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夫回到北京,看見莫愁在火車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著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鮮艷美麗,精神健旺,一手拉著兩歲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揮動歡迎他。她并沒有把感情過分外露,只是默默無言之下,緊緊的握了他的手一下兒,這就足以告訴他現(xiàn)在是歡迎他回到愛情深厚而穩(wěn)固的家。他妹妹環(huán)兒也在,告訴他她已經(jīng)轉到國立北京大學念書。自從新文化運動之后,北京大學已經(jīng)兼收女生,現(xiàn)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進屋去看母親,母親沒有什么改變,然后又去看臥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著呼嚕呼嚕的抽水煙,仍然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來。不過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經(jīng)遲鈍,她的愛好已然減低到幾種身體的需要,此外無憂無慮,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無事。姚先生對立夫,和平常一樣,非常親熱。岳父和女婿相談甚久,直到仆人去叫立夫洗澡。莫愁已經(jīng)給他準備好了水。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見屋里清潔雅靜,外面的夏日陽光耀眼,屋里幽暗清涼。他的衣箱已然搬到院里來,衣裳正在太陽里曬。孩子站著,以尖銳的目光,納悶兒的神氣打量他好久,立夫才過去看他。孩子剛洗完澡,立夫看他頭上、身上,干干凈凈。
他的書還像以前那樣擺在桌子上。不過在他的書旁,卻看見有幾本英文書敞著,還有手指摸出痕跡的幾本文學革命的刊物《新青年》,還有幾冊北京大學學生出版的《新潮》。
立夫問妻子:“怎么,你念英文哪?”
她說:“我現(xiàn)在和環(huán)兒一塊兒念。我沒有事情做。我到北京大學聽陳獨秀和林琴南的課。你知道,他們鬧得水火不相容,就是為了新文學運動?,F(xiàn)在洗澡水不太熱了?!?br/>
立夫去洗澡。
莫愁在屋子那邊兒說:“立夫,你愿意聽點兒消息嗎?”
立夫從浴室里問:“什么消息?”
“有趣的消息。”
“什么有趣的消息?”
“你記得曼娘的丫鬟小喜子嗎?你說她非常天真無邪。可是啊,去年她給一個男仆人生下了一個孩子,已經(jīng)嫁給他了。”莫愁聽見立夫在浴室中大笑。他說:“我還是認為她天真無邪?!?br/>
立夫洗完澡,走了出來。
他說:“我剛才和你父親談論你母親的病。我想突然使她一震驚,也許能治好她的病,一震驚之下,會使她突然喊叫出聲來。不過必須是使人愉快的震驚,不然會更壞?!?br/>
莫愁不相信,她說:“我們真不知道怎么好”
立夫拿起一本《新青年》。
他說:“我在日本每一期都看。”
莫愁說:“這個雜志在全國,簡直如同狂風暴雨一樣??催@雜志上的文字,聽教授在自己教室里攻擊對方,真有趣!”
