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雷大空回到仙游川，直腳就到福運(yùn)家來。金狗正好在那里談?wù)摬檀蟀菜途埔皇?，分析形勢，估計事情有了變化，沒想大空一腳進(jìn)門，大獲所望，個個暢美無比。矮子畫匠一把推了桌上韓文舉正搖出的六枚銅錢，說：“金狗，大空無罪回來，咱也就不惹田中正那賊了，咱也不回家做飯，在這兒一起吃頓團(tuán)圓飯，你陪著他們，我回家取那兩瓶虎骨酒吧！”旋即去家取了酒來，后又同小水、福運(yùn)一起下廚房，做了砂鍋豆腐，四喜丸子，苜蓿炒肉，心肺清湯。六個人好痛快地吃喝了一場。
酒飯間，問及牢里情況，雷大空脫了上衣，露出背上道道傷痕，直罵那些打他的人。小水手撫了傷口，心里無限痛楚，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大空說：“你們都不要傷心，坐坐牢也算我經(jīng)了一場世事哩！先到牢里，我好不急呀，整日拿拳頭砸墻，拿頭碰鐵門，差不多要瘋了去！但后來就不喊了，喊頂什么用，喊得厲害了你肚子饑！”
小水就眼淚花花起來，說：“都是我害了你，瞧你原先多壯的身子，現(xiàn)在……”
大空說：“先進(jìn)去，一頓飯一個饃一碗湯，我吃一半就讓給人了，過了十天，他娘的老只害肚子饑，頭一靠在墻上就想，可不敢死去，要死也得讓我美美吃一頓小水搟的長條面再死！”
大家就笑起來，小水卻笑不起來，就一邊不停地給大空夾菜，大空也就不停地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要把這些日子未吃飽的飯全要補(bǔ)回來。韓文舉就說：“大空，你不要急，回來了有你吃的，別沒餓死在牢里，倒撐死在家里了！”
大家又笑了一回，開始猜拳痛飲。先是大空打“貫通”，兩只手同時伸出來變化指數(shù)，喊得又急又快，只有韓文舉與他能交手，但韓文舉拳術(shù)上老謀深算，大空就只有杯杯喝酒了。大空說：“喝就喝，在牢子酒把我都想死了，現(xiàn)在輸了還能喝，豈不是好事！”
韓文舉說：“大空這話說得好哩，我為了喝酒才學(xué)的這一手拳，可拳學(xué)好了卻總是贏，想喝也喝不上了！”
雷大空喝得眼睛發(fā)紅，聽了韓文舉的得意話，倒極不服起來，挽了袖子，說：“再來十二拳，怎么樣，十二拳我要輸了，我和你來廣東拳！”
韓文舉說：“廣東拳？廣東拳是什么樣？”
雷大空說：“你連廣東拳也不會呀？！那咱來日本拳，你會日語嗎？”
韓文舉說：“你他娘的坐了一回牢倒學(xué)得一身本事，日本語你當(dāng)我不會嗎？‘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八格亞魯！’”
滿座全都笑噴了，金狗說：“算了算了，你們這些酒鬼啥事都要謙虛，一喝酒就誰也不讓誰，胡吹冒撂開了！咱全體劃一種拳，免得你倆劃著讓我們盡看了你們！爹，你也坐近來吧！”
矮子畫匠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端菜倒酒，金狗叫他，他說：“我喝不了酒，又什么拳也劃不了，你們耍吧！”
眾人就行“老虎、杠子、雞、蟲”拳令，先是大空的虎吃了福運(yùn)的雞，而韓文舉的杠子又打了大空的虎，但金狗的蟲吃了韓文舉的杠子，小水的雞則又吃了金狗的蟲。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翻杯倒，滿座笑語，直鬧得不亦樂乎。金狗興奮起來，連連叫好，說：“今日要是有錄音機(jī)，錄了這酒會，真是一篇妙文章哩，你們聽聽，這酒令也不知是誰發(fā)明的，完全說的是社會規(guī)律嘛！”
韓文舉說：“怎么個社會規(guī)律？”
金狗說：“老虎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杠子，杠子打老虎……這是一物降一物，互相制約嘛！”
福運(yùn)說：“你是說田中正欺負(fù)咱，縣委又能管住田中正，州里又能治縣委？”
