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過罷傳統(tǒng)的“小年”以后,黃原地區(qū)各縣的縣城,頓時涌滿了公社和農(nóng)村來的基層干部。這些人胸前的鈕扣上都掛著一張紅油光紙條,上面印有“代表證”三字。各縣每年這個時候召開縣、社、隊、小隊四級干部會議、似乎象過節(jié)一樣,也成了個傳統(tǒng)。會議期間,這些小小的縣城陡然間會增加一倍左右的人口,顯得異常地擁擠和熱鬧??h城的小學(xué)、中學(xué)和各機關(guān)一切閑置的房屋和窯洞,都睡滿了這些各地農(nóng)村來的杰出人物。通常這期間,縣上都要唱大戲;這種會議似乎越熱鬧效果越好。
按老套路,每年的“四干”會主要是總結(jié)去年的工作,安排今年的生產(chǎn),全體大會上,由縣委書記做總結(jié)報告,縣上其他領(lǐng)導(dǎo)圍繞報告中心分別講一通話,然后以公社為單位進行討論。
今年的“四干”會非同以往;因為這是農(nóng)村實行個人承包責(zé)任制以來的第一個“四干”會。不知哪個縣開的頭,今年“四干”會除過傳統(tǒng)的日程安排,另增添一個新內(nèi)容:在會議結(jié)束時舉行聲勢浩大的“夸富”活動。
于是,各縣聞風(fēng)而紛紛效仿。
這真是時代變,做法也截然相反。往年的“四干”會,通常都要批判幾個有資本主義傾向的“階級敵人”、今年卻大張旗鼓地表彰發(fā)家致富的人。誰能不為之而感慨萬千呢?既然各縣都準備這樣搞,原西縣當(dāng)然也不能無動于衷。盡管縣委書記張有智向來反感這類大哄大嗡,但看來不這樣搞也不行。以前他是副職,不感興趣的事可以回避;但現(xiàn)在他成了“一把手”,就不敢再任性*了——“夸富”實際上是贊揚新政策哩!
張有智把這件事交給“二把手”馬國雄去操辦。這差事正對國雄的口味,他最熱心這些紅火工作。我們知道,一九七七年,他曾負責(zé)“導(dǎo)演”了接待中央高老的那次著名活動。
馬國雄根據(jù)常委會的決定,早在元旦前后就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公社推選“冒尖戶”?!懊凹鈶簟钡臉藴适悄晔杖爰Z一萬斤或錢五千元;各公社不限名額,有多少推選多少,但不能連一名也沒有。“冒尖戶”除在春節(jié)后”四干”會上披紅掛花“游街”以外,每戶還要給獎勵“飛人牌”縫紉機一架。
這件事首先難倒了石圪節(jié)公社書記徐治功。治功知道,按照縣上要求的標準,他們公社連一個“冒尖戶”也找不出來。石圪節(jié)是全縣最窮的公社,雖然實行了責(zé)任制,農(nóng)民的日子比往年好了,可新政策才剛剛一年,憑什么能打下萬斤糧食或賺下五千元錢呢?這不是逼著讓他徐治功去上吊嗎?哼,別說農(nóng)民,他徐治功也沒那么多家當(dāng)!
可是,找不出“冒尖戶”,徐治功沒辦法給縣上交待,再說,沒個“冒尖戶”,他又有什么臉向去參加“四干”會?
找不出來也得找!找不出來就說明他徐治功沒把工作做好!
他們副手劉根民叫來,發(fā)愁地和他商量到哪里去找個“冒尖戶”。
兩個人扳著手指頭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往過數(shù),結(jié)果還是找不出來一個。
徐治功突然手在大腿上拍一巴掌,說:“我好象聽說雙水村的金富弄了不少錢,興許這個子能夠上標準哩!”劉根民淡淡一笑,對興奮的徐主任說:“據(jù)有人傳說,他的錢不是從正路上得來的去他媽的!不管是偷的還是搶的,只要湊夠五千塊就行了!”
“這樣恐怕不行?!眲⒏駬u搖頭,再說,如果這小子真是用不正當(dāng)手段弄來的錢,他也不會給你說他有那么多?!?
“那咱們怎么辦?”徐治功束手無策地問劉根民。劉根民能有什么辦法呢?
