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和英英經(jīng)受了認(rèn)真的考核:政治上兩人毫無問題,身體也符合要求,但業(yè)務(wù)考核中,金狗的口試、筆試都獲得好評,英英卻刷下來了??己苏呤且荒幸慌?,戴高度近視鏡,他們并不知道英英是田書記的女兒,給鄉(xiāng)黨委匯報時,竟說了英英許多不是,決定只錄取金狗一人。田中正不悅意了,說:“這兩個青年,是我們從十多人中反復(fù)篩選的,黨委也作了認(rèn)真研究。我們的意見是,要錄取都錄取,要不錄取一個也不錄取!”考核者一心想要金狗,反復(fù)交涉,田中正只是不改口,他們沒了辦法,說只好回白石寨同縣委商量再最后決定吧。英英得知消息后,大哭了一場,待金狗來見她,卻絕口不提內(nèi)幕,只說叔叔正在為他倆的錄取做工作,已經(jīng)到白石寨去進一步核實這事了。但不久,金狗得到風(fēng)聲,問英英:“聽人說,報社只錄取一人,你叔要挾人家:要錄一起錄,不錄一個也不能錄?”英英大驚失色*:“你聽誰說的?”金狗說:“是不是這樣?”英英卻笑了:“都是謠言,我叔還沒有回來,你想,這能是真的嗎?”金狗卻從她這話里證實了一切傳聞都是真的,說聲“那就等田書記回來吧”,回家去了。
田中正回來,如實告訴英英:報社的人很強硬,非要金狗不可,雖然縣委支持咱,州城卻是鞏家的人,偏給報社考核人撐腰,看來只有這樣了。這天夜里,英英一個人從家里趕到鎮(zhèn)供銷社,怎么也睡不著,她感到心里很空,很慌。去州城的失敗,第一次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往日里忘形得意的她,到如今方明曉了叔叔的權(quán)力只在兩岔鄉(xiāng)內(nèi),靠他是靠不住了,而在兩岔鄉(xiāng)的年輕一輩里,金狗才是唯一厲害的角色*!她輾轉(zhuǎn)過來,輾轉(zhuǎn)過去,腦子里一時盡閃動著金狗的影子,一種強烈的占有欲突然充溢于她的心身。“我這是愛上了金狗了嗎?”她這么想著,渾身燥熱,不能安靜,望著窗外的明月,似乎覺得金狗已經(jīng)屬于了她!她有了這份沖動,她便也有了這份自信,竟神使鬼差似的從箱子里翻出了一套最新的服裝,換上了,就又對鏡梳妝。直到將一種香粉厚厚地敷在臉上、脖子上,便開門又走出去了。
英英直腳到了渡口,搭了韓文舉的船再返回仙游川,韓文舉就奇怪了,問道:“怎么又回來了?”
英英說:“我把一件東西遺在家里了!”
韓文舉知道英英為金狗去州城出了好多力,便待她親善,想問問報社來人考核的事,才
要張口,卻聞到一種奇香,叫道:“什么味,這么香的!現(xiàn)在不是桂花開的時候呀?”
英英就格格地笑,說:“韓伯的鼻子好靈!”
韓文舉恍然大悟,但立即就說:“英英一定是要去找什么人了!”
英英說:“你怎么知道?”
韓文舉說:“伯是念過書的人,書上講:‘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所悅者容’,英英今夜搽這么香的粉,一定是給哪個男的搽的!”
英英說:“就是的,可這男的我不告訴你!”就格格地又是一陣笑,待船到岸,那笑聲還不斷。氣得韓文舉低聲罵一句:“這妖精女子!”退坐在船上為自己沒有錢給小水買這種香粉而喪氣。
英英獨自到了金狗家門前,揚聲將金狗叫出來,金狗在月光下瞧見英英這一身打扮,差不多就“啊”了一聲。英英說:“怎么,嫌我夜里來找你嗎?”
金狗說:“我是說你這打扮使我都不敢認(rèn)了!”
英英說:“打扮得好看嗎?”
金狗說:“好看。”
英英說:“我是來找你說一件事的,你要愿意,就跟我走一走,要是不愿意,你還可以回去睡覺。”
金狗笑了一下跟著她走了。
兩人順著不靜崗下的小路一直走到仙游川里,又出了石臺,沿著石級走到河岸,卻又踏著月色*往渡口上的那一片沙灘走去。金狗不知道英英要給他說什么,英英卻絕口不提正事,盡說趣話,時不時就格格地笑。金狗聞到了一種香粉和少女氣息的混合味。到了沙灘上,英英忽然說:“金狗哥,你是不是嫌走了這么多路,沒意思嗎?”