當時北京大學是文學革命風潮的中心,文學革命的主張是在寫作上要用白話,廢止文言文。過去是用典雅的文言作文章,現(xiàn)在改用白話,最初似乎像鄉(xiāng)下新郎闖進了貴婦之家的客廳去搶親。旁觀者看來,這個新郎真是粗俗,無禮,嚇人,也許是簡捷有趣,適用而實際。這個鄉(xiāng)下新郎把帶泥的靴子在地毯上踐踏了一番之后,把地毯卷了起來,富貴之家的新娘滑倒而驚呼。在這幾個村野的新郎之中,有一個叫陳獨秀,他是這入侵的一幫人中的魁首,而且他對那些千金小姐的舉止,粗魯而蠻橫;另外一個則滿嘴臟話,從旁相助,革命的群眾圍聚起來,看著笑不可支。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斯文有禮,前輩君子,菩薩心腸,舉步??聪N蟻,因為在辦學政策上主張寬容,主張自由主義,于是北京大學成為兩個敵對派的大本營,雙方自由攻擊。當時北京大學真是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只因為有真正的自由。翻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偵探案》與斯哥德《撒克遜劫后英雄傳》的林琴南,是舊派的領袖。老哲學家智者辜鴻銘,全心全力擁護東方文化,也是舊派中的健將。林琴南寫了一封長信,罵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之言”,把文學革命比做洪水猛獸,為害社會,流毒士林。新文學運動中四個領袖是陳獨秀,錢玄同,胡適,劉半農(nóng)。錢玄同戴著大眼鏡,既怕女人又怕狗,把一群舊派稱為“孽種”,稱為“文妓”。胡適青春年少,剛自美國留學歸來,說話寫文章,完全一副學究教授態(tài)度,有高尚的英國紳士風度。他聲稱那不是革命,而是自然演化的一步而已,他用西方最新的學術思想來加強新文學運動的聲勢。陳獨秀和錢玄同教授,因為在日本留學,態(tài)度較差,給新文學運動添上不少火藥氣味的攻擊與辱罵性*的言詞,使舊派大驚,使少壯派感到有趣,也使新文學運動增加了混亂。
古老的中國受到了震動。革命自然要使人民受驚的。語言文字上的打擊還不足,因為隨之還有對詩的韻律,詩的形式上的攻擊,對貞操的攻擊,對寡婦守節(jié)的攻擊,對家庭制度的攻擊,以及對“兩重道德標準”、祖先崇拜,以及對孔教的攻擊。這就引起了人心的動搖。一個激進派首領在寡婦的婚禮宴席上講演,擁護她再嫁,把孔子學說稱之為“吃人的禮教”。激進派的青年,聽之大喜。混在些頗為有用的進口貨之中,也有不少附帶而來的東西,西洋歸來的留學生極力鼓吹。少年的新中國不但有權利懷抱希望,而且確是大有希望。文化革命分子把阿妹·樓薇(amy lowell)的無韻白話詩當做他們的新福音。他們醉心自由詩,那種自由詩真自由到空洞無物,他們提倡無韻詩,那無韻詩真無韻到一無所有。他們還介紹山額夫人的節(jié)育理論,介紹“民主”和“平民”文學,以及易卜生、王爾德的戲劇,杜威的哲學,自由戀愛,男女同校,離婚,提倡已經(jīng)過時的天足運動,攻擊納妾制度,以及扶乩等事。
立夫概括起來說:“新派爭辯得并不高明,舊派則根本不能開口對抗。”
在姚家,大家的思想也是有點兒分歧不一。因為當時偶像受到破壞者太多,涉及的問題也太廣。姚先生贊成改用白話寫文章,贊成寡婦再婚,但反對破壞家庭制度。珊瑚已經(jīng)守寡很久,于是開玩笑說:“只要有人娶我,我可以再嫁了。”莫愁贊成道德的“單一標準”,所以她贊成《溫少奶奶的扇子》,反對《傀儡家庭》,斷然反對白話詩,至少反對當時胡適等人做的那些鬼東西。紅玉則對新派提倡的東西一律反對,最反對的是男女同校制。木蘭贊成改用白話寫文章,但是她所贊成的是已經(jīng)在《紅樓夢》里用過的文雅的白話,而不是“引車賣漿者”口中的白話,因為她崇拜林琴南,也喜愛中國舊文學。她服膺孔子的學說,反對易卜生的理論,贊成男女同校,贊成娶妾制度,贊成祖先崇拜,但反對纏足。
阿非崇拜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這和當時新中國的青年一樣。他反對孔教,贊成自由戀愛,贊成節(jié)制生育,也喜愛打網(wǎng)球。
曾文璞先生把所有那些革命派稱之為野蠻人,“無恥忘八”,莫明其妙的假學者,信口談論自己并不懂的理論,尤其是孔子思想更不懂(這話大概是對的),當時政治上的革命分子說話時,口頭上時常帶外國字,他也覺得令人厭惡。他對那些鼓吹文化革命的人,深惡痛絕,恨之入骨。他甚至恭請林琴南到他家一敘,木蘭大為歡喜。
曾先生不許曼娘看《新青年》。曼娘在花園兒聽見他們討論的各種問題,十分吃驚,尤其是節(jié)育問題。