小水當(dāng)下叫道：“人都說福運(yùn)笨，福運(yùn)今日這話說得還入了門兒！可咱做百姓的到底不行，這場官事若不是金狗叔，大空少不得坐三年五年牢哩！”
韓文舉說：“這話著！為什么多虧了金狗，就是金狗手里有個記者證！他們當(dāng)官的手里有權(quán)，金狗手里有記者證，也就是權(quán)嘛！”
大空笑說：“韓伯罵了一輩子當(dāng)官的，韓伯說到底還是討巴望成官的！”
韓文舉說：“誰不是這樣？田中正沒當(dāng)官的時候，他也罵當(dāng)官的，他當(dāng)了鄉(xiāng)書記，他也沒忘罵縣上一些官沒他的本事大哩！你們說要往州里告，田有善他也就軟了，我想他田有善怕不怕鞏寶山，怕；恨不恨？恨得牙根都要出血哩！你別以為我在渡口上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金狗就是一面恨這些當(dāng)官的，一邊又討好著這些當(dāng)官的，才把你雷大空救了！金狗，你說我看得準(zhǔn)不準(zhǔn)？”
金狗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韓文舉，腮幫子鼓起來，脖子也脹粗了，小水以為金狗要對伯伯發(fā)一通不滿的怒火了，但金狗卻始終沒有說話，抓過酒壺又給自己杯子里倒?jié)M了。
小水說：“伯伯，大家是來喝酒的，又不是聽你來上課的，你招呼大家喝??！”
金狗就首先端了杯子喝下去，還是一語未發(fā)。酒桌上的氣氛就冷下來，韓文舉再以喝鼓動，興頭總不比剛才了。金狗瞧大家喝得沒了勁，就站起來說：“怎么不好好喝了？大空，你就打一個‘通貫’啊，我頭有些暈，我到炕上去躺一會兒，過會兒我還要再打一遍‘通貫’的！”
說罷就離桌進(jìn)臥屋去了。
韓文舉說：“金狗怎么啦，我沒有說他什么呀，我全是說他好話的，他上了我的怪了？”
雷大空說：“不是我說不好聽的話，金狗比你韓伯強(qiáng)出一百倍，這次金狗要是你，我雷大空確實也就完了！讓他歇會去吧，他或許這些日子為我太累了，趁不了酒勁的。來，咱劃拳喝吧！”
金狗在臥屋里，四肢伸長地睡在炕上了，他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酒喝得多，但他確實感到頭痛。韓文舉的那一席話，說著無意，聽著有心，正捅在他多少天來最委屈的也最感到傷心的痛處！他制止田有善準(zhǔn)備召開河運(yùn)隊現(xiàn)場會，他營救雷大空，在這兩件事上，他金狗是成功了，但對于這種成功，他并不像小水、福運(yùn)和韓文舉那樣高興，卻總覺得這其中包皮含著巨大的“恥辱”。他違心地去為工商管理局寫正面報道，違心地去說些田有善愛聽的話，違心地以記者的身份去恫嚇、威脅公安局長，又違心地以企圖上告到州里去來壓制田有善……這種機(jī)智的周旋，他忍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壯壯地大干一番，而他卻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油滑，油滑又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正派人所不能干的啊！
小水進(jìn)臥屋來了，她發(fā)覺金狗是有了心思，但她不了解金狗的心思又犯在哪里，她只能以女人的溫柔和體貼給金狗端來了漿水，她讓金狗喝喝，問他哪兒不舒服？
她說：“你別把我伯伯的話放在心上，你不知道他一沾酒說話就沒個準(zhǔn)頭嗎？”
金狗說：“韓伯說的是對的?！?br/>
小水說：“可你做的也全是對的呀，無論如何，咱總算是勝利了！”
金狗卻搖頭了，他向小水傾訴了自己的屈辱，他甚至無比困惑，以懷疑的口氣詢問小水：憑自己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能否完成對田中正這些人的制服，能否完成對官僚主義的斗爭嗎？面對著金狗，小水能說些什么呢，她只是勸告金狗世事就是如此，不這樣干又能怎樣呢？喝吧，喝了這漿水醒醒酒，悶氣也就消了。
