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并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么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jīng)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xiāng)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fā)泄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蓖跏厝氏逻_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zhuǎn)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 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xù)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 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后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p>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貍?。?/p>
玩了一招調(diào)虎離山計的王守仁并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jīng)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 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 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 里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nèi)閣,內(nèi)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jīng)在南京登基了。
內(nèi)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么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尸。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于發(fā)現(xiàn),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 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jīng)死了,寧王已經(jīng)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并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里,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shù)人的生命,讓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蓖跏厝蚀舐曊f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 ,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fā)現(xiàn)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 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后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 府。”
臨江 府,位于洪都下游,依江 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余里,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 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p>
隨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們發(fā)出了最后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p>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 ,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 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shù)的百姓聽說戰(zhàn)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guī)Э冢瑴蕚涮与x,痛哭聲哀嚎聲交 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里?”
臨江 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jīng)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后,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里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里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里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愿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后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么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xiàn)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么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么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F(xiàn)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jù)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里。”
王守仁環(huán)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復道:
“因為我在這里!”
孤軍,也要奮戰(zhàn)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nèi)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zhàn)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贊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fā)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jié),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xiàn)在又搞什么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里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p>
那么哪里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里,我們將擁有戰(zhàn)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jīng)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涂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后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于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fā)動戰(zhàn)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借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zhàn)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后的史可法似乎并不了解這一點。
吉安,位于江 西中部,易守難攻,交 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里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后的決戰(zhàn)。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zhèn)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于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jīng)歷也很特別,早年在江 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 地痞打交 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兇殘,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 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歷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兇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么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干掉了。
經(jīng)過這么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兇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后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么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p>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家伙(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yè),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夸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于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jù)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wèi),其余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 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么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于,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桿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于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jīng)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p>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么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干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tǒng)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fā)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 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于是王司令又一次發(fā)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p>
那么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p>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后,寧王駐地的街道墻壁上出現(xiàn)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 發(fā)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nèi)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jié)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余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并派人四處散發(fā),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nèi)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nèi)有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書信內(nèi)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yǎng)正兩位先生,你們干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xiàn)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么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yǎng)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臺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復,最終卻只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zhàn)略:
留在洪都,哪里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fā)出緊急文書,集結(jié)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guī)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 、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tǒng)統(tǒng)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么七弄八弄,短短十余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zhì)量不怎么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shù)。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 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fā)熱了,平時只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么大的派頭,這么多手下,他們?nèi)呵榧ぐ?,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zhàn)。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shù)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么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里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nèi)疾恢?,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xiàn)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么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么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zhì)問:
“軍隊已經(jīng)集結(jié),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并不生氣,只是淡淡地回復: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fā)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后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復。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并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只有八個字而已?!?/p>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p>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zhàn)確實應該速戰(zhàn)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jīng)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mào)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xiàn)我軍龜縮不出,示弱于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后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斗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后,決戰(zhàn)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于覺悟了,日子過了這么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后,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余,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王守仁并沒有發(fā)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于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 ,七月初發(fā)兵,幾天之內(nèi)便已經(jīng)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游門戶,自古沿長江 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后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墻,占據(jù)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后,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shù)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泄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 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采用了統(tǒng)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于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干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xiāng)份上,城內(nèi)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xiāng)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xiāng)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尸,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尸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兇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后,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jīng)繞到城內(nèi),把潘老鄉(xiāng)在城內(nèi)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干干凈凈。潘老鄉(xiāng)聽說之后,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nèi)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zhàn),紛紛表示愿意拼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么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只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zhàn),鼓舞士氣??沙莾?nèi)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 團 轉(zhuǎn),只能把劉養(yǎng)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么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zhàn)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么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里卻已經(jīng)亂成一團 。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 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jīng)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jié),準備出發(fā)。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后,王司令員突然恢復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于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后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只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只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fā)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fā)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mào)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后路,與安慶守軍前后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無論怎么看,這個結(jié)論都是對的。