陳獨秀把小冊子作者犀利的筆鋒,和急進派革命分子的熱情,合而為一。他有一套直線的進步理論,在《新青年》雜志上提出來。大意是:時間的前進是無法挽回的。每十年,每一代,都是穩(wěn)定的向前進展。在光緒二十四年,哪些人才是思想上的先驅呢?不是康有為梁啟超嗎?康有為在他那時代是維新派,可是現(xiàn)在卻是個名聲狼藉的保皇黨,他的名字和民國六年的張勛復辟,是密結而不可分的。在民國七年,誰是偉大的翻譯家和西洋思想文學的輸入者呢?不是林琴南和嚴復嗎?可是嚴復現(xiàn)在是個吸食鴉片的人,而林琴南只是一個引人興趣的老古董了。下一代,一定在上一代的維新派與那一代的先驅仆倒的身上,踏過前進??盗毫謬?,雖然對他們的時代確有貢獻,可是他們的時代過去了??偨Y一句,他寫出:“同樣,我們今天這批時代先驅,也會過時的,同樣也會被十年后前進的那一代拋棄于道旁的。但是我們很樂于為后來者讓路。”
若說那么極端急進派的領袖也會變成陳舊過時,那十年期間的青年是無法相信的。當時人無法相信人還能更為激進??墒?,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深入了當時青年的心中,易卜生,自由詩,自由改革,聽來就猶如他們蔑棄的“知識分子”一樣陳舊,一樣過時了。只有陳獨秀教授成了托洛斯基派,在獄中憔悴孤獨,苦度時光。
立夫生性*就是激進的性*格,自日本回國后,看到在激進狀態(tài)之下的中國,和他離國時的情形根本上大有不同了。但是他并沒投身于此項戰(zhàn)斗之中,一則是,他天生是個人主義者,不愿完全加入哪一派。他的本性*是,若逢大家都異口同聲附合一個意見時,他偏要表示異議。他頭腦清楚,有真知灼見,所以不愿接受錢玄同對中國舊文學的詆毀。并不是他個人不喜歡錢玄同,因為錢玄同天真自然,像孩子一樣害羞,這就表明他有接受新的現(xiàn)代思想、事物的無限希望。因為有一個歸國的留學生告訴他,說俄國作家杜思退益夫斯基比《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更偉大,錢玄同就立即信而不疑。錢玄同有一點兒精神病——這種精神病往往使病患者升華而成天才。錢玄同住在大學的宿舍,雖然沒有和太太分居,卻單獨居住,說話時常常臉紅,老是愛嘻嘻的笑。立夫并不崇拜他,但是喜歡他。
立夫的激進的精神常受木蘭和莫愁的抑制。夫婦二人常常在燈光之下談論這些緊急的問題。他們討論這些問題唯一實際的結果就是,他們必須多學一點兒英文,英文可以說是了解這個新世界的一把鑰匙。立夫在日本學的英文太糟。他能讀英文書,但不能用英文會話,用英文說起話來,他的表達能力還不如他妹妹環(huán)兒的一半,環(huán)兒可從沒到外國去過。
莫愁的普通見識,一直不斷的影響立夫。
立夫問:“為什么你反對男女合校?”
莫愁回答說:“因為女孩子不應當受男孩子那樣的教育。
她們生活的目的不相同?!?br/>
莫愁愿意舉出具體的例子,而不愿推論出理由來。立夫問到她令人煩惱的自由戀愛這個問題時(當時的意思是男女自由選擇意中人結婚),莫愁只是回答說:“你看看素丹吧!”
于是這個問題對莫愁來說,就算有答案了。
可是立夫,在感情上,是受木蘭熱戀的影響而喜愛中國舊的一切,就猶如受莫愁的日常的見識的影響而批評一切新的東西一樣。木蘭還是喜愛林琴南,這是她少女時期就崇拜的老作家。因為忠于林琴南,木蘭易于對革命派挑剔嚴酷。木蘭對中國舊東西有感情上的熱戀,立夫因為知道文學上美的真義,他也有木蘭的想法。林琴南當時已是一個胡須稀疏的老人,他說的北京話是帶福州口音的,聽來非常要命,聲音軟而低。在曾家時,他不辯論這些問題。他只是覺得在曾家愉快而舒適。曾家好像是個失敗主張者最后的一個城堡據(jù)點,在此無須爭辯,只有了解體會。在這方面有安靜中的尊嚴,這就可以影響人的判斷。木蘭和立夫覺得,即使在內(nèi)心對此稍有相異的想法,也是褻瀆不敬。
只有姚思安先生一個人,依然持有異議,在他的談話里,立夫覺得他仍然持革新之論。
立夫問:“他們現(xiàn)在提倡那些幼稚的東西,您認為有道理嗎?他們甚至連祖先崇拜都攻擊。他們要把所有舊的一掃而空。他們甚至把‘賢妻良母’都罵做是阻礙婦女發(fā)展獨立的低落觀念!”