金狗將漿水喝下了，漿水很涼，很酸，酒的沖勁壓下去，吐出了一口濃痰，腦子漸漸平靜了，他瓷著眼看著小水，像是問小水又像是問自己，他說：“這么說，這樣干是必然的？”
小水卻無法再回答。
兩個人就默默地對看著，聽外間里雷大空和韓文舉大呼小叫地劃拳，是雷大空又輸了，韓文舉在得意地訓(xùn)斥大空須喝下一杯不可。
雷大空就喊了：“金狗哥，你好些了嗎？你來打‘通貫’吧，咱年輕人倒來不過韓伯了，我才不信呢！”
金狗和小水才要走出去，門外狗就咬，隨之進(jìn)來了蔡大安和田一申，拱手嚷道是來看望大空的。
金狗剛剛壓下的氣，忽地就泛上來，對著蔡大安和田一申說：“哈，兩個隊長也來了，抓大空時是你們兩個，來看望的還是你們兩個！”
雷大空卻跳起來，舉了酒杯說：“來了好，來了好！二位隊長也是執(zhí)行命令的嘛，我不會怪罪的，來，我再敬二位一杯！”
蔡大安、田一申入桌就座，接酒仰脖喝了說：“大空，我們那時真是萬不得已??！如今一切好了，我們也是來向你道個歉的。田中正書記讓我們來，問你們再撐排有什么困難？有什么困難只管說！河運(yùn)隊目下貨源又好了，有一批龍須草的運(yùn)輸任務(wù)，就讓給你們吧！”
大空哈哈大笑，說：“實在對不起，我是不想吃水上飯了！我可以實話說給你們，我想在后做一宗生意去，我是無職無權(quán)的人，要不被人欺負(fù)，就得去賺一筆大錢，這恐怕田書記也不會再說我什么吧？”
蔡大安、田一申一臉尷尬，迭聲說：“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的，改革年代嘛，只要你真能發(fā)了大財，做了萬元戶，田書記還要呈報你到白石寨去披紅戴花呢！”
又喝過幾巡酒，蔡大安、田一申坐著自覺難受，也很快退席而去。韓文舉就說：“大空，你說你活人要活大不活小，做賺大錢的生意呀，你到底去干什么生意？”
大空說：“我準(zhǔn)備辦商店呀！金狗哥當(dāng)年沒去州城，我就想和他辦商店，金狗哥一走，這事也就放下了。說實話，我總覺得這幾年我沒找著適合我干的事，要干就干大點！我雖不可能像金狗那樣手里有筆，可我想，把錢掙到手，經(jīng)濟(jì)上先壓倒他田家再說！”
矮子畫匠說：“大空，錢是能救人，可也能害人??！”
大空說：“大伯這話或許對，但也不對，咱現(xiàn)在是需要‘救’??！你不這樣，立即去當(dāng)官，誰叫你去當(dāng)官？拉幾條槍上山做大王？這又是社會主義國家嘛！金狗哥，你支持我這觀點不？”金狗一直聽大空說著，不覺眉飛色*舞拍桌叫道：“我支持，大空，是要大干一番，他們要權(quán)，咱們就要錢！你怎么個干法？”
大空說：“第一步先是弄本錢，辦營業(yè)執(zhí)照。”
金狗說：“咱這幾家都沒多少錢，到外邊去借，恐怕一下子也借不到多少，以我的主意，要干你就干大些，不妨去信用社貸款，蔡大安這陣他不能不貸你。你也可以給他些好處嘛，那是個饞嘴貓兒！”
大空說：“這我知道。籌本錢的事你們都不用管。你能給我弄個營業(yè)執(zhí)照嗎？”
金狗說：“這包皮給我了！現(xiàn)在就盼你辦出個名堂來，就真可以把田中正那個河運(yùn)隊先壓下去！”
大空說：“河運(yùn)隊，哼！”就伸出個小拇指頭，呸地唾了一口，“你瞧著吧！”
大空是條光棍，除過三間老屋外，家具用什，幾乎全無，平日掙多少，吃多少，落得能出得大苦又能享得大樂。如今執(zhí)意要干大事，便將釋放時發(fā)給他的七元賠補(bǔ)錢送給了村信用所干部，貸了七十元，又將七十元送給了蔡大安，貸出了七百元，再將七百元送給區(qū)信用社，貸出了七千元，再到白石寨，送七千元貸出七萬元?；氐较捎未?，將這筆錢堆在桌上，大發(fā)感慨，說：“小水，福運(yùn)，你們瞧瞧，現(xiàn)在的信貸員是共|產(chǎn)|黨的還是國民黨的？先前我去貸款，一分錢也貸不出，現(xiàn)在一兩天就拿到七萬元了！”
小水和福運(yùn)莫不駭絕，問道：“你哪兒知道這種行情？”
