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莫愁正由姐姐木蘭幫助,細心計劃自己的婚禮。她要在北京飯店舉行結(jié)婚,但是還要舊式的婚禮,也要舊式家中的洞房。新娘穿白色*結(jié)婚禮服,蒙新娘面紗,她 要立夫穿西服,紅玉德森和愛蓮做伴娘,素同和阿非做伴郎,阿滿做花女,麗蓮擔(dān)任彈《婚禮進行曲》。紅玉緊張得跟新娘是自己一樣。那一天,她在大庭廣眾之 中,真是艷麗照人,引得好多人談?wù)撍桶⒎??;槎Y之后,一對新人在北京飯店一個套房過夜。新娘不久就偕同丈夫赴日本,新郎立夫就在日本讀書。
立夫原想到英國去,但是姚太太身體已經(jīng)很壞。商量了好久,大姐二姐決定莫愁不應(yīng)當(dāng)走那么遠。因為每次她說到外國,母親就哭,說她自己已經(jīng)沒有多少日子可活。身體軟弱得厲害,看來實在可憐,最后莫愁只好讓步,不到英國去,到日本,較為近便。
莫愁未嫁之時,是她照顧母親吃飯吃藥,到了晚上,必得一個女仆睡在屋里陪著她母親。事情是這樣。有一次,姚太太聽說有一個頂香的仙婆,能夠招請亡魂, 由亡魂附體說話。她坐著馬車去看那位仙婆,沒料到回家之后病情越發(fā)沉重,于是在銀屏靈牌前燒香。那個仙婆,像平常頂香時一樣,并不知道主顧的姓名家庭等情 形,居然能稱名道姓。姚太太原想招他兒子體仁的魂靈說話,結(jié)果來的是銀屏,并且笑著叫了一聲“太太”。姚太太想趕緊中止,但是仙婆已經(jīng)有-陰-魂附體,不省人 事,仍然繼續(xù)說下去。她說話的樣子和一嘴的杭州口音,簡直完全像銀屏,姚太太一驚非小。銀屏命令她對她的兒子博雅妥善照顧,因為將來長大之后,會成為要 人。姚太太懇求她說:“你可憐我這個老婆子吧。我起誓當(dāng)初并不是想害你。我只是讓我兒子跟你一起過得稱心如意呀?!便y屏的靈魂說:“不用擔(dān)心。他現(xiàn)在和我 在一塊兒。因為我在-陰-間孤單寂寞,閻王爺可憐我讓我變了一匹母馬,把他帶回來了?!?
“你知道我還活多久哇?”
“太太,這個我不知道。不過我聽見一個鬼說在你死前,這家里要先死一個人。隨后才輪到你?!?
“姚太太幾乎昏了過去,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幾個禮拜。從那次之后,她的病情越發(fā)沉重。她請尼姑為她念經(jīng),自己上廟去燒香拜佛。雖然姚先生不相信 這等事,他還是不加阻撓。姚太太現(xiàn)在很少想今生,而是想死后,結(jié)果她變得非常虔誠,非常慈善。雖然住在這座王府花園兒里,并不快樂。
立夫到日本留學(xué)所用的錢,是莫愁的嫁妝里拿出來的。事實上,結(jié)婚的費用是姚家出的。立夫的儲蓄僅足供辦一次節(jié)省的普通喜事,而且他不喜歡鋪張,但是木蘭和別人都認(rèn)為這樣鋪張辦,對她妹妹才算公道。
莫愁為人重實際。談到嫁妝時,她說她用不著很多東西,寧可折成現(xiàn)金。她父親當(dāng)時手下現(xiàn)金并不多,但是說要給她壹萬大洋,此外,婚禮也要用數(shù)千元。
木蘭說:“爸爸,您怎么能這樣兒呢?我當(dāng)時有五萬塊錢的嫁妝。立夫哥和妹妹倆人還要出國念幾年書呢?!彼赣H回答說:“立夫沒有什么問題。莫愁也比你節(jié)省。你妹妹花一千塊錢,比你花兩千塊錢做的事還多。你那次婚禮我是拿錢花著玩兒的?!?