姚先生說:“讓他們?nèi)プ?。他們主張的若是對,自然會有好處;若是錯,對正道也沒有什么害處。實際上,他們錯的偏多,就猶如在個人主義上一樣。不用焦慮,讓他們干到底吧。事情若是錯,他們過一陣子也就膩了。你忘記《莊子》了嗎?沒有誰對,也沒有誰錯。只有一件事是對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卻沒有人了解至道為何物。至道之為物也,無時不變,但又終歸于原物而未曾有所改變?!?br/>
這位老人的眼睛在眉毛下閃亮,他猶如一個精靈,深知長生不朽之秘一樣。甚至在大學的課堂上,立夫也未曾聽到這套理論。他覺得其中大有真理。
姚老先生繼續(xù)說:“就拿這次的文學革命來說,很多人以為有道理。為什么?因為其中總有點兒對的地方。不管什么運動,時機不成熟,就不會發(fā)展,而那項運動的主張,很多人一定能切實感覺得到才行。很多人覺得中國的舊的非掃蕩消除不可,不然我們永遠沒法子進步。人心思變。你不能去助長,也不能去阻止。是有過分的地方,但是人不會老是看不出來,不會一直保持下去?;奶茻o理的主張,是不辯自明的。就像壞油漆,自己總會剝落的?,F(xiàn)在你們希望這個老中國要改變!看看這些個zheng府,軍閥,政客!”
提到當時的軍閥政客,又燃起立夫激進的怒火。他那時不再想他的近親骨肉,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如此舒服的人生關系。他頭腦想象出一幅奇形怪狀的軍閥政客的嘴臉圖——又想象出集新舊文化中之至惡所構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圖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沒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鉆門路求差事而自命為中國統(tǒng)治階級的官僚,更為古怪的了。若是說年輕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家伙,老一代的則更為古怪。民國一代的暴發(fā)戶,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國的瓦解,忙于混水摸魚,做自私自利的勾當。看看他們的嘴臉吧!一大塊一大塊的畜生肉上,浮出貪婪肉欲的濁氣,昏昏欲睡的眼睛,-陰-沉的面容,小日本胡子,妄圖裝出一副摩登莊嚴的樣子??梢赃@么說吧,他們那種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遺老如曾文璞先生看來,固然痛心,在現(xiàn)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來,也是難過??纯此麄兊哪_,那西洋皮鞋多么夾他們的腳,使他們不能自然邁步,而是跛足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他們不知道怎么樣拿手杖,卻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頭上,好像是帶著一串魚回家,保持一段距離,莫讓那一串魚弄臟了絲綢長袍兒一樣。在公開的場合,做官的人要湊在一處照個團體相之時,看那副樣子!看那副德性*吧!總是戴著禮帽,戴著單硬領兒!一個軍閥出現(xiàn)時,總是穿著光輝燦爛的軍服,其實他穿不慣,因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撓癢,就發(fā)脾氣罵人,所以剛一照完相,就解開領扣兒,摘下帽子,露出一個碩大無比的大光頭。也有幾個衣冠楚楚漂亮瀟灑的年輕人,是親日的安福系,都是日本留學生,看來非常有希望,看來他們救國救民的雄心壯志萬分堅決,頭發(fā)整齊平滑,從中間分開。日本回國的留學生,百分之九十是學政治的。老軍閥則什么都未曾學過。其中有些還不能親筆下手令!他們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順母親,都愛吃魚翅席。他們大部分抽鴉片煙,也可以說應當是曾經(jīng)抽過的。他們的精神思想都殘缺敗壞,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獄的路上走去,舊文化一無所知,現(xiàn)代的社會意識,也一無所有,在民國的幼稚年代,興高采烈的混水摸魚。
有一個狗肉將軍張宗昌,嘴里叼著黑雪茄,懷里坐著白俄情婦,這個樣子之下,接待外國駐華領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褲袋里放著成卷的鈔票。在不同的兩天,曾派了兩個不同的人到山東某一縣去做縣長,結果,見到這兩個縣長時,告訴他們自己去“解決這件小事”。不過他做事情很講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賞給人家官做。
還有一位姓楊的將軍,夜里進省城,在城門口兒不向站崗的士兵說口令,卻罵了一聲:“他媽的!”軍官開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個城市里,這句罵人的話,竟然成了口令。
不錯,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是對的。舊中國的那一套必須鏟除。在尊孔的軍閥和反孔的新領袖之間,立夫同情于后一派??鬃雍涡叶羞@一批擁護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為難了。
立夫回到中國時,中國已經(jīng)擾攘不安,內(nèi)戰(zhàn)頻仍。袁世凱的突然敗亡,反倒清理出廣大的地盤兒,使低小的軍人從事更多的內(nèi)戰(zhàn)。巨大的民國不勝自己的重荷而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據(jù)各省的軍閥手中,于是戰(zhàn)爭連年,人民涂炭,而人民卻茫然不解戰(zhàn)爭的原因。大軍閥在稍長的一段時期之后,大戰(zhàn)一場;在偏遠的四川,小軍閥在稍短的一段時期之后,小戰(zhàn)一場。捐稅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維持日益增多的軍隊,好像蒼天震怒,旱澇為災。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都有戰(zhàn)爭,軍閥政客,朝為密友,夕為仇敵,分散聯(lián)合,聯(lián)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北京zheng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軍閥便宣布獨立。在北方,北洋軍閥分裂成為兩派:一派是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系,當時段正做國務總理;一派是以曹錕為首的直隸系,兩派系爭奪政權,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風。
自從民國六年辮子將軍張勛的復辟之舉,才首次使北京城內(nèi)發(fā)生了戰(zhàn)事。張勛的失敗,段的皖系軍隊開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橋平民娛樂場,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擁而至。這種動蕩不安的余波,便影響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們都已忘記了陳媽。
第二天早晨,立夫問:“為什么那個怪人陳媽不伺候咱們了?”
