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漸漸壞了。肺病的征兆開始出現(xiàn),經(jīng)常發(fā)燒。臉色也不好,發(fā)青,才四十幾歲的人,已經(jīng)顯出了老態(tài)。也許是為了減少睡眠,他常常故意少睡覺,甚至通宵伏案,第二天上午卻繼續(xù)去辦公。酒也越喝越多,有時候簡直是放縱自己酗酒,以至他的學(xué)生見了,以為他存心要損害自己的健康。
他的心緒也越來越壞。他在一封通信中說:“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一時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這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這里說的“個人的無治主義”,是指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在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以主人公綏惠略夫表現(xiàn)的一種思想,用魯迅的話說,就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成了單人,忿激之余,一轉(zhuǎn)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保苍诙甏习肴~,這樣的思想在魯迅心里日益膨脹起來。一丸二一年他翻譯《工人綏惠略夫》。就對書中的主人公深表敬意,稱他是“偉大”的人物。3一年以后,他更提出一個令人戰(zhàn)傈的“散昨”論:“北京大學(xué)的反對講義收費的風(fēng)潮,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xué)生馮省三?!F(xiàn)在講義費已經(jīng)取消,學(xué)生是得勝了,然而并沒有聽得有誰為那做了這次的犧牲者祝福。即小見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里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其中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昨’這一件事了?!保幢绕稹赌α_詩力說》中對“撒旦”的解釋,甚至比起《藥》里對人血饅頭的描寫,這“散昨”論是陰暗得多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念念不忘這個看法。許廣平為了“女師大風(fēng)潮”向他抱怨“群眾之不可恃”,他口答說:“群眾不過如此,由來久矣,將來恐怕也不過如此,”而且重提舊活:“提起犧牲,就使我記起前兩三年被北大開除的馮省三?!保怠叭ひ话恕睉K案發(fā)生后,有人建議將死難者公葬于圓明園,他立刻又想起了那三塊光禿禿的墓碑:“萬生園[即三貝子花園]多么近,而烈士墳前三塊墓碑不鐫一字,更何況僻遠如圓明園。”6“散胙”偽思想簡直就像是埋在他心中的一顆非常靈敏的地雷,附近稍有一點震動,它就“轟”地炸開來!
請注意他這時候的“群眾”的含義。當(dāng)在日本鼓吹“排眾擻”的時候,他主要是指類似華老栓和坐在他店堂里的茶客那樣的人物??墒牵F(xiàn)在說的“群眾”,卻是把青年學(xué)生,而且是鬧風(fēng)潮的學(xué)生,都包括在內(nèi)。在現(xiàn)代中國,這樣的學(xué)生正是新文化的最敏感的響應(yīng)者,是陳獨秀們希望造就的新知識分于的最可能的候選人。二十年來,一批又一批覺悟者和啟蒙者,包括魯迅自己,不都是從這樣的學(xué)生中產(chǎn)生的嗎?可魯迅現(xiàn)在竟似乎將他們看得與華老栓沒什么兩樣,華老栓會蘸夏瑜的血,他們也會將馮省三忘得一干二凈——當(dāng)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看待世人的絕望的眼神,那種任什么人都不再信賴的憤激的態(tài)度,正和綏惠略夫相差無幾了。
他自己也承認。一丸二五年他說:“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里,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如《工人綏惠略夫》里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一九二六年十月,在女師大的一次公開演講中,他更明白地斷言,許多中國的啟蒙者將會走綏惠略夫的路:“便是現(xiàn)在,——便是將來,便是幾十年以后,我想,還要有許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8人道主義的思想前提,是認定人類有一種共同的理性,至少是一種向善的潛力,一種互相理解,互相溝通的可能。所謂對人的信心,實際上就是對別人身上與我相似的東西的信心.一旦你不再相信人和人能夠溝通,你就遲早會走進綏惠略夫式的思路。從二十年代初開始,同樣是新知識分子的陳西瀅們也好,呼吸著新文化空氣長大的青年學(xué)生也好,甚至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母親和兄弟:恰恰是這些似乎最應(yīng)該和他相通的人,不斷地向他證實人和人的不能相通,他當(dāng)然要和綏惠略夫發(fā)生共鳴了。