金狗說:“我是夜貓子,連夜去白石寨我也行!”
英英說:“這就好!瞧這月光多美,咱鄉(xiāng)下人天一黑就睡,都辜負(fù)這一片月光了!”
兩人就舉頭看天上的月亮,月亮滿滿圓圓,一派清暉。
英英又說:“金狗哥,你文化高,你說說這月亮像個什么?”
金狗說:“像個玉盤?!庇⒂⒄f:“你再說?!苯鸸氛f:“像鏡子?!庇⒂⒄f:“你再說。”金狗說:“夜空的眼?!庇⒂⑦€在說:“你再說!”
金狗盯著月亮,脫口叫道:“我如果有月亮那么大一枚印章,在那天幕上一按,這天就該屬于我了!”
此話說畢,英英則愣了一下,立即叫道:“你這比喻好。像個男人家說的話!”激動起來,竟一指頭點在金狗的額上,說:“這話只有你金狗想得出,你金狗是個野心家!”
金狗冷丁被點了一指頭,心里也有些沖動了,當(dāng)看到英英還在高興地看著月亮?xí)r,他冷靜下來,說:“英英,你興致這么高,莫非錄取通知書下來了?”
英英陡然變了臉,目光暗淡,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說:“金狗哥,我叔回來了,人家報社是縮小了一個名額,這就是說,你我只能去一個人了?!?br/>
金狗心里驟然冷了半截,他坐在了沙灘上,沒有說話。他知道田中正沒有拗過報社的人,他的權(quán)力只能是兩岔鄉(xiāng)內(nèi);可是,兩岔鄉(xiāng)內(nèi)他有絕對的權(quán)力,這一個名額田中正會讓他金狗去嗎?
金狗說:“我明白了,你是讓我今夜陪你高興來了!”
英英則一下子惱了,說:“我英英是那號人,我讓你陪我干啥?為這一個名額,我叔好為難,讓誰去呢?他要咱兩個商量,說反正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辦的?!?br/>
英英說出這種話來,金狗一直盯著她,那一張漂亮的臉蛋上,他卻總讀不懂內(nèi)容,但立即揣摸出其中又有門路了:是不是報社選中了他一個人呢?金狗開始試探了。
金狗說:“那只有你去了,我還是回河運隊吧?!?br/>
英英卻說:“我也盼著能去的,可我去了,那你呢?你水平比我高,你是男人,男人才更要在外面闖事。男的事鬧大了,女的才有個依靠呀!”
金狗猛然間受到一種刺激,他回過頭來看英英,目光正落在她的額上、鼻尖上,那一雙眼睛亮得如星星一般。
他說:“……這只有你?!庇⒂s挪身近來,詭詭地說:“我要不呢?”金狗笑了:“這不可能。”
英英則直愣愣睜著眼說:“我讓你去,你也不去嗎?!”
金狗說:“你叔能同意嗎?到州城去可比鎮(zhèn)供銷社條件好得多!”
英英說:“可只有這一個名額!我原想咱們一塊去了,咱們永遠(yuǎn)就是州城的人,那日子多好!現(xiàn)在只能去一個人,總不能把這個名額也作廢了?你還是去吧,我只是擔(dān)心你們男人心野,人一去什么都要忘了!”
金狗心里怦怦地跳,他細(xì)細(xì)地咀嚼英英的話,突然預(yù)感到這其中潛藏了一種別的東西。但是,金狗畢竟不知全部的內(nèi)幕,他只知道了眼前的英英向他發(fā)出了什么樣的暗示,他只是擔(dān)心在這關(guān)鍵時刻,弄得不好,田中正真的會以自己的權(quán)力而作廢唯一的名額的!
金狗立即裝出糊涂來,說:“英英,那我真感謝你了!”
一句感謝,使英英嬌聲嫩氣起來了,說:“怎么個感謝法?”
金狗說:“我一輩子忘不了你!”
英英說:“那我送你一樣?xùn)|西,你肯收嗎?”
