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天下,遷都北京,修成大典,溝通南洋,威震四海,平定安南,打壓蒙古。
以上就是朱棣同志的主要政績史。在執(zhí)政的前十幾年中,他不停地忙活,不停地工作,付出了許多心血,也獲得了許多成就,正是這些成就為他贏得了一代英主的名譽。
他做了歷史上很多皇帝都沒有做到的事情,但他并未感到絲毫疲憊,因為在朱棣的心目中,權(quán)力就是他工作的動力,手握權(quán)力的他就如同服用了興奮劑一樣,權(quán)力對他而言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毒品 ,一分一秒也離不開,任何人也無法奪走。
像他這樣的人似乎是沒有也不可能有朋友的。
但朱棣還是有朋友的,在我看來,至少有一個。
告別
永樂十六年(1418)三月北京慶壽寺。
朱棣帶著急促的腳步走進了寺里,他不是來拜佛的,他到這里的目的,是要向一個人告別,向一個朋友告別。
八十四歲的姚廣孝已經(jīng)無力起身迎接他的朋友,長年的軍旅生涯和極其繁重的參謀工作耗干了他的所有精力,當年那個年過花甲卻仍滿懷抱負的陰謀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個躺在床 上的無力老者。
此時的姚廣孝感慨良多,洪武十八年(1385)的那次相遇不但改變了朱棣的一生,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此之后,他為這位野心家效力,奇計百出,立下汗馬功勞,同吃同住同勞動(造反應(yīng)該也算是一種勞動)的生活培養(yǎng)了他和朱棣深厚的感情,朱棣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并不奇怪,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陰謀家。
在朱棣取得皇位后,姚廣孝也一下子從窮和尚變成了富方丈,他可以向朱棣要房子、車子(馬車)、美女 、金銀財寶,而朱棣一定會滿足他的要求。因為作為打下這座江 山的第一功臣,他完全有這個資格。
可他什么也不要。
金銀賞賜退了回去,宮女退了回去,房屋宅第退了回去,他沒有留頭發(fā),還是光著腦袋去上朝,回家后換上僧人服裝,住在寺廟里,接著做他的和尚。
他造反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抱負實現(xiàn)了,也就心滿意足了。此外,他還十分清楚自己的那位“朋友”朱棣根本不是什么善類,他是絕對不會容忍一個知道他太多秘密,比他還聰明的人一直守在身邊的。
所以他隱藏了自己,只求平靜地生活下去。
綜觀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多少喜劇色彩,中青年時代不得志,到了60歲才開始自己的事業(yè),干的還是造反這個整日擔驚受怕,沒有勞動保險的特種行業(yè)。等到造反成功也不能太過招搖,只能繼續(xù)在寺廟里吃素,而且他也沒有類似抽煙喝酒逛窯子的業(yè)余愛好,可以說,他的生活實在很無趣。
他謀劃推翻了一個政權(quán),又參與重建了一個政權(quán),卻并沒有得到什么,而在某些人看來,他除了掙下一個助紂為孽的陰謀家名聲外,這輩子算是白活了。
他的悲劇還不僅于此,他之前的行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也算不上是個壞人,他還曾經(jīng)勸阻過朱棣不要大開殺戒,雖然并沒有成功,卻也能看出此人并非殘忍好殺之輩。
但這并不能減輕他的惡名,因為他畢竟是煽動造反的不義之徒,旁人怎么看倒也無所謂,最讓他痛苦的是,連他唯一的親人和身邊的密友也對他嗤之以鼻。
永樂二年(1404)八月,姚廣孝回到了家鄉(xiāng)長州,此時他已經(jīng)是朝廷的重臣,并被封為太子少師,與之前落魄之時大不相同,可以說是衣錦還鄉(xiāng),但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
父母已經(jīng)去世,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他興沖沖地趕去姐姐家,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分享自己的榮耀,但他的姐姐卻對他閉而不見(姊不納),無奈之下,他只好去見青年時候的好友王賓,可是王賓也不愿意見他(賓亦不見),只是讓人帶了兩句話給他,這兩句話言簡意賅,深刻表達了王賓對他的情感:
和尚誤矣!和尚誤矣!