木蘭說:“那就不公平了!”
結(jié)果是,父親給了莫愁一萬五千現(xiàn)金,還有在杭州值五千塊錢的一家茶莊,還有值幾千塊錢的嫁妝,婚禮的費用還在外,一共大概是三萬大洋。莫愁是滿意了。她用一分現(xiàn)款,勝似兩分珠寶古玩的價值。
立夫和他母親現(xiàn)在住著馬大人胡同莫愁家的舊房子。新房是木蘭姐妹童年時所住的。莫愁和立夫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熟悉,所以她和木蘭一同去布置新房。床是個老 床,雕刻著花兒,上了漆,四角兒有立柱,床上有櫥子抽屜。床頭第三道欄桿有一點兒松動。木蘭還記得她在小孩子時曾經(jīng)多少次用手旋轉(zhuǎn)著玩耍。她站在床前,徘 徊在床頭的抽屜前面,床頭上彩漆著兩只鴛鴦,當(dāng)年童稚的想象中,兩只鴛鴦引起何等的喜悅。她記得訂婚那天晚上,莫愁在另一張床上睡得好甜,而她自己輾轉(zhuǎn)反 側(cè),不能入睡,她覺得莫愁比她有福氣?,F(xiàn)在她的預(yù)言應(yīng)驗了。
傅增湘先生現(xiàn)在正住在北京,新近接任了監(jiān)察委員職務(wù),這是由天津的隱遁生活又出山擔(dān)任了公職,在民國成立迄至最近,他一直家居整編古籍。在莫愁的婚禮 前后,傅氏夫婦都極力忙著張羅籌備,而且傅先生在婚禮時充任證婚人。他答應(yīng)了立夫的請求,送給新婚夫婦一副對聯(lián),掛在新房里,留做紀(jì)念。出乎傅先生的預(yù) 料,莫愁說:“傅老伯,您寫這副對聯(lián)兒好不好:
‘乾坤諧好
鸞鳳和鳴。’”
傅先生問:“干什么寫這種陳俗老套兒呢?”
莫愁說:“我就要這樣兒。雖然難免陳俗,但是文字也不壞呀?!?
結(jié)婚之后,莫愁和立夫在新布置好的家中住了些日子,然后啟程赴日本。前面說過,那房子是莫愁在里面長大的!而今所不同者,她現(xiàn)在是里面的女主人了。那 房子的每一塊磚,每一個臺階,每一個角落,她都熟悉。并且在這棟大房子里,她丈夫,婆婆,環(huán)兒,都住在一起,過小家庭的日子,簡直是太理想了。馮舅爺,舅 媽住在西南院兒,以前是姚先生的書齋。
自從紅玉和莫愁在花園里長談之后,紅玉對莫愁的愛,完全成為成年人有思想的深厚的愛,她倆說的要韜光養(yǎng)晦,不要聰明外露,真是肺腑之言。有一天,紅玉 對莫愁說:“說到性*急,我想立夫是跟我一樣。他也是好勝。三姐,他有你能來教導(dǎo)他,他多么有福氣呀!”立夫已經(jīng)和紅玉很熟識了。一天,立夫?qū)δ钫f了一句 怪話:“宇宙之中,應(yīng)當(dāng)有六行,不只是五行。紅玉應(yīng)屬于玉。她由皮到骨都是玉的,純潔,高傲,堅硬,脆弱易碎?!蹦钫f:“身為玉質(zhì),有利也有弊。玉永遠 不受污染,并且硬而脆。但是最精美的玉應(yīng)當(dāng)發(fā)柔和之光。你看她硬是不肯討我父母的歡心,是不是?”