大空說：“咱以前都是太老實了。這就虧我坐了一回牢，牢里一個人給我說的經(jīng)驗。他也才出了牢，做生意是鬼精靈，我們在牢里就說好了，拿了這筆錢便去辦商店?，F(xiàn)在講究牌子大，我們也要叫一個什么公司，小水，你幫我起個名字！”
小水說：“大空，這可不是玩的事，那人靠得住嗎？”
大空說：“吃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光從這次貸款來看，現(xiàn)在的人哪個是不愛錢的？只要有錢，什么事也能辦成的，再靠我這腦瓜，我估計折不了本的。執(zhí)照由金狗負(fù)責(zé)辦，現(xiàn)在著急的是沒有房子，我也是來同你們商量的，那鐵匠鋪能不能租給我們，月價九十元，怎么樣？”
小水說：“那房子空著，只要不嫌破舊，你要去用就用，我也不要你的房錢，權(quán)當(dāng)你們
替我看管房子的?？晌铱倱?dān)心你這生意干不成，七萬元就夠你一輩子還清了！”
大空說：“啥情況我都掂量過了，你放心好了，我會讓整治過我的人瞧瞧雷大空的！那房子的事，這么就定了，你不要房錢也好，我們就全面整修一次，等轉(zhuǎn)開錢了，租錢一定按月付的！”
小水總是疑疑惑惑，放心不下，說：“大空，你一下子變成這樣，我真都不敢相信，你這樣干到底行不行，我也糊涂了。你到了白石寨找金狗談?wù)?，他是記者，知道的事情比你我多哩?！?br/>
大空口中說是，到白石寨之后，拿到了金狗給辦的營業(yè)執(zhí)照，卻以后并未去找金狗。急急翻新了鐵匠鋪，十五天之內(nèi)，就掛出了一面門牌：白石寨城鄉(xiāng)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
城鄉(xiāng)貿(mào)易聯(lián)合公司的經(jīng)理是雷大空，副經(jīng)理就是同大空一塊同過牢的劉壯壯。他們經(jīng)營的項目繁多，小小的兩間門面房辦了商店，實際上并不以賣商品賺錢，而以此作為活動場所，四處做大宗販賣生意：將本地土特產(chǎn)收買過來批發(fā)外地，從外地聯(lián)系高檔商品如電視機(jī)，自行車，縫紉機(jī)，銷給白石寨和四村八鄉(xiāng)。后來就販鋼材、汽車，一宗就是幾萬元幾十萬元，錢果然流水一般地到了手里。聲勢越來越大，不到幾個月，就又買了鐵匠鋪左邊的三間門面房，收拾一新，氣派倒比國營商店大出許多。誰也不知道這生意是怎么做，但見隔三岔五，雷大空就穿著整齊，在白石寨北街口最大的飯店里擺酒席招待商客，洽談生意，滿城人都在議論能人雷大空了。
一日，金狗送一份緊急稿件到報社，任務(wù)完畢后，一個人上州城一家商場買煙卷，大街上碰見了一個人，不在意的，側(cè)頭就走過了。那人突然停住叫：“金狗哥！”金狗細(xì)細(xì)打量那人，猛地銳聲叫道：“是大空！哎呀，你這打扮，叫我認(rèn)都不敢認(rèn)了！”
太空穿了一身西裝，戴了一副墨鏡，風(fēng)度瀟灑，氣宇軒昂。說：“金狗哥，這一身還合適嗎？不穿不行呀，人是衣服馬是鞍，要做生意，穿得太寒酸了，人家不相信咱哩！”
金狗說：“現(xiàn)在講究裝潢嘛，你這‘土特產(chǎn)’裝潢起來還真行！幾時到這里來的，又做什么買賣了？”
大空說：“我到蘭州去了一下，聽說××單位急需一批鋼材，我去聯(lián)系的，今日才趕到州城。”
金狗說：“白石寨到處傳說你暴發(fā)了，你真行呀大空！現(xiàn)在你就要趁風(fēng)推碌碡，名聲鬧得越大越好，錢掙得越多越好，讓他們覺得吃驚，這就是你的初步勝利?。∫郧霸趺匆矝]看出你的這身本事？”
大空說：“和你一樣，誰能想到你還能成了大記者？！現(xiàn)在是各人在認(rèn)識各人的價值，各人在發(fā)揮各人的聰明才干嘛，這可是你們報紙上說的！”
金狗說：“嗬，大空也開始看報紙了，一口新名詞！”
大空說：“那當(dāng)然。信息就是金錢呀！你們的報紙我們公司就訂了兩份哩！”
金狗問：“你去聯(lián)系賣鋼材，你有鋼材嗎？”