金狗遲疑了一下。
英英從手腕子上卸下手表,明晃晃地伸在金狗面前。
金狗第一次喪失了做男人的果斷,愣在那里好久。
英英一雙熱灼灼的目光就盯著他,說:“你不肯接受嗎?”
他似乎被激怒了,接過了手表。
這一夜韓文舉在船上聽見上游沙灘上有人說話聲、笑聲,他好生疑惑,月色*迷離,他看不清人影,就細(xì)細(xì)分辨那聲音,知道了是英英和金狗。第二天就當(dāng)重大新聞告訴了矮子畫匠,說金狗和英英在沙灘上干什么什么了,而矮子畫匠卻連連搖頭,怨韓文舉說夢話:英英是什么家的人,能看上咱家的金狗?但就在這天中午,蔡大安卻又一次來到他家,直話挑明是來做媒人的,受英英和田書記之委托而作合一場親事的,矮子畫匠受寵若驚,將蔡大安招呼在炕沿坐了,說不盡的感激言語。金狗卻心中暗暗叫苦,臉黑封得如關(guān)公。矮子畫匠激動得受不了,將茶水給蔡大安泡了,就燃了香插在“天地神君親”牌位下的香爐里,看著牌位兩邊的“看山狗”圖形不甚鮮艷了,就又端了顏料碗用筆去描。
蔡大安就奚落道:“你別忙乎了,又要讓畫筆把你嘴弄得小掛尻子一樣臟嗎,把嘴干凈著咱喝幾盅酒吧!”
坐在桌子旁的金狗一下子眼睛紅起來,撲過去奪過爹手中的顏料碗,嘩啦將顏料潑在蔡大安的面前,這突然的舉動,使蔡大安驚呆了,使矮子畫匠也驚呆了,上去打了金狗一個耳光,罵道:“金狗,你是瘋了?!”
蔡大安卻死皮賴臉地笑了,說:“金狗你倒不高興?我知道你待小水好。可小水哪一點比得上英英呢?你要心中有數(shù),和英英成了,雙喜臨門!與英英不成,就禍不單行,你是比我精明的人,利害你清楚!小水就是美如仙女,那又能怎樣?你事干到一定位位上了,還愁沒個好女人,玩了還不掏錢哩!”
金狗看著蔡大安,大聲喘氣,他竭力平靜著自己,但口氣還很沖,說道:“你走吧,走你的吧!”就走到內(nèi)屋抱頭去炕上睡了。他心糟亂如麻,恨田中正,恨英英,更恨自己!一個堂堂的男人家,一個極力想擺脫身處困境的他,為的是不滿這種丑惡的由田家、鞏家織起的州河上的關(guān)系網(wǎng),沒想自己掙扎來掙扎去反倒墮入網(wǎng)中,竟要去做田中正的女婿了!這樣一來,他金狗還算金狗嗎?對得起他所鐘愛的小水嗎?
他發(fā)瘋似的從炕上撲下來,對著蔡大安吼叫:“我不去州城報社了!你去告訴田中正,我一輩子當(dāng)我的船工,就死在州河上!”
蔡大安被驚得手中的茶碗都掉了,矮子畫匠氣沖上來,從門后抄起一個草蒲墊團向金狗砸去,大罵道:“你賊東西真是瘋了?唄!”回身卻臉上堆了笑,對蔡大安說:“別聽他胡說八道!我養(yǎng)的狗我知道狗的脾氣,他一會兒就過去了。你給田書記回個話,就說這事就這么定下來,過幾天我到鎮(zhèn)上去,好好給你買一雙皮鞋,謝謝你這媒人哩!”
蔡大安就笑了笑說:“年輕人這脾氣我知道,你讓他好好想想,掂個輕重。我只說金狗在外闖了幾年,什么事都懂得了,沒想他還這么幼稚!我不上怪的,現(xiàn)在他罵我,將來他不知又會怎么個來謝我了!”
又干笑了兩聲出了門。矮子畫匠便將一瓶白酒揣在他的懷里了。
到了天黑,矮子畫匠做了飯,讓金狗吃,金狗不吃,他才端了一碗坐在灶火口,英英卻來了。這矮子忙丟下碗,一邊招呼姑娘坐,一邊就連喊帶拉地催金狗起了床,自己就燒了茶水端給英英,不迭聲地說:“哎呀,這屋亂透了,讓你也沒處坐哩!金狗后晌傷了點風(fēng),蒙頭睡著捂出了一身汗,現(xiàn)在是全好了。你們坐著,伯到前村劉家借個篩面籮去!”說罷走出門,竟將門拉閉,且反手連門柱子也掛上了。
矮子并沒有去前村劉家借篩面籮,他拿了煙袋和火繩,孤孤地坐在家斜對面的坡地里。這里能看見自家房里的點燈的窗戶,他一邊抽著旱煙末子,一邊在風(fēng)寒野地縮緊了身子,心里喜滋滋地說:“讓兩個娃們談吧,一個是干柴,一個是烈火,或許真就談成了!”