人道主義和個人的無治主義有個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前者愿意為人道承擔(dān)責(zé)任,后者卻憤怒地要撤回承擔(dān),魯迅既然和綏惠略夫發(fā)生共鳴,他對自己原先出于人道主義信念承擔(dān)的種種責(zé)任,作出的種種犧牲,就必然要重新審視。周作人在絕交 信上說:“我要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這其實也正是魯迅想說的話。
一九二五年夏天,他寫出一篇奇特的散文,題目叫《頹敗線的顫動》,借做夢的形式,講一個母親為養(yǎng)活女兒出賣肉體??膳畠洪L大,嫁了丈夫,又生了一堆兒女之后,卻領(lǐng)著全家責(zé)罵已經(jīng)衰老的母親:“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用為你……使我委曲一世的就是你,”連那個最小的孩子,也舉起手中玩著的干蘆葉,大聲他說:“殺!”于是那垂老的母親走進荒野,“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是些什么言語呢?魯迅寫道:“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fù)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保姑恳粚υ~都構(gòu)成那樣尖銳的對比,我自然要揣測,這是暗示了他自己的心緒的變化。一年以后,他終于在私人通信中,明白說出了那老母親對天吐露的心聲:“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自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了,除掉那一個人之外[指許廣平],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這實在使我憤怒?!业臐u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保 保拔依斫馑目跉鉃槭裁催@樣激烈、他的童年生活畢竟造就了他一份善良的心地,盡管他聰明,敏感,當(dāng)與人交往,尤其是與比他年輕的人交往時,他還是會喪失警惕,一次一次地上當(dāng)。還在紹興教書時,就有學(xué)生借談學(xué)業(yè)到他房中騙煙抽,還口宿舍傳授經(jīng)驗,以至一些學(xué)生群起效尤,而他終不覺察。到北京以后,這樣的事情就更多,性質(zhì)也每每更為惡劣。我還相信,至少在潛意識里,他是把周作人尤其是羽太信子與他的翻臉,也歸入這一類的。因此,他一旦從綏惠略夫式的思路來理解這些事,先前有多少善意,現(xiàn)在就會反過來激出多少惡意。正因為先前是寬厚而上當(dāng),現(xiàn)在就格外要用苛薄來自保,二旦好人發(fā)現(xiàn)自已“好”錯了,他就會變成比誰都“壞”的人,魯迅正處在這樣的轉(zhuǎn)變當(dāng)中,他的口氣怎么會不激烈呢?他那“漸漸傾向個人主義”的自白,無異是一聲悲憤的宣言:我將不憚以最壞的動機來揣摩中國人!
他當(dāng)然不能完全實踐這個宣告。一個人老是用惡意來揣測別人,他自己首先大概就沒法活。他的內(nèi)心又那樣復(fù)雜,即便傾向于個人主義了,人道主義的情感也還會留存,就在寫《頹敗線的顫動》的同時,他依然扶持青年人,甚至也依然繼續(xù)上當(dāng),一位名叫高長虹的青年朋友為了許廣平對他不滿,他就役有覺察。但是,在有些時候,他又確實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表現(xiàn)出明顯的多疑和易怒。最突出的例子,自然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的“楊樹達事件”。北京師范大學(xué)一位名叫楊樹達的青年學(xué)生,正巧在神經(jīng)錯亂的那一天撞進魯迅家中,舉止自然有些反常,魯迅便疑心是論敵派來搗亂的打手,很緊張地接待他,還連夜寫了一篇文篇,題為《記“楊材達”君的襲來》,詳細講敘事情的經(jīng)過,自己的感受,結(jié)尾寫到:“我還沒有預(yù)料到學(xué)界或文界對于他的敵手竟至千用了瘋子來做武器,而這瘋子又是假的,而裝這瘋子的又是青年的學(xué)生?!?!”!”一個星期后,他才知道自己弄錯了,趕緊寫了兩段文字更正,說:“這是意外地發(fā)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2只要仔細讀過他那篇《記“楊樹達”君的襲來幾尤其是后半部分的那幾段推論,恐怕誰都會感到悲哀:一個人陷入了這樣嚴重的病態(tài)心境,他還怎么與人交往?