莫愁問:“你沒看見她在媽屋里嗎?”
立夫問:“我看見了。她為什么到那屋里去呢?”木蘭說:“現(xiàn)在她伺候媽呢。這幾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們正盡量設法把她穩(wěn)住。她說她兒子回來了。我問她怎么會知道,她說她相信沒有錯兒。自從有新兵進城,她只要有空兒,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請假出去。你知道媽隨時要人伺候,我們不能老讓她出去。但是她九點以后,已經(jīng)把媽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過了十二點鐘才回來。她穿好衣裳出去,滿臉微笑,自言自語,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兒子一樣。胳膊下頭一定夾著一個藍布包袱,里頭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給她寫了十幾張紙條兒,尋找兒子的紙條兒,她就在街角兒上貼。我當然給她寫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么渺茫。她心里根本不知道中國有多么大呀。”
立夫說:“你不能叫她這樣兒,若是找不到兒子,她會瘋的?!?br/>
莫愁說:“你想辦法攔著她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辦。前天,她來跟我說她不要做了。我說:‘你不能走。少爺今天就回來?!阒绬??她臉上好高興,立刻跟你媽說:‘孔太太,我兒子若回來,跟你兒子一樣高哇。’”
立夫說:“昨天,我覺得她對我有點兒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臉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當時心里想什么,只是看著我,樣子怪怪的?!?br/>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個樣子拉住好多年輕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對別人都很周到呢?!?br/>
“咱們應當幫助她,比方在報上登個廣告?!?br/>
“不知道她兒子到底現(xiàn)在是死是活呀?!?br/>
“他叫什么名字?”
“陳三。你想有多少叫陳三的人哪!”
“你怎么給他寫的海報兒?”
“我寫了他的名字,年歲,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說他母親正在尋找他,還有我們現(xiàn)在的住址。我但愿那些兵從來沒有走進北京,她好能繼續(xù)抱著這個希望,有這個希望她才能活下去?!?br/>
立夫顯得很煩躁,幾乎是氣惱。正在這個當兒,陳媽進來了,衣裳干凈,頭發(fā)整齊,拿著一個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現(xiàn)耐心和力量。
她說:“少爺,少奶奶,我現(xiàn)在跟您請長假。這是我的機會。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現(xiàn)在他也許正在等著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著他,您若給他在花園兒里找點兒事情做,我們母子就一塊兒回來。若找不著他,我就不回來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見了。我不把給他做的這些衣裳老是帶著,打算存放在您這兒。”
她話說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夫說:“可是你不能就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們幫著你找他?!?br/>
陳媽搖搖頭說:“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來了?!?br/>
“你身上有多少錢?”
