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枚敵人的圓形炮彈飛過橋梁的上空,橋上顯得擁擠不堪。涅斯維茨基在橋中間下馬,站立著,他那胖乎乎的身子緊緊地靠在欄桿上,他含笑地掉過頭來望了望哥薩克,他牽著兩匹馬在涅斯維茨基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停步了。涅斯維茨基剛想向前走去,一群士兵和車輛又把他擠得不能動彈,他又被緊緊地逼到欄桿上,一籌莫展,只好苦笑罷了。
“老弟,你真是!”哥薩克對那趕車的輜重兵說道,這個輜重兵從車輪和馬匹旁邊麇集的步兵中用力擠過去,“你真是!你不能不等一等,你明明看見將軍要過橋。”
有人道出了將軍的姓名,但是這個輜重兵并不理會,他大聲斥責(zé)那些攔住他的去路的士兵。
“喂!鄉(xiāng)親們!請靠左走,等一等!”
可是,鄉(xiāng)親們互相擁擠,肩膀碰著肩膀,刺刀掛著刺刀,密密麻麻的一片從橋上源源不斷地行進。涅斯維茨基朝著欄桿向橋下望了一眼,看見恩斯河上湍急的喧囂的浪濤,然而浪頭不高,在橋樁四周匯合起來,泛起了一片漣漪,然后折回,后浪推前浪,奔騰不息。他朝橋上打量了一番,看見同類的士兵的浪濤——士兵、飾穗、套上布罩的高筒軍帽、背包、刺刀、長槍,還看見高筒軍帽下露出的疲憊的面容,寬大的顴骨,凹陷的兩頰,還有在黏滿橋板的泥濘中行走的雙腿。有時候,儼如恩斯河的浪濤中飛濺的白沫,在士兵的浪濤中混進一個披著雨衣、相貌和士兵截然不同的軍官。有時候,儼如河中一塊蕩漾的木片,一個步行的驃騎兵、勤務(wù)兵或者是居民從橋上經(jīng)過,被士兵的浪濤沖走了。有時候,儼如河上飄浮的圓木,一輛連隊的大車或是軍官的大車,滿載著物件,覆蓋著皮革,在四周的眾人護衛(wèi)下從橋上駛行。
“你看,像堤壩被沖決了似的,”一名哥薩克絕望地停住腳步,說道,“那兒還有很多人嗎?”
“差一個就滿一百萬!”一名穿著破軍大衣、從附近走過的快活的士兵遞著眼色,說道,隨即看不見了。
“候如他(他即指敵人)立刻在橋上烤起餡餅來,”一名老兵向他的伙伴轉(zhuǎn)過臉去,面色陰沉地說道,“那你就什么都會忘掉的。”
這名老兵從身邊走過去,一名乘坐大車的士兵跟在他后面駛行。
“見鬼,包腳布塞到哪里去了?”一名勤務(wù)兵跟在大車后面飛奔,一面在大車的尾部摸索著尋找,他說道。
這名士兵也跟隨大車走過去了。
有幾名士兵現(xiàn)出愉快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喝過一頓酒,他們跟在這個士兵后面走去。
“他這個好人用槍托照準牙齒捅了一下……”一個把軍大衣掖得很高的士兵使勁地揮動手臂,興高采烈地說道。
“是呀,是呀,正是那甜滋滋的火腿?!绷硪幻勘笮Φ卮鸬馈?/p>
他們也走過去了。涅斯維茨基不知道打了誰的牙齒,火腿意味著什么,有什么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你瞧,他們手忙腳亂的!他只開了一炮,就自以為敵人全被打死了。”一個士官帶著氣忿和責(zé)備的神態(tài)說道。
“大叔,那炮彈從我身邊飛過去了,”長著一張大嘴巴的年輕士兵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他說道,“我簡直嚇呆了。說實話,我嚇壞了,真要命!”這個士兵說道,好像在炫耀他膽怯似的。
這個士兵也走過去了。一輛大馬車跟在他后面,它和以前駛過的大馬車都不相像。這是一輛德國制造的雙套長車身馬車,車上運載的仿佛是全部家當(dāng)。一個德國男人駕著馬車,這輛馬車后面綁著一頭乳頭很大的好看的花母牛。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老太婆和一個兩頰緋紅、年輕而健康的德國姑娘坐在絨毛褥子上??雌饋恚@些移民是憑特殊許可證通行的。士兵們的目光都投射到婦人們身上,當(dāng)這輛大車一步一步地駛過時,士兵們評論的內(nèi)容只是和這兩個婦人有關(guān)的話。大家的臉上幾乎同樣地流露出對這個婦人懷有淫猥念頭的笑容。
“瞧,德國香腸(德國人的綽號)也落荒了!”
“把娘兒賣掉吧?!绷硪粋€士兵把臉轉(zhuǎn)向德國人說道,說話時重音落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上,那個德國人垂下眼簾,氣忿而驚恐地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你瞧,打扮得這么漂亮!真見鬼!”
“費多托夫,你應(yīng)當(dāng)在她們附近扎營!”