立夫回答說:“她是絕對以真面目示人,可是,我還是佩服她這一方面?!闭\然,在立夫和莫愁的影響之下,紅玉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克制自己,較為成熟,漸漸懂得反省了。
馮舅媽非常喜愛立夫?qū)λ膽B(tài)度,那么親切自然。馮舅媽是在舊家庭氣氛中長大,自己一言一行,非常謹(jǐn)慎。在和姚太太相處這些年,雖然雙方關(guān)系那么近,那么熟,她從來沒有一點兒越禮之處。
但是和立夫家住在一所宅子里,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種情形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她自己也不懂。立夫顯然是視一切傳統(tǒng)規(guī)矩為無物,可是仍然和他們和諧相 處,不管多么熟,絕無低賤下流之處。立夫的母親常因為她兒子不守禮法,特別向馮太太道歉。風(fēng)度好,和別的東西一樣,全是屬于精神方面的。雖然立夫蔑視一切 禮法,但風(fēng)度絕不下流。他只是以自然出之。所以這兩家能和睦相處,彼此敬愛。
實際上,立夫頗受他岳丈影響,對于孔教,他是蔑棄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姚先生叫他讀《老子》《莊子》,《老子》書中最使他心折的是下一段: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在家度蜜月,莫愁很快樂,快樂得幾乎都不愿離開家,而想永遠定居下來,一直管理她心愛的家庭日常的事務(wù)。她沒有去看看日本,或是看別的國家的欲|望。在 婚結(jié)后的頭一個月,立夫發(fā)現(xiàn)了完全使他吃驚的事。他以前也是和女人一起生活,他母親,他妹妹環(huán)兒,但是現(xiàn)在生平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特點,為人妻者的特點,看 到莫愁這個女性*的身段兒。莫愁毫無疑問,自然認(rèn)為這是她的家,只有她,沒有別人來治理。她似乎,對吩咐廚子做什么菜,什么飯,注意洗衣裳,哪些是要預(yù)備洗 的,哪些是已然洗好的,每天早晨在花瓶里插花兒,帶著針笸籮,坐在自己屋里有陽光的墻角兒,做針線活——對這些事,她有不可以言喻的喜悅,這是天性*,是深 厚的女性*的特點。這樣的生活是寧靜平和,是莫愁在塵俗生活里的美夢。這個美夢就是清潔整齊條理井然的家。這樣的家,立夫不知不覺中得到了。
立夫改穿西服舉行婚禮。然后穿著西服到國外留學(xué),引起了很重大的后果。這樣一來,他的衣裳櫥子弄亂了。他過去一向自己管自己,自己的衣物自己留心?,F(xiàn) 在,他的襯衫,他的領(lǐng)帶,扣子,手絹兒,襪子,都不知到哪兒去找了,自己覺得毫無辦法。莫愁替他決定,替他決定衣裳應(yīng)當(dāng)放在何處。在裝進箱子,打開箱子取 出時,有時還要改變處所。立夫找一雙襪子穿時,常會急躁,這時莫愁就微笑說:“慢來慢來。”自己去替他找出襪子來。襪子往往聞著有樟腦丸的味道。立夫以前 從來沒看見那種東西。樟腦丸是立夫這位年輕的妻子喜愛的東西,她喜歡多用。比如大箱子里,衣箱里,衣櫥里。她把樟腦丸裝在小口袋里,各處掛各處藏。
此外立夫的鞋,莫愁更注意。自從體仁買了外國皮鞋預(yù)備出國之后,莫愁知道外國鞋應(yīng)當(dāng)是什么樣子。結(jié)婚以前,她和木蘭一同和立夫去鞋店看,決定了鞋的式 樣兒和皮子的種類,才給立夫買的。現(xiàn)在婚后,莫愁覺得那幾雙鞋不滿意,一天帶著立夫到鞋店,花了一百二十五塊錢驚人的高價,給立夫買了三雙鞋。
立夫說:“你父親說你花錢節(jié)省。我才不信?!痹诟叭毡救サ暮胶M局?,莫愁,青春貌美,派頭兒摩登,給立夫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若是立夫一個人旅行,他是無法辦到的。有一次,立夫獨自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心里想了下列幾件事:
自己的衣裳無法管理了。
他已然知道女人的衣裳必須折疊在特別的包袱里,而且在翻箱子時,誰也不能去碰。
莫愁有好多素色*的綢子包袱。
一切衣裳都有樟腦味道。
鞋成了男子人品的基礎(chǔ)。
咬指甲是壞習(xí)慣。
上汽車時,男人先上算是失禮。