姚廣孝終于體會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原先雖然窮困,但畢竟還有親人和朋友,現(xiàn)在大權(quán)在握,官袍加身,身邊的人卻紛紛離他而去。
耳聞目睹,都帶給姚廣孝極大的刺激,從此他除了白天上朝干活外,其余的時間都躲在寺廟里過類似苦行僧的生活,似乎是要反省自己以前的行為。
這種生活磨練著他的身體,卻也給他帶來了長壽,這位只比朱元璋小七歲的和尚居然一口氣活到了八十四歲,他要是再爭口氣,估計連朱棣都活不過他,有望打破張定邊的紀錄。
但這一切只是假設(shè),現(xiàn)在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他正躺在床 上看著自己這位叫朱棣的朋友
心情復(fù)雜的朱棣也注視著姚廣孝,像他這樣靠造反起家的人最為懼怕的就是造反。所以他抓緊了手中的權(quán)力,懷疑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而眼前的這個人是唯一例外的。這個神秘的和尚幫助他奪取了皇位,卻又分毫不取,為人低調(diào),他了解自己的脾氣,性格和所有的一舉一動,權(quán)謀水平甚至超過了自己,卻從不顯露,很有分寸。這真是個聰明人啊!
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能做朱棣的朋友。
在雙方的這最后一次會面中,他們談了很多,讓人奇怪的是,他們談的都是一些國家大事,姚廣孝絲毫未提及自己的私事,這似乎也很正常,大家相處幾十年,彼此之間十分了解,也就沒有什么私事可說了的吧。
朱棣很清楚,姚廣孝已經(jīng)不行了,這是一個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找自己聊國家大事,他一定會提出某個要求。
朱棣和姚廣孝如同老朋友一般地繼續(xù)著交 談,但在他們的心底,都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
話終于說完了,兩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姚廣孝終于開口了,他提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個要求:
“請陛下釋放溥洽吧?!?/p>
朱棣默然。
不出所料,他果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堪稱當世第一謀士的姚廣孝臨死前提出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個溥洽到底是什么人呢,能夠讓姚廣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如此掛念他的安危?
其實溥洽的個人安危并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因為這個人的身上隱藏著一個秘密,隱藏著朱棣追尋十余年而不得的一個答案。
這個秘密就是建文帝的下落。
十六年前,一場大火焚毀了皇宮,同時也隱滅了建文帝朱允炆的蹤跡,等到朱棣帶領(lǐng)大群消防隊員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留給他的只是一堆廢墟和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尷尬局面。
從此建文帝的下落就成了他的心頭大患,為了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朱棣想盡各種辦法四處找人,只要有任何蛛絲馬跡,他就會抓住不放。
也就在此時,有人向他告密,還有一個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這個人就是溥洽。
溥洽是建文帝朱允炆的主錄僧,據(jù)說當時正是他安排朱允炆出逃的,雖是傳聞,但此人與朱允炆關(guān)系密切,他確實很有可能知道朱允炆的下落。
朱棣聽說后大喜,便將溥洽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至于他是否拷打過溥洽,溥洽如何回應(yīng),史無記載,我們自然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沒有從溥洽的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東西,因為直到二十年后他臨死前方才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但溥洽卻從此開始難見天日,他不但是一個特殊的政④治犯,還是一個絕對不會被釋放的政④治犯,原因很簡單,他不說出朱允炆的下落,自然不會放他,而如果他說了出來,朱棣也決不會把這個知情人 釋放出獄,依著朱棣的性格,還很有可能殺人滅口,一了百了。