大空說：“這內(nèi)情是不該對你說的……我哪兒有鋼材，還不是倒騰嘛！可話說回來，我這也是溝通城鄉(xiāng)貿(mào)易嘛！金狗哥，我一直想去找你，你在報社，耳長腿長的，信息來得快，有什么動靜你還得時時給我透透風(fēng)。我們什么都經(jīng)營，你在外若能聯(lián)系到什么單位需要一批什么高檔商品的，我們會給你提成付款的?！?br/>
金狗笑著說：“我可沒那個本事。我那個房子老鉆進(jìn)老鼠，你有老鼠藥了我去買！”
雷大空嘎嘎大笑，說當(dāng)年他真傻，竟賣鼠藥賺錢，那能賺幾個吊錢？卻又說：“也真虧了那陣賣鼠藥，把嘴皮子練利了，做眼下生意，沒一張會說的嘴不行！”
兩人又說了幾句笑話，便分手了。沒想三天后，金狗回到白石寨，去州河南岸采訪回來，才步行到南門口，一輛小車在前邊停下來，大空打開車門招呼他坐。金狗坐進(jìn)去，問今日又做什么買賣了？大空說：“還是那宗蘭州生意，我去接人家看看鋼材的?！?br/>
金狗問：“到哪兒去看？”
大空說：“到城東何家灣那個城建局倉庫去看?！?br/>
金狗不解：城建局倉庫的鋼材是城建局的，怎么又成了大空的？大空笑而不答，只是說：“你今日要是沒事，你也跟了我去，可你什么話也不要說，你只稱我經(jīng)理就是了！”
小車到了一所旅舍，接了蘭州客人，便徑直到了何家灣倉庫。倉庫門衛(wèi)是個禿頭，老態(tài)龍鐘的，開了門，笑臉相迎，一口一個經(jīng)理叫大空，大空只是點頭，儼然是領(lǐng)導(dǎo)干部的架勢，將“三五”牌香煙揚(yáng)手撒去一根，就領(lǐng)蘭州客人步入倉庫后院，指著如小山一樣的鋼材說道：“就是這貨，怎么樣，心里踏實了吧？”客人眉飛色*舞，連聲叫好，說：“信得過你，信得過你，明日咱們正式簽合同吧！”飛車返回，將客人送到旅社后，金狗恍然大悟，說：“大空，你這是以別人的貨冒充來搪塞蘭州的人呀？”
大空說：“不這樣，人家不放心，合同遲遲不簽呀！”
金狗說：“城建局倉庫怎么會允許你這樣？”
大空說：“昨天我來給倉庫門衛(wèi)談了，借他的貨看一下，給他八十元，那禿頭也是見錢眼開！”
金狗大驚，叫道：“你這不是賄賂嗎？”
大空說：“辦商店的時候，你不是也主張讓我給蔡大安一些好處嗎？這些人呀，你給什么，他就吃什么！”
金狗急了，說：“可你要適可而止呀！”
大空就從懷里掏出一個本兒來，說：“你真是文人！咱沒有別的權(quán)，不靠這一手你能行嗎？你瞧瞧這個吧?！?br/>
金狗打開本兒，上面密密麻麻寫道：
×年×月×日，送稅務(wù)所李××一臺錄音機(jī)。
×年×月×日，送城關(guān)派出所××四百元。
×年×月×日，送州城計委張×一臺十八英寸日立彩電。
×年×月×日，賣汽車送××縣采購員×××七百八十元。
×年×月×日，送白石寨計委××一臺風(fēng)扇，五十瓶一箱“西鳳酒”。
×年×月×日，運(yùn)貨送蔡大安五百元。
×年×月×日，送木材檢查組××一臺十四英寸黑白電視機(jī)。
×年×月×日，縣委田書記三兒結(jié)婚，送去錄音機(jī)一部，價一千三百元。
金狗不看則已，一看驚得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常聽人說“請客送禮”，沒想到現(xiàn)在竟登峰造極到如此地步！雷大空先前并不是這樣的人，竟這么快變成這樣，難道這就是坐牢的結(jié)果嗎？金狗還要繼續(xù)看下去，大空將本兒收了，說道：“這都是向社會學(xué)習(xí)得來的?。〗鸸犯?，這些東西有些是我主動送的，辦一件事關(guān)口多，層層關(guān)口都坐的是爺，人家是拿權(quán)兌錢啊！有的是人家直接索賄，你不給又能行嗎，現(xiàn)在的政策是紅薯，人熟了紅薯就軟，人生了紅薯就是硬的，咱怎么人熟，還不是得靠錢嗎？”
金狗聽著大空的理由，剎那間似乎覺得大空倒比自己魄力大得多，慚愧自己過去的忍辱負(fù)重是多么軟弱，他甚至想和大空一樣去躍躍欲試一番！但他很快就警覺到這是一條很冒險的路，雷大空是一個什么性*格的人，他是知道的，他多少有點后悔當(dāng)初鼓動大空的舉動。當(dāng)他再一次認(rèn)真注視起身邊這位洋洋自得的雷大空時，他意識到在目前的形勢下也只有雷大空這樣的人這樣來干了!