現(xiàn)代對女人的表示敬意,是男士厭煩的事。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說,這些事沒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愛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后來,立夫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莫愁像一個水母,總是粘著他,包圍著他,不肯放開他。像水母一樣,她富有彈性*,極其柔軟,常改變其外形,以適應(yīng)他 的愿望,適應(yīng)他的任性*,這樣之下,就保衛(wèi)了他,免遭外界的傷害。莫愁那無限的耐性*,百依百隨,完全不顧自己,真是使他驚嘆。莫愁一心所想,一身所行的,就 是為了他的舒適,為了他的幸福。他覺得,莫愁這個女人,若算個賭注的話,這個賭注是完全投在他身上,完全投在他的前途上了。
立夫,本來會成為一個孤獨的書呆子,本來會以與草木,鳥獸,農(nóng)夫,樵叟相處為樂,而不喜居于城市的;并且會對富有之家有反感,但是如今卻有一個富足美 滿的家,有一個穩(wěn)健實際的妻子,精于規(guī)劃善理家事。這些都硬是送上門來,不求而至。他始終不習(xí)慣于富有之家的生活,他覺得自己腐化了。他并沒有真正仇視朱 門富戶的生活,因為他在過去生活上一直順?biāo)欤撬麉s一直對童年時他家所不屬于的那個富有的階級,保持鄙視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最好的表現(xiàn)莫過于他藐視飯桌上 的禮貌規(guī)矩,厭惡在宴席開始前的洗手梳頭,他不肯改正當(dāng)眾咬指甲的習(xí)慣,還有別的粗野不夠斯文的地方。
這些,他妻子一直極力想予以矯正,求其文雅。
莫愁常說:“不要把手放在褲子口袋里?!?
他會反問:“為什么不要?”
“不斯文,不高雅?!?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高雅。”
他還是不服,又繼續(xù)爭論說:“你若不能舉出令人心服的理由,你就不能改變我雙手放在褲口袋里的習(xí)慣。你辦不到。
你沒理,我有理。”
話雖如此,因為是莫愁的意思,他又愛莫愁,他漸漸不把手插在褲兜兒里了。莫愁,眼睛雪亮,知道何時讓步,但是永遠有耐性*等待,伺機進言。立夫脾氣火 爆,反抗性*極強,賢慧的莫愁完全清楚,督促勸導(dǎo)他改正,用的力量適可而止,以不逼上梁山為度。因為莫愁有耐性*,可以等待。每一次莫愁讓步,立夫就知道他又 被擊敗一次。莫愁越了解他,越相信只要不把他逼反,叫他干什么,最后他一定會照辦,她漸漸使立夫變得切合自己的心意。
立夫現(xiàn)在花的是莫愁的嫁妝錢,他對錢完全不在意,而莫愁卻節(jié)省金錢??墒窃诮Y(jié)婚后一年之中,莫愁沒有一次使立夫感覺到他花的是莫愁的錢,因為倆人相信 他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立夫終于感覺到娶個富家之女究竟不壞。有一次,他對莫愁說:“我若是經(jīng)亞,我會立刻和素云離婚的?!彼囊馑际?,莫愁和素云大不 相同,他很賞識莫愁,真正愛她,不過他覺得這樣分明對莫愁恭維,是根本不必要的。所以莫愁雖然拿錢幫助立夫,可從來沒有得到他分明的贊賞,也沒聽他說過感 謝的話。
因為莫愁高度的智慧使立夫日子過得那么舒適,立夫有時候兒覺得自己愚蠢,不過卻愚蠢得很高明,很出色*。莫愁成熟,偏偏立夫不成熟。所以立夫就越來越接 受莫愁對事對人的看法,接受莫愁的忠告,不重視自己的推理,佩服莫愁的通曉人情世故。他對莫愁極其高看,極其珍愛,覺得莫愁永遠堅強而可靠,猶如大地一 樣。
可是,在他心靈的深處,記得自己是窮人之子,頗以此為榮,頗以自己的獨立自主的硬性*為榮。他恨富人的態(tài)度,恨那些社交界名女人的以金錢地位論身價,就如同素云一樣;也恨政客的奸詐邪惡而貌似正人君子,正如懷瑜那樣。他的此等憎惡厭恨,是畢生難改的。
立夫和莫愁到了日本京都才一個半月,就接到木蘭一封信,說母親病危,已經(jīng)不能說話。第二封信是珊瑚寫的。莫愁打算立即回北京,當(dāng)然她也不愿離開立夫。 她必須回去,因為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再者過去幾年之中,每逢母親生病,總是由她伺候,她實在不能把照顧母親這件事交給珊瑚、木蘭,或是別人,是非她自己不可 的。
這一回國,可就大大改變了她和立夫的計劃,她也不知道何時再回到立夫身邊。立夫說他能照顧自己,莫愁當(dāng)然也相信,可是立夫這時才忽然體會出來平日是多么事事倚賴這位年輕的妻子。莫愁說她若不能離開家再赴日本團聚,立夫就在暑假回去。
分手之時,莫愁掉下了眼淚,因為她情不自禁。她最后說的話是:“自己多保重,要吃好,不要圖省錢。若是用錢,隨時寫信告訴我?!?
