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號,俘虜們的車房里進來了一位很重要的軍官,這從看守對他的尊敬程度上看得出來。這位軍官,大概是參謀部什么人,拿著一份名單,點全部俄國人的名,呼叫皮埃爾為: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說出姓名的人)。他冷淡地懶洋洋地看了一遍被俘的人,吩咐看守軍官給他們穿著得像樣,收拾整齊,然后帶去見元帥。一個鐘頭后,來了一連兵,于是,皮埃爾和另外十三個人被帶往圣母廣場。那是雨后晴朗的一天,空氣非常清潔。煙不像皮埃爾從祖博夫斯基要塞拘留所被帶出來的那天那樣低垂:透過清潔的空氣像圓柱似地向上升騰。火光是哪里都見不到了,但四面八方都有煙柱在往上升,而整個莫斯科,就皮埃爾所能見到的地方而言,成了火災后的一片廢墟。隨處可以看見只剩爐灶和煙囪的瓦礫場,偶爾有些地方剩下石砌房屋的燒焦了的墻壁。皮埃爾觀察這些廢墟,他熟識的那些街坊已辨認不出來。一些地方還看得見完好的教堂。未遭破壞的克里姆林宮從遠處顯露著白色的輪廓,連同它的塔樓和伊凡大帝鐘樓。近處,新圣母修道院的穹窿燦爛地閃光,鐘聲也格外響亮地從那里傳來。鐘聲提醒皮埃爾,這是星期日,圣母誕生節(jié)。但是,似乎無人慶祝這個節(jié)日:到處是災后的殘破景象,偶爾能碰到的俄國人,都衣衫襤褸,驚懼恐慌,一見法軍便躲藏起來。
顯然,俄國的這個窩巢已經傾復和毀壞了,但在俄國生活秩序被摧毀的背后,皮埃爾不自覺地感到,這傾復的窩巢之上,已建立起完全不同的,穩(wěn)定的法國制度。他從押解他和其他罪犯的士兵的整齊隊形、精神抖擻、心情愉快地行進的樣子看出;他從乘坐由一名士兵駕駛的雙套車的某個法國重要文官迎面開來的樣子看得出來,從左邊廣場傳來的軍樂隊的愉快樂曲也使他感到這點,而尤其是,從今天早上前來的法國軍官宣讀囚犯名字的那份名單上更使他明白了這點。抓皮埃爾的士兵,把他帶到一處,又把他連同另外幾十個人帶到另一處;他們好像會忘記他,把他同其他人混起來似的。但不對:他想起他回答審訊時,又被人稱呼:celuiquin'avouepassonnom(不愿說出姓名的人)。皮埃爾頂著這個現在使他覺得害怕的名稱,他正被帶往某個地方,押解人的臉上帶著明白不誤的自信,所有其余囚犯和他正是他們需要押送的人,他們正被帶往需要去的地方。皮埃爾覺得自己是落入他不認得的卻準確運行著的機器輪子里的小小木屑。
皮埃爾同其他罪犯被帶到圣母廣場右邊,離修道院不遠,靠近擁有一個大花園的那座白色的巨大宅院。這是謝爾巴托夫公爵府,皮埃爾以前常來這里拜訪主人,現在,他從士兵談話得知,這里駐扎著元帥,艾克米爾公爵(達烏)。
他們被帶至門廊前,開始一個個地被領進屋子,皮埃爾是第六個被領進去的。經過有一面玻璃窗的走廊,過廳,前廳,(這都是皮埃爾熟悉的),他被帶進一間狹長的辦公室,門口站著一名副官。
達烏坐在房間的盡頭,俯身靠著桌子,鼻梁上架一付眼鏡。皮埃爾走到他的近傍。達伍沒有抬起眼睛。顯然在批閱他面前的公文,他不抬眼睛,低聲地問到quiêtesvous(你是誰)?