他說：“大空，這些日子里我老想這樣一件事，就是咱們不管用什么手段辦事，一定要心中明白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是策略，不是目的！你辦公司，你要把握一個原則，就是不要富而不仁。我再提醒一句，任何朝代、任何社會都是嚴(yán)厲打擊經(jīng)濟(jì)犯罪的，何況咱們是社會主義社會！”
大空說：“雞不尿尿，它自有出路呀，官場上你傾軋我、我傾軋你才能當(dāng)官，你起早貪黑看書寫文章來做記者，我有什么，我不這樣，怎么出人頭地？我也思想了，干這事終有露餡的時候，所以我留有這個清單，到時候了，要倒一起倒，這就是懷里抱個炸藥包皮，我把我腿拴在他們腿上，炸藥包皮子響了就同歸于盡！”
金狗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狠狠地抽煙。
大空說：“金狗哥，你一定認(rèn)為我是壞人了吧？我承認(rèn)我這些作法不對，可比起那些當(dāng)官的拿權(quán)的，我倒覺得還清白哩。你別看我賺了錢，你是不了解我日夜擔(dān)多大的心，四處奔波又受多大的累！你我是兄弟，雖不是一個奶頭掉下來的，可我把你當(dāng)親哥哥待。上一次坐牢全是你救了我，這恩德我是要報的，掙了錢咱哥兒們都享受，出了事我絕不牽連你們！”
金狗不知道該怎樣對他說才好。
翌日，大空和蘭州的商客在一家飯店簽訂合同，大空給金狗電話，說是他包皮了一大桌飯菜，請金狗去吃，金狗推辭了。
半月后，小水和福運(yùn)坐排到了白石寨。小水已懷孕數(shù)月，肚子微微凸起，臉色*卻并不好，一坐下來就要吐酸水。他們是接到雷大空的信，說公司需要一些人，念他們夫婦恩情，特意讓福運(yùn)來公司幫忙，月薪可拿到一百元。夫婦倆好生喜歡，想著大空終于成了人物，一夜也未合眼，帶了許多山貨吃喝就坐排趕到白石寨。排停在渡口，福運(yùn)竟要將排棄在河里順流而去，小水不忍，建議還是賣了為好，福運(yùn)就拿砍刀斷了繩索，拆開木頭減價處理。那些高低差錯中的閣樓人家都來搶購，福運(yùn)就認(rèn)出了同烏面獸相好的那個寡婦，悄聲對小水說：“瞧見了嗎，那就是同烏面獸好的那娘兒！”
小水說：“好個人才！”
福運(yùn)就過去說：“你也來買嗎？烏面獸在州河里也是條混江龍，你也看得上這幾根木頭？”
那白臉女人說：“這么便宜，我怎么不買，我們準(zhǔn)備翻修我家的房子?。 ?br/>
小水說：“是要結(jié)婚了嗎？”
女人說：“日子還沒定下來。這位妹子你怎么也知道，你怕要笑話我了吧？”
小水說：“你要結(jié)婚，就宜早不宜遲哩！成全你的好事，這些木頭不收你錢了，送給你！”
女人喜之不禁，卻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這排好好的怎么就不要了，不吃水上飯了嗎？”
福運(yùn)說：“我有個兄弟開辦了公司，讓我們到他那里吃輕松飯去，你知道不知道，他叫雷大空！”
女人尖聲叫道：“雷大空，白石寨誰不知道啊？！你們活該去享享福了！”
小水便附近身來說：“這位大姐一臉善相，待自己婚姻又有主張，我一見就信得過你了，你如若愿意，我想托你辦一件事哩！”
女人說：“什么事，你只管說，白石寨別的不敢說，人卻熟哩！”