如無意外,溥洽這一輩子就要在牢房里度過了。
但是現(xiàn)在,意外發(fā)生了。
朱棣知道姚廣孝這個要求的分量,溥洽是不能放的,但這畢竟是自己老朋友這一生中的最后一個愿望,實在難以抉擇。
姚廣孝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沉默中的朱棣,他知道眼前的這位皇帝正在思考,準備做出決定。
“好吧,我答應(yīng)你”
姚廣孝釋然了,他曾親眼看見在自己的陰謀策劃之下,無數(shù)人死于非命,從方孝孺到黃子澄,凌遲、滅族,這些無比殘忍的罪行就發(fā)生在自己面前,他曾勸阻過,卻無能為力。雖然這些人并非直接死在自己手上,但他確實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雖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但他也不是泯滅人性的惡魔。殘酷的政④治斗爭和親人朋友的離去讓他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很多人因為他而死去,他卻背負著罪惡活了下來。
所以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不是為了救贖溥洽,而是為了救贖他自己的靈魂。
精神上得到解脫的姚廣孝最終也得到了肉體的解脫,三月十八日,姚廣孝病死于北京慶壽寺,年八十四。
這位永樂年間最偉大的陰謀家終于含笑離開了人世,他付出了很多,卻似乎并沒有得到什么,他的前半生努力實踐著自己的抱負,后半生卻背負著罪惡感孤獨地生活著。
無論如何,對于他而言,一切都已結(jié)束。
朱棣遵守了他的諾言,放出了溥洽,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出于對老朋友的承諾。
皇位奪下來了,首都遷過去了,大典修完了,南洋逛遍了,安南平定了,瓦剌韃靼沒戲唱了。
現(xiàn)在唯一的老朋友也走了。
這場戲演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當年三十一歲的青年朱棣起兵造反,最終奪得天下,之后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統(tǒng)治,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的時代。
在這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年中,該做的事情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他也做了。但綜合來看,他確實是一位歷史上少有的雄才大略的皇帝。上面列出的那些政績里的任何一條都很難做到、做好,但他卻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就全部完成了。
做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實在不容易啊。
按說有如此功績,朱棣也應(yīng)該心滿意足了,但其實不然,在他坐在皇位上的每一個白天,睡在寢宮里的每一個夜晚,有一件事情總是纏繞在他的心頭,如噩夢般揮之不去,斬之不絕。
是的,雄才大略的朱棣在他執(zhí)政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掛念著這件事,恐懼著這件事。
朱允炆,你到底是死是活,現(xiàn)在何方?!
朱棣,不用再等多久了,你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永樂二十年(1422),欠收拾的阿魯臺又開始鬧事,他率軍大舉進攻明朝邊境,其本意只是小打小鬧,想干一票搶劫而已,估計明朝也不會把他怎么樣,這一套理論用在別人身上有可能行得通,但可惜的是,他的對手是從不妥協(xié)的朱棣。
朱棣聽說這個十二年前被打服的小弟又不服了,也不多說,雖已年屆花甲(當時五十五歲),好勇斗狠的個性卻從未減退。
不服就打到你服為止!
同年三月,朱棣又一次親征,大軍浩浩蕩蕩向韃靼進發(fā),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到了七月,大軍抵達沙琿原(地名),接近了阿魯臺的老巢。
阿魯臺實行不抵抗政策,是否有什么后著呢?