事實上,還在這之前,他就有過減少與人交往的念頭,曾在一封通信中直截了當(dāng)他說:“記得我已曾將定例聲明,即一者不再與新認識的人往還,二者不再與陌生人認識,”因為“熟人一多,世務(wù)亦隨之而加?!?!”3這和他初到大學(xué)兼課時熱情接待青年學(xué)生的態(tài)度,是大不同了、即便和熟識故青年朋友聊天,有時候也會神經(jīng)過敏。他的學(xué)生許欽文就記過一件享,兒位青年人在他的客廳里聊天,談笑之間、他忽然不見了,原來他跑進母親房中,生氣他說:“他們同我開玩笑:”他一直沒有返口客廳,那幾個冒失鬼也不覺察,直到很晚了,魯迅的母親來下逐客令,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互相伸伸舌頭,俏悄離去。!”4類似的事情當(dāng)然不止這一件,所以有些陌生的青年人便不大敢去拜訪他。后來參加“莽原社”的尚鎖就說過,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時,他一直沒去見魯迅,除了怕他忙,“也有點懼怯,傳言中他的脾氣不好?!保 保掉斞干怨⒅?,本不是那種“好脾氣”的人;從少年時代起,他又多受壓抑,在許多場合,都只能默默地忍受,那在另外一些場合,便很容易不自覺地發(fā)作。但他向來有個自我約束,就是盡量不對年輕人發(fā)脾氣,即如許欽文記的那件事,他所以離開客廳,也是想避免當(dāng)面發(fā)火??墒?,北京的青年學(xué)生中間,還是形成這樣一種“傳言”,他的自我約束,顯然是經(jīng)常失敗了。
令人悲哀的是,魯迅有時候固然看錯,但在另外一些時候,他卻常常是看對了。因此,這種不借以惡意來揣測別人的作法,常常給他帶來特別的收獲。他與人論戰(zhàn)時的犀利的鋒芒,有許多就是來自對叵測人心的透徹的挑剔,甚至他對歷史人事的獨特見解,也有不少是來自這種挑剔。一九二五前后,他多次對朋友說,他想寫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從白居易開始,那么多人都寫過這個故事了,他卻仍然別具慧眼,從中看出新的意味。他向郁達夫詳細講過自己的構(gòu)想:“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關(guān)系,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上,玄宗只以來生為約,實在是心里已經(jīng)有點厭了,仿佛是在說,“我和你今生的愛情是已經(jīng)完了;’到了馬嵬坡下,……玄宗若對她還有愛情,哪里會不能保全她的性命呢?……也許是授意軍士們的。后來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當(dāng)時行樂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來了……”!”6從《長恨歌》起,長生殿上李、楊的密約,歷來被看作是愛情的忠貞誓詞,可魯迅固執(zhí)地認定:“在愛情濃烈的時候,哪里會想到來世呢?”!”7對人心的陰暗面的挑剔,似乎也太厲害了。我以前讀他的文字,常常佩服他這種特別“毒”的眼光,有時候甚至心生羨慕,希望自己也能煉出這樣的本事。可現(xiàn)在我黨 出了事情的另一面,他這副特別的眼力正是一個危險的標(biāo)記,表明他在懷疑人的思路上,已經(jīng)走得相當(dāng)遠了。
這條道路的盡頭,就站著虛無感。對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魯迅早就不再景仰;對現(xiàn)實社會的改革,也越來越不抱希望,一九二五年他寫道:“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8這既是對清末以來革命歷史的總結(jié),也暗示了他對未來購估計。那么年輕的一代呢?“楊樹達事件”正顯示了他對年輕人的戒心。經(jīng)歷過和周作人夫婦的反目,他也不會再輕信骨肉之親。他甚至將母愛視為一種累贅,早在許壽裳妻子病逝時,他就這樣勸慰說:“‘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此意久不語人。知君能解此事,故敢言之矣?!?!”9茫茫天地之間,上下左右,竟看不到一樣?xùn)|西,可以寄托生存的意義,在這樣的時刻,他必然會陷入虛無感了。在散文《求乞者》中,他決絕他說,“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保玻跋瘛秷髲?fù)(其二)》和《失掉的好地獄》那樣的作品,更標(biāo)示出他在虛無感中沉溺得多么深。他對許廣平說,他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2!”他自己也知道是陷入虛無感了。
這虛無感不同于啟蒙者的悲觀。你想驅(qū)除黑暗,卻發(fā)現(xiàn)不能成功,那黑暗或竟會長存于人間:這是悲觀。它會使人喪失信心,卻不一定會使人停止行動,即便沒有勝利的可能,你也可以作自殺式的沖鋒,可以當(dāng)肩住閘門的犧牲,這種沖鋒和犧牲本身,便可以確立你的價值,是否勝利,其實倒不重要了。虛無感卻不同,它雖然包含對戰(zhàn)勝黑暗的悲觀,但它同時又懷疑在黑暗之外還有其他的價值,倘若天地之間只有黑暗是“實有”,這黑暗也就不再是黑暗了。因此,你一旦陷入這樣的虛無感,就會迅速失去行動的熱情,犧牲也罷,反對也罷,都沒有意義,人生只剩下一個詞:無聊。