陳媽拍了拍里面衣裳的口袋,說她有五塊一張的票子兩張,另外有兩塊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進去拿了五塊給她。但是陳媽不要,說她沒做事,不能拿錢。
立夫說:“我們并不是勉強你在這兒做事。你知道我們很愿意你在這兒幫忙。你隨時都可以回來睡覺。你若能找著他,一塊兒回來,他也在這兒做事?!?br/>
陳媽說了聲再見,邁著兩只小腳兒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門口兒,告訴她自己一切小心,隨時能回來,就回來。
陳媽當天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第三天晚上又沒回來。立夫說他必須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從小兒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覺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覺到他原先屬于而近來已然遠離的大眾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兩腿發(fā)酸。他穿過了大街小巷,在空曠的地方停下來看孩子們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橋兒的娛樂場,到野臺子戲院,到茶館兒,看見成群的人在開心的玩?!械淖娓割I著孫子,有的母親一邊抱著孩子在懷里吃奶,一邊走路,也有些穿得講究的年輕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級社會的男男女女,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處處兒都是穿著灰制服的兵。尋找陳媽恐怕是要白費心力,他于是在一個大茶館兒里坐下,和一個茶房說話,若不經(jīng)心的問那個茶房,是否曾經(jīng)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找兒子的。茶房說:“您說的是那個瘋女人嗎?她常常打這兒經(jīng)過。
她攔住年輕男人就問。”
“她并不瘋。她是找他兒子呢。”
“還不瘋?在清朝丟了兒子,現(xiàn)在還找,這不是大海撈針嗎?她兒子就是活著也許在天津,在上海,在廣東,在四川。這么亂找,不是瘋了嗎?”茶房說完,把毛巾往肩膀兒上一搭,那姿勢就表示他話已說完,心情愉快,頗覺滿意。
立夫付了茶錢,跳上洋車回家去。
他對莫愁簡短的說了句:“當然我沒法兒找到她?!?br/>
陳媽失去了蹤影,立夫心里非常不安,雖然陳媽只伺候他才一個夏天。陳媽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斷想戰(zhàn)爭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們生離死別。
幾個禮拜之后,莫愁正在北窗下-陰-涼的地方針線笸籮兒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嬰兒躺在父親身旁。這時莫愁說: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她在哪兒呢?”
立夫問:“誰?”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還是女人的“她”。
“我說的是陳媽。她難道就這么一去不返了嗎?”
“我想在報上登啟事尋人?!?br/>
“你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寫成一篇小說呢?”
立夫喊道:“對!對!”從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嚇哭了。莫愁責怪他說:“對!對!你把孩子都弄醒了?!闭f著把孩子抱起來,又拍著他睡。
立夫說:“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莫愁伸一個手指頭橫放在嘴唇上,立夫才低聲說:“我從來沒寫過一篇小說,但是我卻要寫這一篇。我就寫出她的真名字,還有她兒子的,還有他們村子的名字。誰知道?如果她兒子還活著,也許能看見這篇小說,當然,他若是認得字的話。”莫愁說:“這真可以算個故事 ——再加上你的文筆?!钡撬f“筆”字的時候兒,她女人的天性*上,覺得不應當說出這個字。文人的筆和文人的舌頭一樣,是危險的武器。文人會以口賈禍,會以筆招災。
立夫說:“我會善用我的一支筆,向做母親的盡頌揚之意。題目就叫《母親》?!彼肓艘粫?,又說:“我用白話寫嗎?
你知道我從來沒寫過白話?!?br/>
莫愁說:“當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話寫的。不過不要用現(xiàn)在的怪里怪氣的白話,那么一來,真正的作家會以為是普通老百姓寫的呢?!?br/>
立夫以前只是寫文言文,現(xiàn)在用新的白話寫,對他也是一種古怪的考驗。在那么炎熱的夏天,他寫那篇故事,一直寫了兩天,中間未曾停過。在他寫作時,莫愁的心里十分納悶兒,看立夫毛筆上上下下,由筆又看到另一張桌子上的一座顯微鏡,那個顯微鏡自從立夫帶回來之后,她有時也偷偷兒往里看。她心里想玩弄蟲子比玩弄文字要安全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種改變,有一種增強的激動和緊張。往常立夫在默默的看了一個鐘頭的顯微鏡之后,他神情很寧靜,只是有點兒感傷,有點兒疲勞。
莫愁走到他的書桌旁,看他已經(jīng)寫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說:“陳媽不是這么說的?!绷⒎蚓透恼?,然后又接著往下寫。
立夫寫完之后,立刻寄到北京的一家報館。在文藝副刊上登出來,竟轟動一時。新文學批評家稱之為“民主文學”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稱之為是母愛的頌贊,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闡揚。一個教授寫了一篇評論,把這篇小說列為“反戰(zhàn)文學”,說與唐朝的敘事詩,同為一類,并且經(jīng)作者自己改寫為詩體,頗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詩風。
但是立夫卻大喊出來:“為什么他們把這篇小說非看做我的創(chuàng)作不可呢?為什么非看做‘文學’不行呢?每個人談論這篇小說,好像只是小說,而不是真實的事情。好像陳媽不是一個還活在世上的人。就沒有人真正想個辦法糾正這種誤解嗎?”