答案是沒有。
阿魯臺不抵抗的原因很簡單,他沒有能力抵抗。
這位當年曾立志于恢復(fù)蒙古帝國的人已經(jīng)蛻變成了一個小毛賊,只能搶搶劫,鬧鬧事,他沒有退敵的辦法,唯一的應(yīng)對就是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蕩平了阿魯臺的老巢后,朱棣準備班師回朝,由于當時兀良哈三衛(wèi)與阿魯臺已經(jīng)互相勾結(jié),所以朱棣決定回去的路上順便教訓(xùn)一下這個當年的下屬。
他命令部隊向西開進,并說道:“兀良哈知道我軍前來,必然向西撤退,在那里等著他們就是了。”
部下們面面相覷,人家往哪邊撤退,你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皇帝說話,自然要聽,大軍隨即向西邊轉(zhuǎn)移,八月到達齊拉爾河,正好遇到了兀良哈的軍隊及部落。
兀良哈十分驚慌,朱棣卻十分興奮,按照現(xiàn)在的退休制度,他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雖然按照級別劃定,他應(yīng)該是廳級以上干§部,估計還能干很長時間,但中國歷史上,皇帝到了他這個年紀,還親自拿刀砍人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值此遇敵之時,他橫刀立馬,以五十五歲之高齡再次帶領(lǐng)騎兵親自沖入敵陣,大破兀良哈(斬首數(shù)百級,余皆走散)。
此后他又率軍追擊,一舉掃平了兀良哈的巢穴,這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從朱棣的種種行為經(jīng)歷來看,他是一個熱愛戰(zhàn)爭陶醉于戰(zhàn)爭的人,是一個天生的戰(zhàn)士。
上天并沒有虧待這位喜歡打仗,熱愛戰(zhàn)爭的皇帝,僅僅一年之后,他又一次親征韃靼,不過這次出征的緣由卻十分奇特,很明顯是沒事找事。
永樂二十一年(1423)七月,邊關(guān)將領(lǐng)報告阿魯臺有可能(注意此處)會進攻邊界,本來這不過是一份普通的邊關(guān)報告,朱棣卻二話不說,馬上準備親征。
人家都說了,只是可能而已,而且邊關(guān)既然能夠收到情報,必然有準備,何需皇帝陛下親自出馬?
就算阿魯臺真的想要襲擊邊界,估計他也會說:“我還沒動手呢,就算打也是小打,你干嘛搞這么大陣勢?”
其實朱棣的動機十分簡單:
實話說了吧,就是想打你,你能怎么樣?
看來先發(fā)制人的政策絕非今日某大國首先發(fā)明的,這是歷史上所有的強者通用的法則。
同年八月,朱棣第四次親征,千里之外的阿魯臺得到消息后,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溜號。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扮演逃亡者,并掌握了這一角色的行動規(guī)律和行為準則——你來我就跑,安全第一。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遠征,由于阿魯臺逃得十分徹底,朱棣什么也沒有打著,只好班師回朝。
雖然此次遠征并無收獲,朱棣卻在遠征途中獲得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一件對他而言價值連城的禮物。
這件禮物就是他已苦苦尋覓二十年的答案。
最后的答案
胡 濙終于回來了。
十六年前,他接受了秘密的使命,獨自出行兩湖江 浙,探訪大小寺廟,只為了尋找朱允炆的行蹤,十年之間費盡心力,卻毫無收獲。
胡 濙十分清楚,朱棣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自他接受這個任務(wù)起,自己的命運就只剩下了兩種結(jié)局,要么找到朱允炆,要么繼續(xù)尋找,直到自己死去,另一個人來接替他。
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不能傾訴也無法傾訴,胡 濙就這樣苦苦尋找了十幾年,這期間他沒有回過家,連母親去世他也無法回家探望,因為在使命完成之前,他沒有回家的權(quán)力。
朱棣也并不是刻薄的人,他深知這項工作的辛苦,永樂十四年(1414),他終于召胡 濙回來,并任命他為禮部左侍郎,從小小的給事中一下子提拔為禮部的第二把手,胡 濙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但只有朱棣和胡 濙本人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對胡 濙從事的秘密工作的報答。
歷時十年,胡 濙沒有能夠找到朱允炆,他只得回到朝廷做他的官。
這個人真的還存在嗎?或許這一輩子也找不到他了吧。
三年后的一次任命打破了胡 濙的幻想。
永樂十七年(1419),朱棣再次命令胡 濙出巡江 浙一帶,這次任命看似普普通通,實際上是另一次尋找的開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棣是獲得了準確的情報,朱允炆就在這一帶!
一定要找到他!