到了家,看見母親確是病得很重。母親用手指自己的嗓子,又指莫愁的胸膛,不能說話,看來真可憐。找素同看過,全身檢查了一遍,但是他說不出是什么毛 病。仆人們都認(rèn)為她碰見了鬼。必然是銀屏。體仁咒他母親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驗了?,F(xiàn)在姚太太不準(zhǔn)銀屏的兒子博雅接近她。雖然是她真正的孫子,她好像是怕他。這個 小孩子聽人說他母親是鬼,他勃然大怒,不管誰那么說,他一定極力為他母親辯護。他已經(jīng)知道他是姚家的長孫,也是這花園巨第將來的主人。他打算將來做個偉 人,給母親爭光,好把母親的遺像擺在忠敏堂的正中祭祀。他恨他的祖母。這種想法,常使如此一個小孩子態(tài)度很嚴(yán)肅。
現(xiàn)在兩個女兒已經(jīng)出嫁,母親又生病,大花園子也顯得冷落凄涼。這所大宅子至少有十個院子,姚家還沒有足夠的人住一半房子。所以決定把馬大人胡同的舊宅 子租出去,馮舅爺家和立夫的母親就搬到這王府來住。搬過來之后,莫愁的職責(zé)就分而為二,一邊兒照顧母親,一邊兒伺候婆婆,但是她住的院子靠近母親的住處, 立夫的母親和女兒環(huán)兒單住一個院子。姚先生和阿非住在自省堂。紅玉住的院子在莫愁的院子的前面。兩個院子中間有一道白墻,墻上有花格子窗子,倆人能隔著窗 子說話,于是友誼日形深厚。
在立夫暑假回北京的初夏,莫愁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當(dāng)時難產(chǎn),二十個鐘頭才生下來。家里原先決定讓莫愁在家生產(chǎn),比到醫(yī)院去方便,但是幾乎送了命。臨盆 之前,木蘭來家照顧,莫愁難產(chǎn)時,她正在家中。在緊張的時刻,她有幾次覺得莫愁太費力氣,所以一直在爐子上燉著高麗參,用以補莫愁的元氣。后來生了下來, 萬幸母子均安,但是莫愁的臉像一張白紙,在床上躺了幾個禮拜,體力才恢復(fù),那一段日子,木蘭一直照顧她。立夫到家時,她們姐妹正在他的屋里。莫愁當(dāng)時正躺 在床上,兒子躺在身旁,莫愁微笑,歡迎丈夫的歸來。在木蘭面前,立夫就俯身吻了妻子。
木蘭說:“你不知妹妹受的罪?!?
但是莫愁現(xiàn)在高興了,把孩子給他看,她說:“他是你的兒子。我生他差點兒送了命?!彼辛⒎蜃谒拇采?,手攥著立夫的手說:“我覺得身子好像上了刑。不過總算值得,沒白吃苦。我覺得身心整個清洗了一次,由于受過這次苦難,我的罪也得到赦免了?!?