皮埃爾沉默著,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覺得達烏不單是一名法國將軍、對皮埃爾說來,達烏是以殘忍出了名的人。皮埃爾望著達烏(就像一位愿意暫時耐心等待回答的厲害的教師)的那張冷酷的臉,他覺得,每延遲一秒鐘,都要付出他生命的代價;但他不曉得說什么。說他第一次受審時說的那些話嗎,他決定不下來;公開自己的頭銜和地位又很危險,而且羞于這樣作。皮埃爾沉默著。但在皮埃爾未及決定怎么辦時,達烏抬起了頭,把眼鏡推到額頭上,瞇縫眼睛仔細觀察了皮埃爾一番。
“我認識此人?!彼脧娜莶黄鹊睦淅涞纳ひ粽f,顯然以此嚇唬皮埃爾。一股寒氣先穿過皮埃爾的背脊,然后像老虎鉗一樣夾住他的頭。
“Mongènèral,vousnepouvezpasmeconnaitre,jenevousaijamaisvu…”
“C'estunespionrusse.”①達烏打斷他的話,對屋內的另一位將軍說,但皮埃爾未曾留意到這位將軍。達烏又把臉也轉向那個將軍。皮埃爾突然聲音震顫地急忙說道:
①“您不可能認識我,將軍,我從未見過您……”
“Non,monseigneur,”他說,又同時意外地想起達烏是公爵。“Non,monseigneur,vousn'avezpaspumeconnaitre.Jesuisunofficiermilitionnaireetjen'aipasquittéMoscou.”
“Votrenom.”達烏再問一遍。
“這人是俄國間諜。”
“Besouhof.”
“Qu'estcequimeprouveraquevousnementezpas?”
“Monseigneur!”①皮埃爾喊叫起來,不是用委屈而是用祈求的口氣。
達烏抬起眼睛仔細看皮埃爾。他們彼此對視了幾秒鐘,這一“看”使皮埃爾得救。這一“看”便使兩者之間,繞過戰(zhàn)爭和審訊,建立起了人與人的關系。這一時刻,他們兩人都模糊地連連感覺到數不清的事情,明白了他們兩人都是人類的孩子,是弟兄。
達烏從名單上抬起頭來,(那名單上標志著人事和人的性命的是一些號碼),他第一眼看見的皮埃爾只是一個小道具而已,達烏可以無愧于心地把他槍斃;但現在他在他身上看到了人。他沉思了一會兒。
“Commentmeprouverezvouslavèritèdicequevous
medites?”②他冷冷地說。
皮埃爾想起了朗巴萊,叫出他的團名,他的姓氏,和房子坐落的街道。
“Vousn'êtespascequevousdites.”③達烏又說。
①“不,閣下……不,閣下,您不可能認識我。我是民團軍官,我沒有離開莫斯科?!薄 澳拿??” “別祖霍夫?!薄 罢l能證明您沒撒謊?” “閣下。”
②您怎樣向我證明您說的是真的呢?
③您不是您說的那個人。
皮埃爾哆嗦著斷斷續(xù)續(xù)舉出例子來證明自己所說的是事實。
但這時進來一位副官,向達烏報告某件事。
達烏一聽副官報告的消息,立即露出高興的樣子,并開始扣扭扣。看來他完全忘了皮埃爾。
當副官向他提起俘虜的時候,他皺起眉頭往皮埃爾那邊點點頭說要把他帶走。但該帶往何處,皮埃爾則不知道:是回到車房,還是帶到刑場上去,那個地方難友們在經過圣母廣場的時候指給他看過了。
他回過頭,看到副官在詢問什么事。
“Qui,sansdoute!”(對,自然如此!)達烏說,但什么是“對”,皮埃爾不知道。
皮埃爾記不請怎樣走的,是否走了很久,往哪里走的。他在腦子完全空白和麻木的情況下,看不見周圍的任何東西,只是動腳同其他人一齊走,直到大家停下,他也停下。
在這全部時間內,只有一個想法纏繞在皮埃爾腦子里。這就是:誰,究竟是誰,最終判決他的死刑的?這不是委員會審訊他的那些人:他們當中誰也不愿意這樣做,并且看來也不能作出這一判決。這也不是達烏,他是那么人道地看著他的。要是再等一分鐘,達烏就會明白他們干得蠢,但是前來的副官妨礙了這一分鐘。而這個副官顯然不想干壞事,但他本來可以不進來的。那終究是誰要處死地,槍斃他,奪去他皮埃爾的生命——連同他的全部記憶,志向,希望和思想呢?
誰決定的?于是,皮埃爾感覺到,這里沒有誰會這樣干。
這是制度,是各種情況的湊合。
某個制度要殺死他——皮埃爾,要剝奪他的生命和一切,要消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