然而胡 濙這一去又是幾年毫無音信,這下子連朱棣也幾乎喪失了信心。
胡 濙一直在找,朱棣一直在等,二十年過去了,兩個青年人的約定變成了老年人的約定,朱棣的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恐怕等不了多久了,但約定還在繼續(xù),也必須繼續(xù)下去。
就在看上去朱允炆即將被劃入永遠失蹤人口時,事情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
這個懸疑長達二十年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答,在一個神秘的夜里。
永樂二十一年(1423)的一個深夜,遠征途中的朱棣正在他的行在內(nèi)睡覺(帝已就寐),忽然內(nèi)侍前來通報,說有人前來進見。
被吵醒了的朱棣很不高興,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普通人也不愿意在熟睡之際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但當內(nèi)侍說出前來進見的人的名字時,朱棣如同觸電一般地立刻睡意全消,他命令馬上召見此人。而這個深夜前來吵醒朱棣的人正是胡 濙。(聞濙至,急起召入)
朱棣的心中充滿了興奮、期待、和恐懼,他十分清楚,如果沒有他的命令,胡 濙是絕不可能私自回來的。而此刻胡 濙不經(jīng)請示,深夜到訪必然只有一個原因——他找到了那個人。
胡 濙見到了朱棣,告訴了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兩人交 談了很長時間(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釋)。
相信很多人都會問,他們到底談了些什么,這個懸疑二十年的謎團 的謎底到底是什么?
我必須飽含悲痛地告訴大家,我也不知道。
坦率地說,現(xiàn)在說出這句話,我也很慚愧,胡 濙最終沒有忽悠朱棣,他雖然讓朱棣等了十六年,但確實帶給了他答案。
而從我講這個謎團 開始,到現(xiàn)在謎團 結(jié)束,中間穿插了無數(shù)歷史事件,也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時間,但我最終還是不能給大家一個肯定的答案。
說實話,這似乎也不能怪我,之前已經(jīng)說過,此文是采集多種史料經(jīng)過本人自己的分析辨別寫成,雖然也采用過一些明清筆記雜談之類的記載,但主要依據(jù)的還是明實錄、明史等正史資料。
我這人膽子并不算小,但如此重大的歷史懸疑問題,也實在不敢亂編,史料上沒有,我自然也不能寫有。不過大家也不用失望,因為我雖然不能給出結(jié)論,卻能夠推理出一個結(jié)論。
要知道,史料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歷史學(xué)家的職責之一就是從過往的死文字中發(fā)現(xiàn)活的秘密。
下面我們就開始這段推理,力爭發(fā)現(xiàn)歷史背后隱藏的真相,在這段推理過程中,我們將得到三個推論:
首先,從上面的這段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胡 濙的使命確實是尋找建文帝,而朱棣在深夜被吵醒還如此興奮,其原因我們也已經(jīng)分析過了,除非已經(jīng)完成使命,胡 濙是絕對沒有膽子敢擅離職守的。
由此我們得到推論1:胡 濙完成了他的使命,帶來了建文帝的消息。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爭議最多的部分,胡 濙到底對朱棣說了什么?
這似乎是個死無對證的問題,但其實只要在推論1的基礎(chǔ)上抓住蛛絲馬跡進行一些推理辨別,我們就可以知道在那個夜晚兩人交 談的內(nèi)容。
胡 濙深夜到訪,會對朱棣說些什么呢?有以下幾種可能:
A:我沒有找到建文帝,也沒有他的消息,這么晚跑來吵醒你是想逗你玩的。
結(jié)論:不可能
原因:朱棣不會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 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B:我找到了建文帝的下落,但他已經(jīng)死了。
結(jié)論:可能性較小
原因:雖然本人當時并不在場,我卻可以推定胡 濙告訴朱棣的應(yīng)該不是這句話,因為在史書中有一句極為關(guān)鍵的話可以證明我的推論
“悉以所聞對,漏下四鼓乃出”
看到了嗎,“漏下四鼓乃出”!如果說一個人已經(jīng)死掉,就算你是驗尸的,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講這么長時間,胡 濙為人沉穩(wěn)寡言,身負絕密使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所以我們可以推定,他告訴朱棣的應(yīng)該不是這些。
我們就此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C
C:我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 談過。
結(jié)論:很有可能
原因:以上兩推論皆不對,此為所??赡苄宰畲蟮慕Y(jié)論。
就這樣,我們結(jié)合史料用排除法得到了第二個推論。
推論2:胡 濙找到了建文帝,并和他交 談過。
結(jié)合推論1和推論2,我們最終來到了這個謎團 的終點——建文帝對胡 濙說過些什么?
