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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戰(zhàn)爭與和平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譯林出版社

神秘師兄 上傳

庫圖佐夫在奉命統(tǒng)率全軍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于是給他送去一道到總部報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抵達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趕上庫圖佐夫檢閱軍隊,而且是檢閱正在進行的時刻。安德烈公爵在村里牧師住宅旁停下來,那兒有一輛總司令的馬車,然后他在大門旁的長凳上坐下等勛座(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稱呼庫圖佐夫)。從村外的田野里時而傳來軍樂聲,時而傳來歡呼新總司令“烏拉!”的巨大吼叫聲。離安德烈公爵十來步遠的大門旁站在兩個勤務兵、一個通信員和一個管家。他們趁公爵不在,天氣晴和,便走了出來。一位黑臉膛、生著濃密髭須和頰須的小個子驃騎兵中校,騎馬來到大門前,他端詳一下安德烈公爵,問道:勛座大人是不是就在這兒,他什么時候回來。

安德烈公爵說,他不是勛座司令部的人員,也是剛來報到的。驃騎兵中校問那個服裝華麗的勤務兵。那個勤務兵帶著所有總司令的勤務兵與軍官說話時所具有的特別蔑視的腔調(diào)對他說:“什么勛座大人?大概快回來了。您有何貴干?”

對此驃騎兵中校只冷笑了一聲。他下了馬,把馬交給傳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向他彎彎腰以示致敬。博爾孔斯基在長凳上擲挪身子讓了坐。驃騎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總司令的嗎?”驃騎兵中校問?!皳?jù)說,人人都見得到,謝天謝地。不然和那些賣臘腸的家伙①打交道,夠倒霉的!難怪耶爾莫洛夫要申請入德籍?,F(xiàn)在我們俄國人大概也能說上話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個勁地后退、后退!

您參加過戰(zhàn)役嗎?”他問。

“有幸參加過戰(zhàn)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說,“不僅參加過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說田莊和親愛的家園……我父親就死于憂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p>

“啊?……您是博爾孔斯基公爵嗎?認識您,我非常高興。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苯苣崴鞣蛘f,他握著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別和善的目光凝視著博爾孔斯基的面孔。“是的,我聽說了?!彼畋硗榈卣f,停了片刻,又接著說:“簡直是西徐亞人戰(zhàn)爭②。這一切都很好,只是對那些替人背黑鍋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嗎?”他搖了搖頭?!胺浅8吲d,非常高興和您認識?!彼罩氖?,帶著感傷的微笑又說。

①指德國人,當時俄軍中有不少德籍高級將領(lǐng)。

②西徐亞,意思是說這次戰(zhàn)爭是野蠻人的戰(zhàn)爭。

安德烈公爵聽娜塔莎講過,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個求婚人。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憶現(xiàn)在又觸動了他那敏感的負傷的心靈。近來久已不去想它,但在靈魂深處仍感到痛楚。最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棄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親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過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記起來,對他的影響也遠遠沒有先前那么深遠了??墒菍苣崴鞣騺碚f,由博爾孔斯基這個名字引起的一連串回憶卻是富有詩意的遙遠的過去。當時在吃罷晚飯,聽完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求起婚來。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以及他對娜塔莎的愛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轉(zhuǎn)向他目前最熱心、最專注的事情上去了。這就是他于撤退期間在前哨服務時想出的作戰(zhàn)方案。他曾經(jīng)把這個方案呈交給巴克萊·德·托利,現(xiàn)在他打算向庫圖佐夫提出。這個方案的論點是:法軍的戰(zhàn)線拉得太長,我軍不必從正面堵截法軍,應當攻擊他們的交通線,或則一面正面作戰(zhàn),一面攻擊他們的交通線。他開始向安德烈公爵說明他的方案。

“他們想據(jù)守住整個戰(zhàn)線。這是不可能的。我保證突破他們的防線。給我五百人,我會把他們的交通線切得七零八落,準行!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游擊戰(zhàn)?!?/p>

杰尼索夫站起來、打著手勢,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時,從檢閱的地方傳來軍隊的吶喊聲,這聲音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散亂,其中夾雜著軍樂和歌聲。村里傳來馬蹄聲和喊聲。

“他來了,”站在大門旁的哥薩克喊道,“他來了!”