徐治功背抄著手在地上走了兩圈,又來了“靈感”,說:“你的同學(xué)孫少安怎么樣?這小子開了燒磚窯,說不定賺下不少錢呢!”
“據(jù)我所知,少安也沒賺下那么多錢。”劉根民說?!安还茉鯓?,咱們一塊到雙水村去看看!”
劉根民也和徐治功一樣急,找不出個“冒尖戶”,縣上不會饒了石圪節(jié)公社。
劉根民只好和徐治功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到雙水村找孫少安,看能不能把他的同學(xué)湊合成個“冒尖戶”。
公社的兩位領(lǐng)導(dǎo)在燒磚窯的土場上找到了滿臉煙灰的孫少安。
少安聽他們說明來意后,驚訝地說:“哎呀,你們也不想想,我就這么個攤場,怎么可能賺下那么多錢呢?”“你甭輕看這事!”徐治功誘導(dǎo)說:“當(dāng)了‘冒尖戶’,不光到縣上披紅掛花揚一回名,還給獎一臺縫紉機呢!”“我沒資格去光榮嘛!”少安無可奈何地說,“把我的骨頭賣了,也湊不夠那么多錢。”
“嗨,這就看怎樣算帳哩!”徐治功嘴一撇,給劉根民擠了一下眼睛,“咱們回家去說吧!”
少安引著他們回到家里。徐治功一進院子,就指著少安的三孔新窯洞說:“這不是個‘冒尖戶’是個啥?”秀蓮一看兩個公社領(lǐng)導(dǎo)上了門趕忙洗手做飯。
徐治功立刻發(fā)明了一種“新式”算帳法。他把孫少安的現(xiàn)金、糧食、窯洞和家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折了價,打在一起估算。后來又加上了現(xiàn)存的磚、磚坯和燒磚窯。盡管這樣挖空心思算了一番,結(jié)果還是湊不夠五千元。這時候,在鍋臺上搟面的秀蓮插嘴說:“要把我爸爸的算上大概就夠了?!彼犝f能獎一臺縫紉機,就一心想當(dāng)這個“冒尖戶”,她早就夢想有一臺縫紉機。
“對!”陷入困境的徐治功高興地說“可是我和爸已經(jīng)分家了。”少安說。
“父子分家不分家有什么兩樣!”秀蓮白了一眼丈夫,意思是埋怨他太傻了,為什么把一臺不要線的縫紉機扔了呢?
徐治功竟然就麻麻糊湖把孫玉厚的財產(chǎn)也算到少安名下,總算湊夠了“標準”——他終于搜腸刮肚為石圪節(jié)創(chuàng)造了個“冒尖戶”。
會議期間“肯尖戶”們象平民中新封的貴族一般,受到了非同尋常的抬舉,其他社隊干部都是自帶鋪蓋,七八個人擠在一個學(xué)生宿舍里;而“冒尖戶”和各公社領(lǐng)導(dǎo)一起被安排在縣招待所,兩個人住一間帶沙發(fā)的房子;吃飯也在縣招待所的小餐廳,有社會還普遍貧窮的狀況下,這些發(fā)達起來的農(nóng)民受到了人們的尊敬。他們佩戴著寫有“冒尖戶”的紅紙條走到街上。連干部們都羨慕地議論他們——是呀,這些每月掙幾十元錢的公家人,恐怕有五千塊存款的也不多。人們的觀念在迅速地發(fā)生變化;過去尊敬的是各種“運動”產(chǎn)生的積極分子,現(xiàn)在卻把仰慕的目光投照到這些腰里別著人民幣的人物身上了。
孫少安站在這個光榮的行列里,心慌得象兔子一般亂竄。他知道,在全縣這幾十個“冒尖戶”中、大部分是真“冒尖”,也有假“冒尖”的。他自己屬于后一種 “冒尖戶”。他真后悔為了一臺縫紉機而來受這種精神折磨。除過開會,他也不上街去;他心虛,似乎感到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假”的。
他同屋住著柳岔公社的一個“冒尖戶”,名叫胡永合,是靠長途販運發(fā)財?shù)?。這家伙是個真“冒尖”。據(jù)他夸耀,他可以一次包縣運輸公司的兩輛汽車,到省城和中部平原的縣鎮(zhèn)拉面粉,回到山區(qū)每袋凈賺四五元錢。胡永合氣派很大,對少安說,他今年還準備辦個罐頭加工廠呢!