事實上,立夫已經(jīng)憑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一個農(nóng)村少年,這種農(nóng)村少年他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而同時把他自己的母子關系寫了進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賊寇,也寫得生動逼真,令人難忘。描寫失去愛子的母親,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著兒子的歸來,他只用了寥寥數(shù)句,簡明扼要。那位評論的教授就把這四季的景色*,改寫成生動的詩句:
春花依舊到山村
母親縫衣近柴門
春花長夏結成子
母望青山無子音
秋葉飄零入室飛
深冬殘日有余悲
新年夜飯杯成對
黎明又至子不歸
立夫說:“這詩無聊!”
在故事的結尾處,立夫描寫自己在天橋人群中徘徊時的感想。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兵,而是成千萬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擁擠到天橋這平民娛樂場所暫求一時的歡樂。他們不都是同病相憐的嗎?在那一群人里,都談不到個人自己。但愿陳媽,陳三的母親,能把她兒子看做是幾百萬兒子中的一個,都是戰(zhàn)爭使他們和家庭生離死別的呀!“可是陳三的母親不能那么看,她執(zhí)意去尋找她兒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見了?!?br/>
木蘭告訴立夫最后苛酷的議論,應當表現(xiàn)得緩和一點兒就好了。但是立夫這位作家的名字已經(jīng)盡人皆知。雜志的編輯來跟他要文章,以為他可以再創(chuàng)造一篇同樣好的文字。
立夫的科學研究泄露了出來。他到北京師范大學去教生物學,但是終于無法避免被拉入了作家的團體,他于是開始偶然寫幾篇文字。這使莫愁常為他擔心,徹夜不能入睡。
但是這些日子是姚家快樂的日子。在他家的花園兒里湊集了一群歡樂的親友,有些年輕而喜愛文學的人,也是以摩登人物知名于時的。他們閑談時事,談論名噪一時的新文學作家。
姚氏姐妹現(xiàn)在在北京滿有名氣了,外人給她們起了個別號兒,叫“四嬋娟”。這個名稱指的是珊瑚,木蘭,莫愁,紅玉。也有人說應當把曼娘加入,用以代替了珊瑚。這個名稱是誰創(chuàng)出來的,已然不可知,大概是巴固,他是剛從英國回來的年輕詩人,他以彗星的光芒,突然射入了北京的文壇,不論他在何地出現(xiàn),都能以他的為人和藹可親和文才的異國情調(diào)而超群出眾。他不管到什么地方,似乎都發(fā)出青春和煦的氣息,每個女郎都會把他想象做自己的意中人。他很滑稽的把這四個人 ——立夫,蓀亞,阿非,和他自己,稱為“四聲猿”?!八穆曉场痹瓰榍宄煳拈L的雜劇四種的名稱,其一為“雌木蘭”。
在這個社交集團里,人雖不少,木蘭則是中心人物。在民國七年春天,他們常在王府花園中聚會,有時一同到西山,或到郊外其他地方,如長城,明陵。參加者每人捐出銀元一元,供此雅集之用,雖無固定計劃,亦無固定組織,但每兩、三周舉行一次。珊瑚通常擔任財務與經(jīng)理之職,環(huán)兒做秘書。在姚家四姐妹(其中包括紅玉)之外,有曼娘,環(huán)兒,愛蓮,麗蓮,素丹,后來還有懷瑜異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桂姐有時帶著她的女兒到這個她頗為喜愛的花園來,參加這種集會。比較年長的幾位太太,如曾太太,孫太太,桂姐,傅太太,華太太,也偶爾有她們自己的聚會。
在男人里,有蓀亞,經(jīng)亞,立夫,巴固,阿非,年齡較長的有姚先生,傅先生,畫家齊白石先生,作家林琴南先生(他倆是由木蘭拉到一起的)。因為這些人都是無憂無慮樂天派的人物,自然也愿與青年人相處,大家常一齊在春天集會賞花。
林琴南和巴固在這個社交圈子中出現(xiàn),需要幾句話說明一下。林琴南反對整個兒的現(xiàn)代化運動,而巴固是新文學運動派的好友。木蘭和立夫極其佩服這位宿儒林琴南和他詩情畫意的生活。林琴南發(fā)現(xiàn)有那么一個年輕貌美的崇拜者如姚木蘭,自然也心中竊喜。但是巴固是獨樹一幟的。立夫是個人主義者,一向避免與革命分子交往,因為他不能參加一群人去喊易卜生,杜思退益夫斯基和顯克微支。他雖然也知道這些西洋名家,但是敬而遠之。另外還有許多小團體,如法國回來的,日本回來的,英美回來的,每一個團體都有其周刊,彼此都動手交戰(zhàn),也都元氣淋漓。一旦一個問題提出來,各周刊都有熱烈的討論。都主張自由進步,隨時批評zheng府和古老中國的文化。也有一個團體是巴固加入的,其中主要是英美的畢業(yè)生,廣征博引的寫論文,把英國的妥協(xié)傳統(tǒng)也躬行實踐,和段祺瑞的zheng府妥協(xié)和好。這就是他們的敵對派諷刺的英國“紳士”派。他們的教授風度,他們的保守緩進態(tài)度,他們對zheng府的和好聯(lián)絡的趨勢,都使立夫對他們避之唯恐不遠。立夫預測說:“他們都會入朝為官的?!苯Y果都不出立夫的預料。教授的賣弄學問,都是求取總長或顧問職位的敲門磚。由于他們對統(tǒng)治者所作所為每每予以粉飾或解釋,尤其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的觀點,就以向日本借款一事,他們說那是zheng府唯一能存在的理由。立夫寧愿與一群作家來往,其中大部分并未出洋留學,而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諷刺這群“紳士”先生。