這看上去似乎是我們絕對不可能知道的,連胡 濙對朱棣說了些什么我們都無法肯定,怎么能夠了解到建文帝對胡 濙說過什么話呢?
其實只要細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是可以知道的。
因為建文帝對胡 濙說過的話,必然就是胡 濙和朱棣的談話內(nèi)容!
胡 濙不是吃飽了沒事干四處找人聊天的那種官員,他肩負重要使命,且必須完成,當他找到建文帝并與之交 談后,一定會把所有的談話內(nèi)容告訴朱棣,因為這正是他任務(wù)中的最重要部分。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在那個神秘夜晚胡 濙告訴朱棣的,正是建文帝告訴胡 濙的。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清楚,只要知道了胡 濙和建文帝的談話內(nèi)容,就能了解胡 濙和朱棣的談話內(nèi)容,那么胡 濙和建文帝到底談了些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談?wù)撎鞖夂脡?,物價高低等問題,當年的臣子胡 濙除了向建文帝行禮敘舊外,其談話必然只有一個主題——你的打算。
陛下,你還活著,那你到底想怎么樣呢?
我們有理由相信,朱允炆給了胡 濙一個答案。
而在那個神秘的夜里,胡 濙告訴朱棣的也正是這個答案。
建文帝的答案到底是什么,這看上去也是我們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然而事實上,我們是可以了解這個秘密的,因為這個秘密的答案正是我們的第三個推論。
解開秘密的鑰匙仍然在史料中——“至是疑始釋”。
解脫了,徹底解脫了,二十年的疑問、憂慮、期待、愧疚、恐懼,在那個夜晚之后,全部煙消云散。
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同時可以推定胡 濙與朱棣談話之時,建文帝應(yīng)該還活著。
因為胡 濙是一個文臣,之后他還因為在此事上立下大功,被任命為尚書,并成為了后來的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尋訪過程中,為了保密,他一直是單人作業(yè),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是干不出殺人滅口的事情的。而他深夜探訪朱棣,也充分說明了在此之前,他并沒有向朱棣通報過建文帝的消息。
當然,在談話之后,朱棣會不會派人去斬一下草,除一下根,那也是很難說的。
不過我愿意相信,朱棣沒有這樣做,在我看來,他并不是一個滅絕人性的人,他的殘忍行為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也變成了一個老人,并且得到了那個答案,他也應(yīng)該罷手了。
推論3:答案
“二十年過去了,我也不想再爭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我只想一個人繼續(xù)活下去?!?/p>
我相信,這就是最后的答案,因為只有這樣的答案才能平息這場二十多年的紛爭,才能徹底解脫這兩個人的恐懼。
坐在皇位上的那個,解脫的是精神,藏身民間的那個,解脫的是肉體。
我不會再和你爭了,做一個好皇帝吧。
我不會再尋找你了,當一個老百姓,平靜地活下去吧。
這場叔侄之爭終于劃上了句號。為了權(quán)力,這對親人彼此之間從猜忌到仇恨,再到兵刃相見,骨肉互殘,最終叔叔打敗了侄子,搶得了皇位。
但事情并未就此結(jié)束,登上皇位的人雖然大權(quán)在握,卻時刻提心吊膽,唯恐自己在某一天夜里醒來,會像上一個失敗者那樣失去自己剛剛得到的東西。
因為一無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被趕下去的那個人更慘,他必須拋棄榮華富貴的生活,藏身民間,從此不問世事,還要躲避當權(quán)者的追尋,唯有隱姓埋名,只求繼續(xù)活下去。
這種殘酷的心靈和肉體上的煎熬整整持續(xù)了二十年,六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折磨,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發(fā)瘋。
得到了權(quán)力,似乎就得到了一切,但其實很多人并不明白,在權(quán)力游戲中,你沒有休息的機會,一旦參加進來,就必須一直玩下去,直到你失敗或是死亡。
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更多。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出的代價,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死于征途的宿命
