正因為這樣的童年,魯迅一生都沒有放棄對底層人民的大愛。
魯迅先生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個病態(tài)的靈魂,如被科舉制度毒害的孔乙已,愚昧麻木無助可憐的單四嫂子,愚昧殘忍的華老栓及其他看客們,愚昧麻木 的中年閏土,當然還有永遠的阿Q,然而正像魯迅先生自述的那樣:“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辈?管他是如何地“住在樹上”,如何痛心疾首地說:“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然而他所做的一切確實都是在“以巨大的愛,為被侮辱和被損害 者悲哀,叫喊和戰(zhàn)斗”著。所以他的作品才有著這樣的穿越時間的力量。
其實在我讀過的魯迅先生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野草》中的《過客》。也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但我自認在俗世中浸泡多年,害怕自己已經(jīng)沒有痛覺,前后瞻望,也不知自己回往何處或是去向哪里,只得時時翻閱《過客》,從中借一點那無盡的勇氣,讓我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