小水就說：“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是雷大空，一個叫金狗，人都是有本事的，又長得體面，只是沒有婚娶，你要是肯幫忙，你先幫著打問一下有沒有穩(wěn)實可靠人又好看的姑娘，改日里我領(lǐng)了他們來相看相看。”
女人連聲應(yīng)允“沒問題的，沒問題的”，且指點了她的家門號，說她叫白香香。
福運(yùn)和小水進(jìn)得寨城，一路又論說了一通白香香，都興奮異常。福運(yùn)說：“小水，你初次見那女人，就那么信得過她，你主張賣木頭，卻又一文不收送給她了？”
小水說：“我喜歡這白香香的。”
福運(yùn)說：“她和烏面獸相好，名聲有些不好哩?！?br/>
小水說：“她才做得對哩！”
一句話倒使福運(yùn)莫名其妙。
兩人先來到記者站，把進(jìn)寨城的目的給金狗談了，金狗并沒有多少激動，放沉了腦袋半天沒有表態(tài)。對于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金狗能表什么態(tài)呢？他只是說大空能干是能干，可實在太擔(dān)風(fēng)險，福運(yùn)人老實，去了一是不適應(yīng)，二是小水正有身孕，身邊不能沒人照看。小水當(dāng)下面有差色*，說她倒不讓福運(yùn)照看，聽金狗這么一說，倒不放心起大空了，讓金狗勸勸大空一定要把腳跟走正，別真的將來捅了婁子。三人商量之后，福運(yùn)便去公司把大空叫到記者站來了。
大空見了眾人，好不快活！人還在樓下就喊道：“小水，小水，你看我給你買了什么了？”進(jìn)門就將一提兜果脯塞給小水。小水看時，盡是杏干，知道大空用意，臉卻紅得如紅布一般。相互傾訴了思念之情，大空就嚷道到飯館去，他要請大伙吃喝一頓。四人到了北大街飯店，這飯店專售宮廷餃子，在全地區(qū)也享有盛名。餃子共有四十二種，按價錢包皮桌，大空要了全部品種，一籠一籠端上來，是烏龍臥雪，四喜發(fā)財……小水在鐵匠鋪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家餃子店，麻子外爺常說領(lǐng)她去吃，但至死也未如愿以償。見這么多餃子一下子擺滿桌子，就叫道：“就咱四人，吃得完嗎？大空，快讓他們撤去幾籠，別浪費了！”
大空說：“嫂子放開吃，咱享一下福怎的！這種叫‘貴妃餃’，是相傳楊玉環(huán)娘娘當(dāng)年專吃的，她姓楊的能吃，你韓小水也該吃！你知道這類餃子為什么叫‘貴妃餃’？里邊包皮的是雞翅肉和雞腿肉，翅膀能‘飛’，腿兒能‘跪’，這也就是‘跪飛餃’了！”
小水吃下一個，卻并未吃出更好的味道來，說：“我這口笨，嘗不出好在哪里？”
大空說：“你不要覺得好吃不好吃，現(xiàn)在講究營養(yǎng)！”
福運(yùn)是吃得極有興趣的，他幾乎并不咬爛就咽下去了，一邊問：“這一桌值幾十元？”
大空說：“你好大的幾十元喲，咱要的是最高標(biāo)準(zhǔn)，二百元的！”
福運(yùn)已將一顆餃子塞進(jìn)嘴里，又囫圇圇吐出來，說：“天神，這是在吃命嘛！”
大空說：“這飯店什么都貴，就說咱吃的這涼盤和啤酒吧，外邊一盤八角，在這里二元二，外邊一瓶一元零八分，在這里三元。為啥這么貴，來人還這么多，現(xiàn)在人都有錢了，就要買身價錢!”