無論如何,朱棣終于得到了解脫,雖然來得遲了一點,但畢竟還是來了,至少他不會將這個疑問帶進棺材。
也算是老天開眼吧,因為如果這個答案來得再晚一兩年,朱棣也只能帶著遺憾去見他父親了,不過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心無旁顧的過幾天舒服日子了。
朱棣的精神得到了解放,這之后的日子對他而言應(yīng)該是放松而愉快的,但這恐怕也是上天對他最后的恩賜了,因為死神已經(jīng)悄悄逼近了他。
永樂二十二年(1424)元月,阿魯臺又開始重操舊業(yè),在明朝邊界沿路搶劫,侵擾大同等地,此時朱棣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他還是十分勉強地騎上了戰(zhàn)馬,第五次率領(lǐng)大軍出征。
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兒子著想,幫他把對頭收拾干凈,將來才好安心做皇帝,就算留不下多少遺產(chǎn),也給你留個太平日子吧。
古往今來的父愛,大抵都是如此。
朱棣與往常一樣,挑選了幾個大臣與他一同出發(fā)遠征,而在他挑選的人中,有一個會在不久之后發(fā)揮極為重要的作用。
這個人就是楊榮。
六月,大軍出發(fā)到達達蘭納木爾河,這里就是原先阿魯臺出沒之地,然而此刻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搶劫慣犯阿魯臺早已收拾好包袱,逃之夭夭了。
經(jīng)過反復(fù)搜尋,仍然不見阿魯臺的身影,朱棣的身體卻是一天不如一天,大臣們發(fā)生了爭論:
張輔表示,愿意自己領(lǐng)取一個月的糧食,率領(lǐng)軍隊深入大漠,一定要把阿魯臺抓回來。
楊榮表示,大軍已經(jīng)到此,如果繼續(xù)呆下去,糧草必然無法充足供應(yīng),必須盡早班師。
朱棣木然地聽完他們的爭論,下達了命令:
班師。
他也已經(jīng)厭倦了,從少年時起跟隨名將遠征,到青年時靖難造反,再到成年時遠出蒙古,橫掃大漠。打了幾十年的仗,殺了無數(shù)的人,馳騁疆場的生活固然讓人意氣風發(fā),卻也使人疲憊不堪。
還是回家吧。
七月,大軍到達翠微崗,周身患病的朱棣召見了楊榮,君臣二人之間進行了最后一次談話。
朱棣說道:“太子經(jīng)過這么多年磨練,政務(wù)已經(jīng)十分熟悉,我回去后會將大權(quán)交 給他,我自己就安度晚年,過幾天平安日子吧?!?/p>
楊榮心中大喜,卻并不表露,他回應(yīng)道:“太子殿下忠厚仁義,一定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p>
重病纏身的朱棣笑了笑,他奪得了江 山,也守住了江 山,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很能干了,大明帝國必將在他的手中變得更加強大,自己也終于能夠安享太平了。
但朱棣想不到的是,他已經(jīng)回不了家了。
可能上天也學(xué)習(xí) 了朱棣這種凡事做絕的作風,他注定要讓這個喜愛戰(zhàn)爭和打仗的皇帝在征途中結(jié)束他的一生。
大軍到達榆木川后,朱棣那原本強撐著的身體終于支持不住,于軍營中病逝,年六十五。
六十五年前,在戰(zhàn)火硝煙中誕生的那個嬰孩,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波,終于在征途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獲得了永久的安寧。
在我看來,在遠征途中死去,實在是他最佳的落幕方式,這位傳奇帝王就此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
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生于戰(zhàn)火,死于征途的宿命。
按照以往的習(xí)慣,應(yīng)該給這位皇帝寫一個整體的評價,其實對這位傳奇帝王的評價,在以往的明史資料中有很多版本,而我認為最為出色的當屬明史的評論。
雖然明史有很多錯漏和問題,但至少在對朱棣的評價上,在我看來,史料中無出其右者,我之前很少引用古文,最多只是引用只言片語,用來說明出處,但此段文字實在是神來之筆,在下本欲自己動筆寫評,奈何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故引用如下:
贊:
“文皇少長習(xí) 兵,據(jù)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qū)內(nèi)向,奄有四海。即位以
后,躬行節(jié)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得評如此,足當含笑九泉!