最后王司令總結(jié)發(fā)言:
“不對?!?/p>
判斷
“只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于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么吃驚,只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后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只能自保,怎么可能與我軍前后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于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wěn)!”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 ?/p>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里,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敢鬧事,就發(fā)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干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于今天**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于它在明朝官場中有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zhàn)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jù)軍事態(tài)勢作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tǒng)籌。大致就相當于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于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里做官只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干?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jīng)當過主事(相當于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diào)動工作,下去調(diào)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jié)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于追究到人事部門來。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作出正確的軍事判斷,并據(jù)此擬定計劃,一旦統(tǒng)籌出了問題,打了敗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zhàn)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里面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注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刮倒了自己營帳里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有志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fā)明之前,戰(zhàn)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zhàn)爭的結(jié)局,將領們只能根據(jù)種種蛛絲馬跡和戰(zhàn)場經(jīng)驗來作出預測,當然了,根據(jù)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會使用最后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么精明或是愚蠢,最后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zhàn)場判斷,該打哪里,何時打,該守何處,怎么守。
于是最能體現(xiàn)戰(zhàn)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zhàn)爭結(jié)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jù)。
可是戰(zhàn)爭這道完美的數(shù)學題,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后來的形勢發(fā)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shù)——攻取南昌之后,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么辦?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 西全境發(fā)布勤王軍令,并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 府,在那里,他再次會合了臨江 、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復雜,大都是流氓 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余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后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里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后,他回到了這里,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jié)的時刻終于還是到了。
夜戰(zhàn)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打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diào)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后,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jiān)察,摸黑在南昌城內(nèi)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閑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閑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里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硬拼,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云梯,只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干人員用云梯突襲城墻,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后,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jīng)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后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zhàn),志在必??!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軍!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面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zhàn)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fā)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墻的爬城墻。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墻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fā)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后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墻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么預備隊,救援隊壓根都沒用上,城池就占了,這打的是個什么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后來發(fā)現(xiàn),守軍早就逃了個一干二凈,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干得太出色,城內(nèi)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jīng)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于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 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nèi)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干,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fā)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wěn)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xiàn)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后,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jīng)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zhàn),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消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占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wěn),如與叛軍主力交 戰(zhàn),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后一個心頭之患終于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消息時,正在戰(zhàn)場督戰(zhàn),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yǎng)正和李士實終于體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并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采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后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只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里第一次面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于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并不擔心城墻厚度的問題,因為他并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后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到此為止吧,朱宸濠,為了自己的野心和**,你已經(jīng)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一切應該結(jié)束了。
流氓 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里,于對岸扎營,準備最后的戰(zhàn)斗。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與平生最大宿敵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zhàn),大獲全勝,掃清了奪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一百五十二年后,當年曾**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陳尸無數(shù)的鄱陽湖又一次即將成為決戰(zhàn)的舞臺。一百年前兩個人的那次大戰(zhàn)最終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和無數(shù)人的命運。這一次似乎也一樣。
但與之前那次不同的是,這確實是一場正義和邪惡的戰(zhàn)爭。
因為交 戰(zhàn)的雙方抱持著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個為了權勢和地位,另一個,是為了挽救無數(shù)無辜者的生命。
決戰(zhàn)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凌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后軍接應:吳十三(強盜)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yǎng)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臨江 知府)、邢珣(贛州知府)等
后軍:胡 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如果你還在等待名將出場的話,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奮戰(zhàn)于此的徐達、常遇春、張定邊等人早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參加這次戰(zhàn)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余大多沒有啥名氣。
再說明一下,以上列出的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沒啥露臉機會,只是擺個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總結(jié)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型,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 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只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zhàn)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云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 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歷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于時間過于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jīng)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 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歷史普遍現(xiàn)象——軍隊流氓 化(或是流氓 軍隊化)。
在春秋時期,參軍打仗曾經(jīng)是貴族的專利,那年頭將領還要自備武器裝備,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質(zhì)比較高。
可隨著戰(zhàn)爭規(guī)模越來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來,靠自愿已經(jīng)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編入軍隊,之后又出現(xiàn)了常備軍、雇傭軍。
到了唐宋時期,國家常備軍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長期養(yǎng)兵花費大量財物,卻經(jīng)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軍隊體制問題。那時也沒有什么參軍光榮、軍屬優(yōu)待的政策,一旦參了軍那幾乎就是終身職業(yè),也沒有轉(zhuǎn)業(yè)退伍這一說。君不見《水滸傳》中犯人犯了罪,動不動就是刺字充軍幾百里??梢娔菚r候當兵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出于前途考慮,當時的有志青年們基本都去讀書當官了,軍隊里游手好閑、想混碗飯吃的流氓 地痞卻是越來越多。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這樣的軍隊,戰(zhàn)斗力自然是很難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軍(**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奉命出征,可分到手里的都是這么一幫子不聽話不賣命的二流子,政④治工作愛國教育也不頂用,這幫人也不怕他,無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請來一幫流氓 老千來自己軍營開賭局,并指使這幫人出千騙手下那幫流氓 兵痞的錢。
一來二去,士兵們的錢都輸?shù)镁?,還欠了賭債,要知道,流氓 也是要還賭債的,此時他才光輝出場,鼓動大家奮勇作戰(zhàn),回來之后他重重有賞,幫大家把債還了。
就這么一拉二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zhàn)場。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歧視流氓 強盜,這幫兄弟的戰(zhàn)斗力還是很強的,某些成功人士人還能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
在這些人中,最有名的一個叫常遇春。
當然了,軍隊里的流氓 兵雖然很多,但良民兵還是存在的,如果說常遇春是流氓 兵的典范的話,那么第一名將徐達就是良民兵的代表。
這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比如徐達,史載“世業(yè)農(nóng)”,革命前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再看常遇春:“初從劉聚為盜”,強盜出身,確實不同凡響。
這兩個人的戰(zhàn)斗力都很強,就不說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決定了他們的某種表現(xiàn),徐達是“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高風亮節(jié),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卻是“好殺降,屢教不改”,連投降的人都要殺,實在不講信用,體現(xiàn)了其流氓 習 氣之本色。
所以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 當兵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趨勢和特點,大凡開國之時良民兵居多(迫于無奈造反),但隨著社會發(fā)展,流氓 兵的比重會越來越大(那年頭當兵不光榮),這倒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流氓 強盜們好勇斗狠,戰(zhàn)斗力總歸要比老百姓強。
而到了明代中期,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大,地痞強盜二流子也日漸增多,于是在情況緊急,時間急迫的情況下,大量吸收流氓 強盜參軍就成了作戰(zhàn)雙方共同的必然選擇。
現(xiàn)在,王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殊死的決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