幾天以來,孫少安被各種情況刺激得坐臥不安,同時也在內(nèi)心升騰一種新的雄心壯志。他感到,由于過去太窮,生活一旦有所改善,就有點心滿意足了。現(xiàn)在看來,他應(yīng)該放開手腳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他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冒尖戶”。他暗暗下決心,明年他要理直氣壯地來參加這樣的會議!
在別的“冒尖戶”們外出逛悠的時候,孫少安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開始謀算他下一步的宏圖遠景。他想回去以后,先立刻籌劃買一臺中型300型制磚機,多開幾個燒磚窯,辦它個真正的磚廠!
當(dāng)然,要邁出第一步困難就很多。首先是資金問題。一臺中型制磚機就得五千元,他個人的錢根本買不起;更不要說擴大生產(chǎn)還得有其它花費。至于人手,現(xiàn)在倒可以雇幾個人;雖然雇工還沒有明確的政策,但許多地方已經(jīng)有這樣的現(xiàn)象,公家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據(jù)他二爸說,報紙上現(xiàn)在對這問題正討論著哩。
他首先發(fā)愁的是錢。沒有辦法,看來只能走貸款這條路。
這一天晚飯后,他找到了公社的徐主任和劉主任,向他們傾吐了自己的心事。
徐治功和劉根民馬上表示支持他的想法,說回去以后立即給他貸款,他要多少就給貸多少。兩位主任這次會上也受到了強烈刺激。別的公社都有兩名以上的“冒尖戶”來參加會議,就他們公社是一戶,并且還是個假的!他們來參加這個會實在是臉上無光,因此決心回去也要大干一番,下決心搞出幾個真正的“冒尖戶”來!
“四干”會的最后一天,原西縣舉行了隆重的表彰“冒尖戶”大會(當(dāng)時俗稱“夸富”會)。
這一天,原西縣城一片熱鬧。除過參加會議的一千多名干部外,城里的機關(guān)干部和市民也都紛紛涌進了縣體育場。縣廣播站在向全縣轉(zhuǎn)播大會實況。體育場擠得人山人海。主席臺下,“冒尖戶”們?nèi)颗t掛花,騎在高頭在馬上,一個個都被裝扮得象狀元兼駙馬。人們都新奇地想擠前去看看這些光榮的老百姓。
簡短的會議儀式舉行完以后“夸富”大游行開始了。總指揮馬國雄手里拿著個電喇叭,滿頭大汗地跑個不停,指揮著游行隊伍按順序出了體育場,浩浩蕩蕩走向大街。
游行隊伍的最前邊是十幾班吹鼓手。這些被召來的是全縣最著名的樂人,嗩吶上挽著紅綢花,一個個都大顯神通、腮幫子鼓得象拳頭一般大。嗩吶聲和鑼鼓聲震天價喧吼。四面八方鞭炮聲聚起,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硝煙味。
樂隊后面,是騎馬的“冒尖戶”們。他們的馬都由縣委和各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人牽著,使得這些受寵的泥腿把子們,都十分不好意思;此刻一個個羞怯地低著頭,象些新娘子似的?!懊凹鈶簟焙竺妫且婚L溜工具車。每輛車駕駛樓的頂棚上面,都擱著一架“飛人牌”縫紉機——這是給“冒尖戶”們的獎品;縫紉機上貼著大紅 “喜”字。馬國雄幾乎把這個活動弄成了集體婚禮。工具車使勁按著喇叭,警告兩邊潮水般擁擠的人群讓路;它們跟在馬匹后面,象烏龜般慢慢地爬蜒著。工具車后面,緊跟著“四干”會的一千多名代表。市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擠在街道兩旁,歡天喜地觀看這場無比新鮮的熱鬧景致……
披紅掛花的孫少安騎在馬上,在一片洪水般的喧囂和炮仗的爆炸聲中,兩只眼睛不由地潮濕了。此刻,他已經(jīng)忘記了他是個冒充的“冒尖戶”,而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種幸福之中;自從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作為人的尊貴。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