金狗默默地從炕上下來,坐在炕沿上,他沒有看英英,卻已經(jīng)猜出她是來干什么了。他甚至有些吃驚,英英這么大膽,竟能親自到他家來!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被蔡大安挑明了,看她怎么個說呢?
英英并沒有直接提到婚事,卻在問:“你是病了,真的好了嗎?”
金狗說:“我就沒病,想睡就睡了?!?br/>
英英反倒笑了:“金狗哥倒實誠,我就知道你爹哄我哩!”
她笑得那么隨便和大方,似乎一切事情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一樣,接著又同上次和金狗談的內(nèi)容一樣,熱辣辣地說她對他的印象,感覺,期望和想象,說她推讓唯一名額的心情和動機。但她的言語里,雖盡是好言好語,柔情善意,金狗卻依然能聽得出其中偶爾透出的要挾和冷逼:金狗,這個名額完全是我叔爭取來的,又完全是我讓給你的!看來,英英是個好強自負(fù)的女子,她有她叔一樣的膽識才干。金狗被一種裹了棉絮的鐵棒擊打著,深深地感覺到受了內(nèi)傷,但同時又激起了他那種不甘心處境的方剛血氣,他咬定了牙子,把目光直對起了英英。金狗什么都不怕了,他還怕一個女人嗎?
金狗情緒上來,英英越發(fā)一臉光彩,她的對面的窗臺上放著一面鏡子,就一邊和金狗說話,一邊在鏡子里照著自己,兩眼飄忽不已。后來,她雙手便把頭發(fā)攏起來,露出那白皙的脖頸,金狗看見了就在她的耳下有一顆墨黑的大痣,燈光照射,嫵媚動心。他不覺低下眼去,想起小水也是有一顆痣的,那痣長在眉里,他曾經(jīng)要求細(xì)細(xì)看時小水卻打開了他的手……
英英已經(jīng)不安分地坐在那里了,她將椅子斜著搖晃,突然伸過頭來,亮著一雙大而亮光懾人的眼睛問:“金狗哥,你對我的印象是什么?”
金狗慌慌地說:“好嘛。”
英英再問:“光是好嗎?”
金狗再說:“是好?!?br/>
金狗說這話的時候,他先聽到了屋里的某個角落有蛐蛐在叫,后來就什么都聽不到了,他看見了英英的胸部在起伏,他心臟也跳得厲害,倏忽間周身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浮坐在潮水頭上一樣陷入迷糊狀態(tài)。這種迷糊以前在小水面前產(chǎn)生過,但這潮水卻常常被小水用一種說不出來的什么堤壩扼制住了?,F(xiàn)在,這種感覺又一次產(chǎn)生,他只覺得口渴,嘴唇干燥,鼻孔里出氣也熱烘烘的了。這時候,柜臺上的煤油燈很亮地閃了幾下,爆出油干的火花兒。金狗說:“沒油了,我去添些油了?!庇⒂s站起來將他拉住,就在燈欲滅未滅之際,他感受到一雙胳膊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是一條蛇,蛇在咬他的臉,咬他的嘴。燈火輕微地跳動了一下,徹底地熄滅了,夜如墨一樣的黑,一切都陷入死寂,他聽到一種柔聲在說:“金狗哥,我叔很高興咱們的事,他要我領(lǐng)你到我家去,再不要叫他書記,他想聽一聲‘叔’ 哩!”金狗如喝醉了酒一樣昏沉,年輕人的沖動使他極力想與小水合二為一但卻不能,如今英英的主動卻又使他一時不知所措,手腳拙笨。英英的身子發(fā)軟,軟得像面條一樣直往下溜,喃喃地在說:“金狗哥,我受不了了,下邊已經(jīng)濕了……”瞬間里,金狗突然像發(fā)了狂的野狼,像金錢豹子,把她抱起來,倒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壓迫她,揉搓她,沒有溫柔和愛撫,是一種野蠻的仇恨性*的發(fā)泄。直到他大汗淋淋地滾在了一邊,他感到十分痛快,但腦子里卻十分十分地空白了。
燈重新點亮,金狗還靜靜地躺在炕上,他看著坐在炕沿的英英,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看著她。
英英說:“你別這么看我。”
金狗還是看著,一種失落感卻慢慢回到了心上,他后悔了,第一個念頭覺得是不是愧對了小水?