因此,這虛無感也不同于綏惠略夫式的絕望,綏惠略夫畢竟是理想主義者,他固然對社會上的一切都失去尊敬,對自己卻依舊抱有某種確信,一邊是不可救藥的社會,一邊是孤單單的自己一至少他對自己與社會的對峙,依舊看得很清楚。惟其有這對峙的意識,他才會那樣瘋狂,在大街拔出手槍橫射過去。一個陷入虛無感的人卻不大會有這樣分明的人我界限,他懷疑世界上的所有價值,這首先就包含對自己的懷疑。你對自已都懷疑了,又怎么會有綏惠略夫那樣深廣的仇恨呢?沒有這股仇恨作動力,你又怎么會產(chǎn)生像他那樣暴烈的報復(fù)沖動?你也許會實行某種精神上的自殺,某種極力麻痹自己,盡速消蝕生命的頹唐,但這樣的自殺也好,頹唐也好,骨子里還是一種忍受,一種自戕,并不包含多少對社會的報復(fù)。綏惠略夫式的絕望,本身是一種強烈的激情,而魯迅遇到的虛無感,卻是要取消山切激情——包括仇恨的激情。
其實,早在日本期間,他就已經(jīng)嘗到了這種虛無感。他那樣興致勃勃地籌辦《新生》,可外界的阻礙和壓迫還沒有降臨,他們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潰散了:在這時候,他會不會感到某種無以名狀的沮喪?虛無感既是對人生意義的否定,它就不是理智所能包容的東西,在許多時候,它僅僅是一種情緒,一種直覺,一種感悟,越是理智無力分析偽事情,越是莫名其妙的挫折,就越容易引發(fā)它。魯迅的悟性本來就高,腦子里又存著部樣豐富的陰郁記憶,一旦找不到明確的對象來為《新生》的流產(chǎn)承擔(dān)責(zé)任,用他的話說,他當(dāng)時是“不知其所以然”,22他就幾乎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深廣的幻滅情緒。我在前面說過,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懷疑本能,它就像一柄雙刃劍,固然能幫助他壓制郁情緒,也很容易引他入虛無的心境。幾乎每次他對自已的奮斗目標(biāo)發(fā)生懷疑,這懷疑的范圍都會迅速地擴大?!缎律妨鳟a(chǎn)對是這樣,辛亥革命以后是這樣,在北京抄砷也是這樣,他后來就明確說過,他那時是感到了“未嘗經(jīng)驗的無聊?!保玻程摴飧幸呀?jīng)在他心底隱伏了那么久,一旦現(xiàn)在破土而出,它會怎樣牟牢地攥住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個被虛無感纏住的人,勢必會走上隨隨便便,玩世不恭的道路,他可能放浪形骸,也可能隨遇而安,不管取哪一種方式,他關(guān)心的都不再是社會,而是自己。魯迅自然也是這樣小一九二六年夏天,有人向他談及他對青年人的“指導(dǎo)”,他回信說:“這些哲學(xué)式的事,我現(xiàn)在不很想它了,近來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發(fā)點議論,印點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毕惹暗谋^:有許多就是因為太關(guān)心社會和他人,現(xiàn)在轉(zhuǎn)向個人,感覺就大不一樣,所以他緊接著又說:“我近來的思想,倒比先前樂觀些,并不怎樣頹唐?!保玻次鍌€月后,他又對許廣平說:“你大概早知道我有兩種矛盾思想,一是要給社會上做點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議論即如此灰色?!玻诞?dāng)編定了《墳》,撰寫后記的時候,他更坦率承認,自己的思想,“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保玻端还膺@樣說,還認真想這樣做,他和許廣平商量今后怎么生活,列出的第一項選擇,就是“積幾文錢,將來什么都不做,苦苦過活?!保玻诽摕o感不單是改變了他的人生見解,它簡直要進一步改變他的人生實踐了。
從啟蒙者的悲觀和絕望,從對尼采和綏惠略夫的共鳴和認同,魯迅一步步走進了虛無感。正是從這一串足跡,我看出了中國文人傳統(tǒng)在他心靈上烙下的深刻印跡,就在稱贊綏惠略夫的偉大的同時,他又感慨在中國看不到這樣的人物,當(dāng)這樣說的時候,他大概正覺出了自己和他的不同吧。理想主義的悲觀是一種非常偉大的意識,恰如那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痛苦,越是堅信理想的神圣意義,一旦發(fā)現(xiàn)它不能實現(xiàn),這悲觀煎熬就越是嚴酷。所以,絕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這這樣的悲觀,沒有對理想的信徒般的熱忱,沒有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殉道式的執(zhí)著,恐怕任何人都難以長久地承受它。尤其中國的文人身上,理想主義精神本來就不強大,宗教熱沈更是淡薄,他們就更難這樣的悲觀。一旦身陷其中,便本能地想地要掙脫,而掙脫的主要辦法,便是以中國人特別發(fā)達的悟性,把對人生某一個方面的悲觀,迅速擴展為對整個人生的悲觀,將對某個局部的否定,放大成為對整體的否定。