木蘭微笑問她:“你有什么罪嗎?她說她還要再受一次呢。”
莫愁說:“是,我還要,再要個小立夫?!?
她告訴丈夫她要叫兒子小夫。
立夫說:“這名子聽來像個清道夫,又像個挑夫?!薄拔覜]覺得像。我從來沒有那么想。我覺得小夫就是小夫,沒什么。你想叫他什么呢?”
木蘭說:“叫他‘孝夫’,孝字是入聲,不要用個上聲字?!?
“孝夫這個名字有人用過?!?
木蘭又說:“不然叫小夫或是肖夫,取其有其父必有其子之意?!?
莫愁說:“這還好。畢竟‘孝’就是‘肖’的意思?!绷⒎蛘f:“‘孝’和‘肖’以前大概是有關(guān)系的兩個字?!边@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仆進來說:“少爺,您 回來了。您可不知道少奶奶受的罪呀?,F(xiàn)在讓少奶奶躺著,我伺候您吧?!标悑岆x開屋子之后,莫愁說:“這個女人與眾不同啊。風(fēng)度好,心腸好,人品高尚。你用 不著告訴她做什么事。自從她一來,這院子里什么事都井井有條。她跟我說話,就像對她的孩子一樣。”
莫愁于是開始說陳媽的事。她說:“她的身世我聽了之后,整夜都沒法入睡,現(xiàn)在我才知道做母親是怎么回事了。立夫,你認(rèn)為你母親了不起,現(xiàn)在這兒還有一 個了不起的母親?!蹦罾^續(xù)說:“革命那幾年,她兒子被抓兵的抓走了。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兒子是死是活。雇她的時候兒,什么事她都答應(yīng)做,但只有一個條件,那 就是,每個月她必須要請一天假。我問她:‘干什么?’她說:‘去找我兒子?!掖饝?yīng)給她一天假。她就來給咱們做事,現(xiàn)在有兩、三個月了。事情她做得很好, 拿這兒就像她的家一樣。在晚上,她不停的縫衣裳,是給她那個至今消息杳然的兒子做衣裳,當(dāng)然她不能給兒子寄去。她給我看她給兒子做的一大堆衣裳,她把節(jié)省 下來的錢都花在她兒子的衣裳上。她說她兒子現(xiàn)在是二十歲,失蹤時是在北京東北昌黎縣,在他們自己的村子里,那時他兒子十六歲。被一群抓兵的硬拉去給軍隊挑 行李。我看見她給十六歲的兒子做的厚棉襖,另一件還大,是應(yīng)當(dāng)十八歲穿的,再有一件更大,是應(yīng)當(dāng)十九歲穿的。她把這些衣裳收得好好兒的,經(jīng)常拿出來晾一 晾。她說她知道每一年她兒子是多么高,袖子應(yīng)當(dāng)多么長。現(xiàn)在她正給他做藍布單衣裳,夏天穿的,以便找著他后,立刻有得穿,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好立刻寄 去。每月一次,她起身很早,到我屋里來,臉上流露著無限希望的神氣,說那天是她的假日,她就要出去找兒子。到晚上,她垂頭喪氣而歸,拖著兩條疲勞的腿,一 包袱衣裳還是夾在胳膊下。她到城里各處去,東城、西城、南城、北城,有時還到城外去。”
立夫問:“為什么她相信她兒子一定在北京呢?”“因為她不能到別處兒去找。她主要是到南城,因為南城有好多兵。她說:‘我一定認(rèn)得他,即使是在幾百幾 千個兵里,我也會認(rèn)得他?!锩晒χ?,她在村子里等了她兒子一年。后來,她把那莊稼房子脫了手,要到北京來找,因為好多兵都從北京過。她各處走,把年 輕的兵攔住,端詳人家的臉。人家大笑,問她要干什么。希望是太渺茫,可是我不敢這么告訴她。因為這么一說,她一定失去了指望,而她現(xiàn)在完全仗著這一線希望 活著。她有生之年,找不著她兒子是不會死心的?!?