他不是一個好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皇帝。
深夜的密謀
朱棣結(jié)束了他傳奇性的一生,終于故去了,死人沒有了煩惱,也不用再顧慮權(quán)力、金錢、前途之類的東西,但活人卻是要考慮這些的。
在朱棣死去后的那片哀怨愁云下,卻隱藏著一股潛流。不同的利益集團 正在加緊行動的步伐,他們爭奪的就是朱棣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chǎn)——皇位。
早在朱棣出發(fā)遠征之時,他的好兒子朱高煦就已經(jīng)預(yù)見到,自己的這位父親可能很快就要走人了,他加緊了籌劃,派出自己的兒子朱瞻圻潛伏在京城,并用快馬傳遞消息,一晚上甚至?xí)衅甙伺送鶃硗▓?,在沒有電話的當年,也真是苦了那些報信的。
朱高煦做夢都想要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須確認自己的父親搶救無效死亡后,才能動手,要是情況沒摸準,自己就起兵,結(jié)果老爹來個詐尸或是借尸還魂,來到自己面前:“小子,想學(xué)你爹造反??!”不用打,自己就敗局已定。
在造反專家朱棣面前,朱高煦的道行還太淺。
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消息的到來。
朱棣的內(nèi)侍馬云是個并不起眼的人,平日看上去不偏不倚,然而此時,他也亮出了自己的立場,朱棣死后,他以內(nèi)侍身份深夜召集兩個人開會,這兩個人分別是楊榮和金幼孜。
他們?nèi)私?jīng)過密謀,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暫不發(fā)喪,每日按時給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并嚴格控制消息,禁止軍營中人擅自外出報信。
可能有人會問,皇帝死后,由于尚遠征在外,密不發(fā)喪不是通常的安排嗎,為什么會說是密謀呢?
因為這看似尋常的安排實際上暗藏玄機,在朱棣死前,他召見的顧命大臣并不是這兩個人,而是張輔!
朱棣臨死前召見張輔,并傳達了傳位太子的旨意,這似乎并沒有什么讓人擔心的,但問題就在于張輔這個人。
張輔是張玉的兒子,而張玉和邱福與朱高煦的關(guān)系十分緊密,他們都是靖難時候的戰(zhàn)友,在立儲問題上,靖難派是支持朱高煦的。
馬云召集楊榮、金幼孜兩人密謀做出如此重大之決定,竟然沒有張輔在場,實在是十分之不尋常。很明顯,他們是有所防備的。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并非沒有道理,因為就在一年后,朱高煦起兵造反的前夜,派人去京城尋找的那個內(nèi)應(yīng),正是張輔。
在封【鎖消息之后,楊榮被賦予了最為重要的使命——回京向太子報喪,并籌備太子繼位事宜,這位潛伏多年的太子黨 秘密成員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日夜兼程,終于將遺命及時送到了太子手中。
朱高煦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等到他知道消息的時候,太子已經(jīng)做好了各項準備,登基即位了。
朱高煦先生,你又沒有猜對,吸取教訓(xùn),下回再來,你還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