“老兄,我們是有見識的。”
“你們到哪里去呢?”一個正在吃蘋果的步兵軍官問道,他也半露笑容地打量著那個美麗的姑娘。
德國人閉上眼睛,表示他聽不懂意思。
“你想吃,就拿去吧?!避姽僬f道,一面把蘋果遞給姑娘。
姑娘微微一笑,拿了一個蘋果。涅斯維茨基像所有站在橋上的人那樣,在兩個婦人還沒有乘車駛過之前,他也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們。當(dāng)她們駛過之后,又有同樣的士兵,談著同樣的話題向前走過來,大伙兒終于停住了。到了橋頭,連隊的大車上的馬匹不聽駕駛了,一群人只得呆在那里等候。
“干嘛都停滯不前呢?沒有秩序了!”士兵們說道,“你硬往哪里闖?見鬼!不能不等一下子。假使他燒毀橋梁,那就更糟了。你瞧,他們把那個軍官擠得無路可走?!闭局囊淮笕喝嗣婷嫦嘤U,談東道西,還在橋頭上擠來擠去。
涅斯維茨基朝橋底下望了望恩斯河的滾滾流水,忽然間聽見一種奇異的響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疾速地靠近……這東西體積很大,撲通一聲落到水中。
“你瞧,射到哪里去了!”一個站在附近的士兵聽見響聲就掉過頭來瞥了一眼,嚴肅地說道。
“他正在鼓勵我們,希望我們快點兒過去?!绷硪幻勘辜辈话驳卣f道。
一群人又開始向前移動。涅斯維茨基心里明白這是一枚炮彈。
“喂,哥薩克,把馬兒牽過來!”他說道,“喂,你們大家閃到一邊去!閃開點兒,讓出一條路來!”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走到馬兒前面。他不斷地喊叫,緩慢地向前移動。士兵們擠縮在一起,給他讓路,可是又復(fù)把他擠得很緊,踩痛了他的腿。站在他附近的人沒有過失,因為他們被擠得更厲害。
“涅斯維茨基!涅斯維茨基!你這個丑家伙!”這時他后面?zhèn)鱽硭粏〉纳ひ簟?/p>
涅斯維茨基回頭一看,看見了瓦西卡·杰尼索夫,他離涅斯維茨基有十五步路遠,一大群向前移動的步兵把他們隔開了;杰尼索夫兩臉通紅,頭發(fā)黝黑,十分蓬亂,后腦勺上戴著一頂軍帽,雄赳赳地披著一件驃騎兵披肩。
“你吩咐這班鬼東西讓路。”杰尼索夫大聲喊道,看起來他又發(fā)火了。他那對煤炭一般烏黑的眼珠在發(fā)炎的眼白中閃閃發(fā)光,骨碌碌地亂轉(zhuǎn),他那和臉膛一股通紅的裸露的小手握著一柄未出鞘的馬刀,不時地揮動著。
“哎,瓦夏!”涅斯維茨基愉快地答道,“你怎么樣?”
“騎兵連沒法子走過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惡狠狠地露出潔白的牙齒,用馬刺刺著那匹好看的烏騅貝杜英,高聲喊道,那匹烏騅碰到刺刀尖,抖動著耳朵,打著響鼻,從馬嚼子上噴出白沫,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馬蹄子踩著橋板,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假如騎馬的人允許,它似乎準備跨過橋欄桿跳下去。
“這是什么名堂?像一群綿羊,儼像一群綿羊!滾開!……讓出一條路來!……在那兒站住吧!這輛大馬車,真見鬼!我要用馬刀砍了!”他大聲喊道,真的從鞘中拔出馬刀,揮動起來。
士兵們面露驚恐的神色,擠縮在一起了,杰尼索夫于是走到涅斯維茨基身邊去。
“你怎么今日沒有喝醉呢?”當(dāng)杰尼索夫向他駛近時,涅斯維茨基說道。
“哪有喝酒的工夫!”瓦西卡·杰尼索夫答道,“整天價把兵團拉到這兒,又拉到那兒。要打仗,就打仗吧。其實,鬼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今天你是個穿得很漂亮的人啊!”涅斯維茨基望著他的一件新斗篷、新鞍墊說道。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從皮囊里取出一條散發(fā)著香水氣味的手帕,向涅斯維茨基的鼻孔邊塞去。
“不行,作戰(zhàn)用得著我嘛!我剃了臉,刷了牙,噴了香水。”
涅斯維茨基由哥薩克兵陪伴,外貌威嚴;杰尼索夫手揮馬刀,大喊大叫,舉動果敢,發(fā)揮了效力,他們擠縮到橋梁的那邊,把步兵攔阻住了。涅斯維茨基在橋頭找到了上校,涅斯維茨基應(yīng)當(dāng)把命令轉(zhuǎn)告他,在執(zhí)行了委托的任務(wù)之后就返回原地去了。
杰尼索夫掃清了道路上的障礙,在橋頭停步了。他很隨便地勒住跺著蹄子向自己同類沖去的公馬,端詳著迎面走來的騎兵連官兵。橋板上可以聽見清脆悅耳的馬蹄聲,好像有幾匹馬兒在飛速奔馳,騎兵連的隊伍四人一排,軍官們站在前頭,一字長蛇陣似地從橋上走過,隊列開始走出那邊的橋頭。
停步不前的步兵在橋邊的爛泥地上擠來擠去,帶著不同的兵種相遇時常會產(chǎn)生的那種敵對的互相譏諷的格格不入的特殊情感,望著步伐整齊地從他們身旁走過的衣著講究而整潔的驃騎兵。
“穿得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只好去趕波德諾文斯克廟會啦!”
“他們有什么用場??!只能擺出來做個樣子給人看!”另一個士兵說道。
“步兵們,不要把塵埃揚起來!”一個驃騎兵開了個玩笑,他騎著的那匹馬一踢蹄子,就把爛泥濺到了那個步兵身上了。
“你帶著背囊,把你趕去行軍才好,讓你走上兩晝夜的路,你那細帶子準會磨破的,”那個步兵用袖筒揩去臉上的爛泥,說道,“那你就不像個人了,像只鳥兒摟在馬身上!”
“濟金,真想讓你騎在馬身上哩,那你就很舒服了?!鄙系缺I笑那個被背囊壓得彎腰駝背的消瘦的士兵,打趣地說。
“你拿根棍子架在胯襠時,那你就有一匹馬了?!币幻婒T兵應(yīng)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