博爾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門口走去,那兒排著一大群士兵(儀仗隊),他們看見庫圖佐夫騎著一匹棗紅色小馬沿著大街馳來。一大群將軍侍從騎馬跟隨著他。巴克萊幾乎和他并轡而行。一群軍官在他們四周邊跑邊喊:“烏拉!”

副官們先馳進院子。庫圖佐夫煩躁地策著那匹在他身體重壓下穩(wěn)步徐行的小馬。他把手舉到他那白色的近衛(wèi)重騎兵軍帽邊(帶有紅箍,沒有遮檐),不停地點頭。他走到向他致敬的儀仗隊前面時(儀仗隊多半是佩戴勛章的年輕英俊的近衛(wèi)兵),他用長官沉著的目光默默地、注意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轉(zhuǎn)向周圍那些將軍和軍官。他臉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變化,他不知所措地聳了聳肩。

“有這么棒的小伙子,還總是退卻,退卻!”他說,“好了,再見,將軍。”他又說,策著馬經(jīng)過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門口走去。

“烏拉!烏拉!烏拉!”人們在他后面歡呼著。

自從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見庫圖佐夫之后,他變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腫。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①、傷疤,以及他臉上和身上顯出的疲倦的樣子,依然如故。他穿著軍服,肩上掛著細皮條鞭子,戴著一頂白色的近衛(wèi)重騎兵軍帽。

他騎在那匹精壯的小馬上,沉重地搖晃著。

①指庫圖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

“噓……噓……噓……”他口哨吹得幾乎聽不見,騎馬走進院子。他臉上現(xiàn)出快慰而喜悅的神情,那是一個人在人多的場合作為代表露面之后想休息一下時常有的表情。他從馬鐙里抽出左腳,然后向前傾著整個身子,吃力得皺起了眉頭,左腳使勁邁過馬鞍,又用臂肘支撐著膝蓋,哼哧了一聲,整個人就歪倒在準備扶他的哥薩克們和副官們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瞇起眼睛環(huán)顧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認不得,就邁著他那一顛一顛的步子向臺階走去。

“噓……噓……噓”,他吹著口哨,又轉(zhuǎn)臉看了看安德烈公爵。過了幾分鐘才把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與其有關(guān)的回憶聯(lián)系起來。(這是老年人常有的現(xiàn)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親愛的朋友,來吧……”他一面環(huán)視,一面疲憊地說,挺費勁地登上在他身體的重壓下咯吱作響的臺階。他解開扣子,坐到臺階上的一條長凳上。

“你父親怎么樣?”

“昨天接到他辭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簡短地說。

庫圖佐夫睜大驚訝的雙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劃了個十字:“愿他在天國安息!我們所有的人都應服從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我敬愛他,我衷心地同情你?!彼麚肀О驳铝夜?,把他摟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沒有放開。當他放開他時,安德烈公爵看見庫圖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顫抖,眼睛里含著淚水。

他嘆了口氣,兩手按著長凳要站起來。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們談一談。”他說,但是,這時,在長官面前一如在敵人面前很少膽怯的杰尼索夫,不顧門廊旁副官的憤怒的低聲阻攔,響著馬刺,大膽地沿著階梯走進門廊。庫圖佐夫兩手支撐著長凳,不滿地望著杰尼索夫。杰里索夫自報了姓名,聲稱他有關(guān)于國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勛座大人匯報。庫圖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著杰里索夫,擺出一副厭煩的姿勢,抬起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復說:“有關(guān)國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說吧?”杰尼索夫像姑娘的臉紅了(看見這個滿臉胡須、蒼老、醉醺醺的臉上現(xiàn)出紅暈,令人覺得驚異),開始大膽地陳述他切斷斯摩棱斯克和維亞濟馬之間敵軍防線的計劃。杰尼索夫在那個地區(qū)住過,熟悉那一帶的地形。他的計劃無疑是可取的,特別是他說話的口氣帶有極為堅強的信心。庫圖佐夫看看自己的腳,有時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邊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發(fā)生。果然,在杰尼索夫正講述的時候,從他望見的那間小屋里出來一個腋下夾著公事包的將領(lǐng)。

“怎么樣?”杰尼索夫還在講述,庫圖佐夫問那個將領(lǐng)道。

“已經(jīng)準備好了嗎?”