英英說:“你這陣想什么?”
金狗說:“我真沒想到咱們會這樣?!”
英英說:“你是覺得后悔了?”
金狗說:“我是說你畢竟還是姑娘呀?!?br/>
英英說:“你是把我的處女寶拿走了!可這我愿意,只要我覺得可愛的人,我就會把寶贈給的,這誰也管不著的!”
金狗坐起來,腦袋卻沉得抬不起,他說:“你不要再說……現(xiàn)在,你我都放心了!”
英英對著鏡子收拾好了頭發(fā),說夜不早了,她該回去了,金狗便將她送出門去,看著她一步步走進溶溶的月色*中去,金狗心身全清醒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小水和英英的兩個形象,小水是菩薩,英英是小獸呀,人敬菩薩,人愛小獸,正是菩薩的神圣使金狗一次次逼退了邪念,也正是小獸的媚愛將金狗陷進了不該陷的泥淖中了。
金狗悄然返回屋去,流下了兩顆熱而澀的眼淚。
矮子畫匠直等到英英從自家門里出來走掉之后才回來。金狗還在炕上呆坐著,畫匠沒有問兒子一句話,于自己的炕上睡下了。睡下了,又叮嚀一句:“早點睡吧,明日一早你該去田家見見英英娘??!”金狗沒有搭理,他吹熄了燈,還在炕上坐著,聽著不知什么時候起就響起的“看山狗”的叫聲,后來就透過窗上的玻璃,看見了溝口的青龍白虎崖之間的石臺上,有兩個燈籠游動,前一句“回來——了”?后一句“回來——了”!招魂之聲使人蕭然。
矮子這一夜睡得好舒坦,天亮?xí)r竟第一次睡過了頭。睜眼看時,金狗不知什么時候已起身走了。
金狗是坐了船到白石寨去的。
船還沒有靠岸,小水就看見了,喜歡地叫:“金狗叔,金狗叔!”
金狗一夜瘦了許多,臉寡白白的,表情遲鈍。上得岸來,老老實實跟小水走,一直走到鐵匠鋪。
麻子外爺又喝多了,半立半倚在火爐的風(fēng)箱上,和街對面雜貨攤上的一群女人們說話:“我小水哪樣不好呢,你們瞧瞧,坐是坐相,走是走相!白石寨我住了四十年,這眼里看過的女人千千萬萬,模樣好的有三個,一個是鞏寶山的女人。鞏寶山進駐寨城,討的是個洋學(xué)生,比鞏寶山小了十五歲,銀盆大臉,是貴妃娘娘的模樣,后來就和鞏寶山到州城享大福去了。一個是娘娘廟里的觀音菩薩。一個就是我的小水了!”雜貨攤上的女賣主就格格痛笑,說:“鐵匠你好有福,晚年怕要跟小水也到州城住去!”麻子外爺更得意了,說:“那卻是真的!金狗你們知道吧?一筆好寫!州城報社要他去當(dāng)記者,小水要去享福,她能撇下爺爺在這兒打鐵嗎?我早就說了,男人家要真本事,走州過縣,口吃四方,女人家無才是德,只要長得好,她娘就是討飯的,她也會出頭露面,坐在高枝兒上!”
小水和金狗正碰著,小水說:“爺爺,你又說酒話,真叫我臉紅!”
麻子外爺見了小水、金狗,倒指了金狗說:“金狗,你小子怎的多日不來?你要當(dāng)記者了,你知道是托了誰的福,還不是我小水命里提攜了你?你怎么不來,有了身價就看不起鐵匠鋪了?鐵匠鋪里可有好寶貝哩!”