木蘭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立夫嘆息說:“戰(zhàn)爭就是這樣兒,弄得人夫妻離散,母子?xùn)|西?!?
木蘭說:“你想想那個兒子!有這么個好母親,而竟離散,不能見面。我但愿知道他長得是個什么樣子?!?
莫愁說:“她從來不說他兒子的事。她跟誰都不肯說?!绷⒎蛘f:“也許他是個傻小子,不過在母親眼里還是個寶貝兒啊?!?
木蘭說:“不會,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英俊的男孩子。因為他母親的臉看來高雅不俗,人的品格又耿介?!?
立夫問:“她到廟里去求神燒香嗎?”
“沒有。怪事就是她不信佛。她常說:‘誠在人心?!恼嬲\你可以看得出來。像她這么干凈的女人太少了。她的頭發(fā)衣裳永遠整整齊齊。她說:‘老天爺永遠保佑善人?!袝r候兒,我?guī)缀跸嘈?,雖然已經(jīng)過了四年,她也許還會找得到?!?
立夫說:“咱們要厚待她,叫她覺得好像真正在家里一樣?!?
莫愁說:“你看吧,她對你會像待他兒子一樣,像母親一樣照顧你,對我就好像對待她女兒。你要假裝是她兒子,因為這種骨肉之情是不能借,不能買,不能頂替的。兒子就是兒子。”
肖夫開始哭了,莫愁過去喂他奶,覺得寧靜平安,幸??鞓?。這種時刻是如此之美,如此的自覺滿足,那么富足無缺,她愿這種時光永不消逝。
這個夏天,過得十全十美。天剛黎明,立夫就從妻子香暖的身旁起來,走入花園里夏晨清爽的空氣中,覺得要擁抱大地,暢快的享受人生。莫愁也起得早,要給 嬰兒吃奶,要過去看她父母。她父親也起身早,老丈人和女婿,往往在早飯前在喬木之下漫步,長衫的下擺常被草上的露水弄濕。但是陶淵明的詩句是:“衣沾不足 惜,但使愿無違。”
木蘭,蓀亞,曼娘,還有丫鬟和孩子,常在早晨來,一直在花園兒里待一天。午飯往往是清淡的綠豆粥,里面加糖加棗兒,吃完之后,這一群人,里頭有珊瑚、 紅玉、阿非、環(huán)兒,往往在洄水榭徜徉閑話,將一個下午消磨過去。莫愁有孩子占手,還有別的事情,晚一點兒才去,和他們一同喝茶。
午飯之后,姚先生照例回到自省堂去小睡片刻。木蘭已經(jīng)開始叫她女兒阿滿認(rèn)字寫字,阿滿認(rèn)字很快。暗香對中國圖畫一般的字愛得著迷,也開始學(xué)認(rèn)字。往往 在大家說話時,她便把環(huán)兒拉到一旁,請她教她,居然學(xué)得很快。有時候兒,曾太太也來,桂姐也來,帶著她兩個女兒。桂姐在小產(chǎn)一病好久之后,現(xiàn)在有點兒發(fā) 福。姚太太通常是臥病在床,睡也睡不穩(wěn)?,F(xiàn)在還是不能說話,總是在屋里的佛像前呆坐很久,燒香,心中默默禱告。家中曾請喇嘛來念陀羅尼經(jīng)驅(qū)邪,但是沒有 用。她倒是能吃,咳嗽還如往常,只是不能發(fā)音說話。有時她的嘴唇會動,不過只是顫動,只是毫無意思的動作,沒有聲音。
木蘭提說陳媽若去伺候姚太太,會很有好處。不過莫愁去了個好幫手。莫愁立刻照木蘭的意思辦,而她母親在陳媽伺候之下,病情確是減輕,因為陳媽懂得姚太 太的意思,等于能和她說話。在隨后幾年,陳媽成了姚太太片刻不能離的伴侶。只有陳媽出去尋找兒子的那一天,珊瑚和莫愁才去接班兒伺候。
那年夏末,立夫返回日本,繼續(xù)求學(xué),莫愁留在家里陪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