但是巴固卻不同。雖然是作家那樣富有才華,卻天真無邪一如兒童,他不了解這些派系的性*質(zhì),也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惡感的原因。他甚至于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則視林先生為古董而予以揶揄譏笑。他和作家,政客交朋友,和年輕婦女也一樣交朋友,尤其是和年輕貌美嫵媚迷人的女人交朋友。
他和素丹的結婚便是獨具此等特性*的。素丹已然離婚,盡量設法用前夫的贍養(yǎng)費維持生活,又身染肺病。巴固聽說有如此一個幻想破滅情場失意的離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經(jīng)人介紹,他就前去拜訪,立刻和她一見鐘情。他的詩人的想象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紅顏,被別的嬪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寵幸而打入冷宮的。雖然他還能另去愛很多很多喜愛他而皮肉細白面相高貴的美麗少女,可是他決定跟素丹親近。素丹由于不善經(jīng)營,將資金誤投,大部分金錢,盡付東流,現(xiàn)在決定開設煤鋪,因為有人告訴她煤鋪是好生意。巴固以為她是戲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歸來,發(fā)現(xiàn)素丹當真開了一家煤鋪,出賣煤球兒,他立刻覺得情不自禁,像戲劇般向素丹求婚,使這個富有異國情調(diào)兒的美女,不要做這像瀝青般烏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實,他是在飽受感動之下,想寫一首《美女與煤球》的贊美詩。由于向素丹求愛,巴固才認識了木蘭,認識了姚家。
經(jīng)亞常常不偕同太太素云,而是獨自出去和這一群人歡度時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北京,因為探油失敗,石油礦務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經(jīng)驗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獲取了平衡,他現(xiàn)在是公然對素云不理不睬。他和素云這對夫婦,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園雅集,暗香經(jīng)常參加。由于木蘭的鼓勵,經(jīng)亞漸漸和暗香親切的閑談。暗香把和經(jīng)亞的交談,半視為玩笑,半視為正經(jīng),也由于兩人對素云皆有憎恨之心,暗香從來沒對經(jīng)亞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紅玉最美。老詩人林琴南,新詩人巴固,都對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導之下,她開始認真學寫舊詩。由于住在花園里,又受眾人的激勵,她開始寫明朝的南曲傳奇,她這樣寫作也影響了巴固。她母親卻不贊成女兒這么勞神,因為覺得她患有肺癆,興奮歡樂一天,就要在床上休養(yǎng)七、八天。但是美麗的花園,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總括在一起,使她那么快樂幸福,而這種幸福,卻使人擔心,恐怕好景不長。
在餐飲之際,少男少女,錯雜共座,對于愛情,對于政治,大家暢所欲言,雜以打趣詼諧。姚思安先生對在他的花園之中這種談情說愛的場面,完全以特別的寬容處之。他一生最后的本分,就是看著阿非娶得佳偶。他對紅玉的健康頗為焦慮,恐怕他瞑目之后,紅玉不能和阿非白頭偕老。所以他對于他倆的定婚,始終沒有采取什么明確的步驟,但是他也并不去阻攔。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靜觀情勢的自然演變,順從自然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