金狗沒有回應(yīng),兀自進屋坐了。小水忙著去燒茶水,麻子外爺又嘻嘻哈哈坐在金狗對面笑。茶端上來,金狗說:“伯,你喝喝茶醒醒酒!”麻子卻說:“你還叫我伯?你這嘴硬的金狗,這條街上,誰不知道我是你的爺爺,你倒還叫我伯!”小水說:“爺爺,你真煩人,你不會少說些嗎?我們還要說正事哩!”麻子噢噢地叫著,又出門和雜貨攤上的女人戲謔去了。
小水說:“報社的事怎么樣了?”
金狗說:“錄取上了?!?br/>
小水很是高興,說:“我說和尚的卦是靈,果然應(yīng)了!昨日夜里做夢你沒錄取上,醒來長吁短嘆,外爺問怎么啦,我說了,他合掌道:夢是反的,金狗必是錄取上了!我還真有些擔(dān)心!今日想吃些什么?要吃什么做什么,給你賀賀!”
金狗無動于衷,看著小水的臉,苦苦笑了一下。
小水問:“怎么啦,你不高興?”
金狗突然撲在炕上,臉埋在被子上哽咽了。
小水莫名其妙。往常的金狗,是在她身上耍不夠的家伙,她盼他來鐵匠鋪鬧,他來了又害怕鐵匠鋪里就只有她和他。她的下巴上有他咬傷的紅印,胸脯也因他而豐富隆起。今日的金狗卻老實了,老實得重做了一個人!小水搬過金狗的頭,那一雙眼里淚水汪汪。她連聲問:“什么事嗎,什么事嗎?”金狗把前前后后的事體說了,他一點不保留,將他與英英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事也說了。
小水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事變擊倒,退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金狗停止了哽咽,怯怯地看小水的舉動。小水慢慢站起來,從屋門走出,走到后院,抱住了墻角的一棵紅椿樹,軟下去了。
麻子外爺聞見了一股嗆人的煙草味,跑進來,看見廚房朝外噴煙,進去,灶口的火漫出來引著了干柴,他將一桶水嘩地潑了,大聲叫罵小水。小水還是軟在樹下起不來。麻子糊涂了,問是怎么回事,小水卻哇地哭起來,將一切告知了外爺。麻子抄了一把笤帚,沖進屋來一下子抽打在金狗的頭上,罵道:“好呀,狼不吃的金狗!你才是這么個沒良心的賊,你怎么不愛我小水了?你原來是勾引小水,玩弄小水,騙得小水對你癡癡呆呆,騙得喝了我?guī)讐雍镁?!我告你到法院去,你以為田中正有勢力嗎?我麻子在法院也是有熟人的!告不倒你,我也有我的師兄師弟徒子徒孫,我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叭叭,笤帚雨點一樣抽打在金狗的腰上、腿上。金狗只是不動。
麻子憤怒了,丟了笤帚,動手來拉金狗。金狗身重,拉不動。麻子從廚房案板上取了一把菜刀。小水將外爺擋住了,她說:“爺爺,你不要打了,也不要罵,讓他走吧?!?br/>
麻子說:“走?就讓他走了?!走不成的!共|產(chǎn)|黨的天下沒王法了不成?”
小水就對金狗喊:“你怎么還不走,你讓爺爺砍你一條腿嗎?”
金狗木木地站起來,從門里走出去了。
金狗的眼睛成了瞎子,他看不見了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不見了高高低低的街邊的貨攤,他只是茫然地走,在一條泛著青光的街道上移動雙腿。一位婦女騎了自行車使勁給他打鈴,最后終撞在他的身上,尖聲罵他:“眼瞎了?珠子叫雞啖了?”他只是不語,直到那婦女罵夠了,又騎車經(jīng)過他身邊時,再是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還罵:“叫雞啖了?!”
州河岸上,從兩岔鎮(zhèn)下行的船已經(jīng)離開了渡口往荊紫關(guān)去,從荊紫關(guān)上行的船,也開拔到兩岔鎮(zhèn)去了。黝黑的岸上,是一堆一堆垃圾,一個人也沒有了,三只四只游狗互相追逐。金狗坐下來,看黃水湯湯的州河,無限的空落和凄涼。遠(yuǎn)處跑來了一群孩子,對著他說:“快去看,真好看,連起來了!”他舉目遠(yuǎn)望,河灘上兩只游狗屁股接著屁股,被孩子們用木棒攆著打。金狗驟然感覺到一臉羞辱!