一旦你對整個人生都悲觀了,都否定了,就等于是取消原先與那個悲觀對峙的樂觀,取消了這樂觀據(jù)以立足的理想,而走到這一步,你實際上也就取消了那個悲觀,這就是中國式的虛無主義。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更不用說那“看破紅塵,四大皆空”了,骨子里都是這么一條逃避悲觀的思路,只不過眼光的深淺不一,悟性的高下不同罷了。幾千年來,從悲觀向虛無主義轉(zhuǎn)移,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人擺脫精神痛苦的一種自然本能,在許多時候,他們甚至用不著理智的牽引,便能下意識地完成這種轉(zhuǎn)移。不用說,這樣的精神本能同樣深植于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中,無論他們擺出怎樣激烈的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一到陷入悲觀情緒,仍然不自覺地就會向虛無感求援。魯迅最終會走入虛無感,正是他和他那一代人精神上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性的一個觸目的標(biāo)志。
難怪魯迅一九三二年印行《兩地書》的時候,會那樣修改他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許廣平信中對自己思想矛盾的表述,將那“個人的無治主義”,改為“個人主義”。經(jīng)過二十年代下半葉的幾度波折,他顯然是看清了,自己并不能成為綏惠略夫,從自己的悲觀和絕望中生長出來的,并非是與黑暗同歸于盡的復(fù)仇意志,而多半是顧自己隨便玩玩的虛無情感。
注釋
!”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六十三頁;并《研究》,三百九十四頁。
2魯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十五頁。
3魯迅:《譯了之后》,魯迅:《譯文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版,二十五頁。
4魯迅:《即小見大》,《熱風(fēng)》,一百零五頁。
5魯迅: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五十九頁。
6魯迅:《空談(二)》,《華蓋集續(xù)編》,六十九頁。
7同2。
8魯迅:《記談話》,《華蓋集續(xù)編》,一百三十頁。
9魯迅:《頹敗線的顫動》,《野草》,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四十——四十一頁。
!”0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面十三頁;并《研究》,一百五十六頁。
!”!”此文收入《集外集》,四十——四十六頁。
!”2魯迅:《關(guān)于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集外集》,四十七頁。
!”3魯迅: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致孫伏園信,《魯迅書信集(上)》,五十二頁。
!”4許欽文:《老虎尾巴》,《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六十五頁。
!”5尚:《懷念魯迅先生》,《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二百零二頁。
!”6郁達夫:《歷史小說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三輯)》,八百零一頁。
!”7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五三年版,五十三頁。
!”8魯迅:《雜語》,《集外集》,七十頁。
!”9魯迅: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日致許壽裳信,《魯迅書信集(上)》,十八頁。
20魯迅:《求乞者》,《野草》,九頁。
2!”魯迅: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十六頁。
22魯迅:《自序》,《吶喊》,三頁。
23同上。
24魯迅: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七日致李秉中信,《魯迅書信集(上)》,八十二頁。
25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七十一頁;并《研究》一百零九頁。
26魯迅:《寫在后面》,《墳》,二百十二頁。
27魯迅: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六十九頁;并《研究》,一百零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