小水說：“拿錢買闊氣哩？”
大空說：“咱一生能闊幾回？兄弟今日是有了錢了，咱不吃誰吃？讓田中正來吃？哼，他田中正怕未必在這兒吃得起？！不妨露個底兒，這一次平白賺了四萬八！”
福運(yùn)直吐舌頭，問做了什么生意平白賺這么多錢，莫非挖了金窖？
大空說：“真要是金窖，它就寬丈二長二丈，能深就恨不得只管深哩！這筆生意金狗哥知道，就是賣給蘭州的那批鋼材。合同訂的是七天內(nèi)他們必須郵來二十八萬元買貨錢，若款按期不到，就罰款百分之二十，若貨按期不到，罰款百分之二十五。合同簽好后，第二天就到州城，直接乘飛機(jī)到蘭州，在那邊銀行、郵局物色*好人，讓他們將蘭州的匯款壓住，故意不讓在七天內(nèi)到白石寨，我們就私下送人家每人一千元。結(jié)果款匯來過了日期，我們就一下子罰了他四萬八，鋼材也借故不賣給他們了！這不算平白賺的嗎？”
小水和福運(yùn)都嚇得吃不下去了，拿眼睛看起金狗。金狗一直在聽大空說著，只是悶著頭喝酒，這陣正色*訓(xùn)道：“大空，這話我已經(jīng)給你說過幾次了，放著別人，我也懶得去說了，你們公司完全是買空賣空嘛！再要這樣發(fā)展下去，這可是不得了的事！”
大空說：“金狗哥做了公家事了，金狗哥應(yīng)該說這話?？晌覍δ銈冋f，沒事的，絕對沒事的，我留有后路哩！來，咱們不說這些話了，咱喝，今日韓伯沒有來，他來就熱鬧了！喝呀，金狗哥，你關(guān)心我，我大空今生忘不了你，下一輩也忘不了你，兄弟給你敬一杯，喝啊！”
自己倒斟了多半杯白酒，仰脖先灌下去了。喝完，竟發(fā)起呆來，紅著眼一動不動。
金狗說：“大空，我說的話，你聽就聽，不聽也就不聽。但我認(rèn)為，雖然你一片好意把福運(yùn)叫來到公司去干事，這做法未必妥當(dāng)。福運(yùn)不宜到你們那工作，再說小水身懷有孕，他也不能不在身邊……”
大空說：“我并不是要福運(yùn)哥來當(dāng)采購的，我只是借個名義好讓他也賺賺錢的。金狗哥這么說了，也有道理，看福運(yùn)和小水的意思？”
小水說：“那就暫先不去了吧?！?br/>
大空說：“好好，這也好。”就抓起酒瓶子又喝了半杯。喝完，人就有些不行了。
金狗說：“大空，你不要再喝了！這樣做不是別的原因，這樣是為了你好，更為了福運(yùn)他們。咱先回吧，到我那兒再說?！?br/>
福運(yùn)扶著大空，四人出了飯店門，大空說：“金狗哥，你說的對著哩，福運(yùn)有小水，小水要給咱生個侄兒了，我不能拖累了他們。我知道我這是在刀刃上走路，一步邁不穩(wěn)就會失踏。失踏就失踏了去，我沒老婆沒娃，死了無后顧之憂。金狗哥，我求你辦個事，你是記者，你給我在州城報上發(fā)個聲明，就說我雷大空與你們毫無干系，這是要給別人看的，咱掙了錢，咱們都享受，出了事就讓我一人去受刀剮去！”
金狗氣得說：“你盡說屁話，大街上你再胡言胡語，我要擰你嘴的！”
小水說：“大空，你是醉了？叫你少喝少喝，你看你醉成什么樣子？”
大空卻撲通一聲跪在金狗面前，還在說：“金狗哥，我求你發(fā)聲明，真心求你！”
金狗搧了他一個耳光。
大空則沒有動，說：“打得好，你再打！我是該打的，我大空不還手的！”
福運(yùn)一見此狀，忙將大空架起來背著往記者站去了。大空在福運(yùn)的背上突然哈哈大笑，笑得沒死沒活。四人到了金狗的房子，大空笑著笑著就又哭起來，痛罵自己是人是鬼是半人半鬼，讓他們不要恨他，他既然到了這一步，他就要一頭往南墻撞，把南墻撞倒！哭著哭著，就吐起來，將剛才吃下的東西骯骯臟臟全吐了一地，然后死豬一般地睡著了。福運(yùn)和小水忙出去鏟土墊地，金狗將大空往床上抱的時候，大空的口袋里掉下五個裝在小紙袋里的避孕套。金狗也就明白大空已經(jīng)在干著那些事了！當(dāng)聽見小水和福運(yùn)鏟了土回來，趕忙握在手里，借故出去丟進(jìn)了垃圾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