天黑了,偏偏夜里有月亮。金狗沒臉面去寨城找熟人,也不想到河運隊的貨棧去投宿,他要在州河岸上坐一夜,要風(fēng)凍他,要潮氣蝕他,來懲罰他對小水的罪過。耳畔里卻有了小水的叫聲。他沒有回頭,知道這是幻覺,小水,小水,唉,小水的叫聲再也不會有了,他將要帶著這幻覺度過他的一生?。?br/>
他在問自己:“我是成功了呢,還是失敗了!”
“金狗叔!”
小水的叫聲又響了,叫聲還是先前的叫聲,更多了幾分溫柔和凄涼。金狗回過頭來,站在自己身后的,活活的真是小水。
小水說:“你還沒有走?我知道你是不會走的。外爺又喝醉了,他喝了八兩,醉得人事不省,我才出來的?!?br/>
金狗說:“小水,你還來看我?我這種人,已不配讓你來看了?!?br/>
小水說:“往河灘那邊去吧?!?br/>
兩人從岸上的石級上下去,走到了空空的沙灘上。遠(yuǎn)處木石樓上的燈全亮了,紅紅黃黃的,飄動著的錄音機聲和低低的二胡聲,彌漫河上,紅黃燈光在水里拉著長道。蠕動著,如爬行的蛇。小水脫下了一件外衣,鋪在沙上,自己坐了,讓金狗也坐。
小水說:“外爺罵了你,打了你,外爺?shù)男那槟阋斫??!?br/>
金狗說:“這我知道,我該他罵,該他打,他拿了刀來,我當(dāng)時想,就是一刀砍了我,我也不動。我死在他刀下,死了我倒安然了?!?br/>
小水說:“無論怎樣,你是不該那樣處理事的。我聽了,我受不了!你一走,我哭得好
傷心,又不能大聲哭,因為街上有人來來往往,問起來我怎么說?再是外爺這么大年紀(jì)了,他愛我比愛他自己還厲害,我要哭得兇了,外爺或許就沒命了,或許他會做出別的失理智的事來。我是恨你,恨得牙齒都能咬碎,可我還是來找你……我也冷靜地想了,那英英是個心底詭的人,她什么都能干得,你也有你的難處……”
金狗說:“老實說,我心在你身上,我當(dāng)時只想恨她,報復(fù)她,說老實話,我也多少有些報復(fù)你……可我全做錯了,……”
小水淚水泉涌,先是哽咽,接著就放聲哭了。
金狗站起來,站起來卻呆住了。又慢慢地坐下來,雙手插在沙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小水還在痛哭,他死死抓住她那發(fā)涼的手,哭說道:“小水,你原諒我,你饒了我,我不去報社了,我不去報社了她英英就不會纏我訂婚的,你讓我和你結(jié)婚吧,小水!”
小水漸漸息了哭聲,靜靜地被金狗抓住雙手,慢慢地又蹭開了他,說:“金狗叔,這不可能!為了去報社,你在爭取著,我也為你爭取,事情到了這一步,你還是從大處著想。什么也不怪,只怨我的命苦啊!放到一般女子,是不會再來看你的,也不會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這樣,我是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來看你,就是讓你斷了我這條線,心安理得地去報社……”
金狗則嗚嗚地哭起來了。
小水勸慰著金狗道:“既有今日,我也不悔當(dāng)初,你如果還愛著我,你就去好好工作,也為咱這一輩子人爭爭光。臨分手了,我也送你一樣?xùn)|西吧?!?br/>
金狗問:“送我東西,什么東西?”
小水用手撕下了衣服上第三枚紐扣,交給了金狗。金狗握著紐扣,知道第三枚紐扣在衣服上的位置,那是表示著一顆心??!
小水從沙灘上走掉了。
金狗睜大著眼睛,在夜色*中分辨小水的身影,然后在沙灘上盲目地跑起來。明明是發(fā)亮的地方,踩下去,卻踩了兩腳水。濕淋淋,又上了河岸。不知什么時候了,金狗卻又轉(zhuǎn)到沙灘,他尋不著了返回渡口的路線。后來,他在一堆石塊砌起的分水壩壁下,腳手并用,亂蹬亂抓,被一位夜行人用手電照著,問:“喂,誰在那里,干啥呀?”他回答說:“我到寨城去!”那人叫了一聲:“天神,那石壁是路嗎?你中了邪,遇上迷糊鬼了!”前來將他一腳踢倒,又抽了幾個耳光。金狗腦子里頓時清楚,兩股眼淚流下來,上到岸上往寨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