“勛座大人,準備好了?!睂④娬f。庫圖佐夫搖搖頭,仿佛說:“一個人怎么能辦完這么多事?!比缓笏^續(xù)聽杰尼索夫講述。

“我用俄國軍官高尚而誠實的誓言向您保證,”杰尼索夫說,“我準能切斷拿破侖的交通線。”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杰尼索夫,軍需總監(jiān)是你什么人?”庫圖佐夫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是家叔,勛座大人。”

“噢,我們是老朋友了,”庫圖佐夫挺高興地說?!昂玫模玫?,親愛的,你就留在總部吧,咱們明天再談談?!彼蚪苣崴鞣螯c了點頭,就轉(zhuǎn)身伸手去拿科諾夫尼岑交來的文件。

“是不是請勛座大人到屋里去?”執(zhí)勤的將軍用不滿的語聲說,“要審查幾份計劃和簽署一些文件。”從門口走出一個副官報告說,室內(nèi)一切都準備停妥。但是,看樣子庫圖佐夫想辦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皺皺眉頭……

“不,親愛的,吩咐把桌子搬來,我就在這兒審閱文件?!彼f?!澳阆葎e走?!彼D(zhuǎn)向安德烈公爵說。安德烈公爵于是站在臺階上聽那個執(zhí)勤的將官作報告。

這時,安德烈公爵聽見門里有女人的低語聲和綢衣的窸窣聲。他向那邊看了幾眼,看見門里有一個穿粉紅衣裳,包上雪青色絲綢頭巾,豐滿、紅潤的美麗少婦,她捧著一個盤子,顯然在等總司令進去。庫圖佐夫的副官低聲對安德烈公爵解釋道:這是女房東、牧師的老婆,她要向勛座大人獻鹽和面包①。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歡迎過勛座大人,她在家中……“她很漂亮?!蹦莻€副官面露微笑補充一句。庫圖佐夫聽到這些話,回頭看了看。庫圖佐夫在聽執(zhí)勤的將官的報告(報告的主要問題是對察列沃—扎伊米希陣地的抨擊。),正如他聽杰尼索夫的陳述和七年前在奧斯特利茨軍事會議上聽那些爭論一樣,他之所以聽,只是因為他長著兩只耳朵,不得不聽,盡管他的一只耳朵里還塞著一小段海船的纜索②;不過顯而易見,那個執(zhí)勤的將軍對他所能說的話,不僅沒有一點可以使他吃驚或引起他的興趣,而且他事前全知道他要說的話,他之所以聽完這一切,只是因為不得不聽完,正如不得不聽完那像念經(jīng)似的祈禱文一樣。杰尼索夫說得頭頭是道,很有頭腦,執(zhí)勤的將官的話就更頭頭是道,更有頭腦,但是顯而易見,庫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種可以解決問題的東西——那是與聰明才智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觀察總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他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悶及對門里那個女人的低語的好奇以及遵守禮節(jié)的心意。顯然,庫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甚至輕視杰尼索夫的愛國熱情,但他的蔑視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感情(因為他極力不顯露這些天賦),而是由于別的緣故。他蔑視這一切,是因為他的高齡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對那個報告庫圖佐夫只作了一個關(guān)于俄國軍隊在戰(zhàn)場上搶劫一事的指示。報告結(jié)束時,執(zhí)勤的將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麥,地主要求各軍長官追償損失的文件,并請勛座大人在上面簽字。

聽了這件事,庫圖佐夫咂咂嘴,搖了搖頭。

①俄國風俗,對新來的客人,獻面包和鹽表示歡迎。

②俄國舊習,認為這樣可以治牙痛。

“扔進爐子里……投進火里去!我索興給你說吧,親愛的,”他說,“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扔進火里去。莊稼,讓他們盡管割吧;木材,讓他們盡管燒吧。我不發(fā)任何命令允許這樣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賠償,非這樣不行。既然劈木頭,難免木片飛。”他又看了看那個文件?!芭叮聡降木?!”他搖搖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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