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敵人
可是生活就如同電視劇一樣,總會有點波瀾起伏,當(dāng)江 彬看到那封要命的奏折時,他那自以為聰明絕頂、運籌帷幄的腦袋終于懵了。
這封奏折比較長,精選內(nèi)容如下:
“先于沿途伏有奸黨 ,期為博浪、荊軻之謀?!?/p>
“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fā),或有意外之虞,臣死有遺憾矣!”
這幾句話應(yīng)該比較好理解,就不解釋了。最后介紹一下落款作者——贛南王守仁。
順便說兩句,這封奏折朱厚照看了,卻并未理會。
在這之前,江 彬和王守仁也算某種程度上的戰(zhàn)友,畢竟當(dāng)時他們有朱宸濠這個共同的敵人。
但王守仁的顯赫戰(zhàn)功讓江 彬憤怒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一沒錢二沒兵的家伙竟然平定了叛亂,搶了自己的風(fēng)頭。而這份奏折上的每一個字,在江 彬看來,都是在說自己。
紅眼病外加做賊心虛,江 彬決定先拿王守仁開刀。
有一份雜志曾經(jīng)評過人類有史以來最不應(yīng)該犯的戰(zhàn)略錯誤,經(jīng)過投票選舉,一個結(jié)果以超高票數(shù)當(dāng)選——武力進攻俄國。這個結(jié)果比較靠譜,連拿破侖、希特勒這樣的猛人,千里迢迢去啃了幾口西伯利亞的雪,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回來。
如果要評選正德年間最不應(yīng)該犯的錯誤,翻翻史書,不用投票大概也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和王守仁先生叫板。
其實王守仁寫的這份奏折并非指向江 彬,他說的主要是朱宸濠的余黨 ,當(dāng)然了,其間是否有隱含的意思,也是值得研究的。
要知道,雖然王守仁先生看起來像個二愣子,實際上不但精通兵法,還擅長權(quán)謀。他很會做人,在官場也算是個老油條了,經(jīng)常和人稱兄道弟,他和兵部尚書王瓊(此時即將調(diào)任吏部尚書)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他的群眾基礎(chǔ)也是相當(dāng)不錯的。
當(dāng)然了,內(nèi)閣中也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楊廷和,不過這似乎也無關(guān)緊要。
有了這些人際關(guān)系,王守仁先生自然消息靈通,從半年后他采取的那些緊急行動看,他對于江 彬的陰謀應(yīng)該早有察覺。
于是,繼朱宸濠之后,江 彬成為了王守仁的新敵人,事實證明,他是一個比朱宸濠可怕得多的對手。
江 彬想出了一個很惡心人的方法,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要像貓捉老鼠一樣,先慢慢整治王守仁,然后再除掉他。
這個機會很快就出現(xiàn)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王守仁再次上奏,這次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夠?qū)⒅戾峰┧偷侥暇谀抢锱e行獻俘儀式。
王守仁的這個意見看似簡單,背后卻隱藏著極為深遠的考慮。
按照朱厚照的計劃,是要到南昌與朱宸濠作戰(zhàn),而朱宸濠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捕,朱厚照卻似乎并不罷休,準備一路走下去,搞個轟轟烈烈的武裝游行。
從京城到山東,已經(jīng)惹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十幾萬大軍和那群奸邪小人要真的進了江 西,吃吃喝喝加上打家劫舍撈點外快,老百姓估計就不用活了。
所以南京是最好的地點,反正皇帝陛下也玩了很久了,到南京后就別動了,免得四處折騰,況且南京也是帝都、特大城市,在這里搞儀式也算有了面子,快點完事您就快點回去吧,大家都方便。
朱厚照在行軍路上收到奏折,看后沒多想,就交 給了旁邊的江 彬,詢問他的意見。
江 彬看懂了,他完全領(lǐng)會了王守仁的良苦用心,知道他為了百姓安寧,不愿再起事端。
然后他對朱厚照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絕對不可!”
“千里迢迢帶領(lǐng)大軍到此,怎么能夠空手而歸!”
但是朱宸濠都被抓了,還能打誰呢?
“把他放回鄱陽湖,陛下再抓一次!”
如此缺心眼的主意都能想出來,也算壞得只剩渣了。
朱厚照十分高興,他同意了江 彬的提議。
這是個十分陰毒的建議,其中包含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旦皇帝和十萬大軍進入了江 西,以戰(zhàn)后的混亂局面,其給養(yǎng)必然無法供應(yīng)。養(yǎng)兵要管飯,沒飯吃了就會去搶,到時局勢必然混亂不堪。
而最為混亂的時候,也就是最好的時機。
這個處理意見很快傳到了王守仁的耳朵里,他驚呆了。
他很清楚,這個方案極其兇險,如果照此執(zhí)行,一場新的浩劫必然興起,那些好不容易躲過戰(zhàn)亂,生存下來的無辜百姓終將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可是怎么辦呢?
江 彬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你能和皇帝講道理嗎?
王守仁似乎再次走到了窮途末路,在初露寒意的秋夜,孤燈之下,他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大軍就要來了,局勢已經(jīng)無法控制,時間所剩無幾,必須想出辦法,必須想出辦法!
但這次王守仁的智慧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他冥思苦想了一夜 ,也沒有想出方法。
看來只剩下那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這也是他唯一的選擇——抗命。
違抗圣命者,大逆!
王守仁很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決定這樣做,去換取那些無辜百姓的生命。
不能再等待了,帶上朱宸濠去南京,絕不能讓他們進入江 西一步!
我確信這樣做是正確的。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壬寅
王守仁帶領(lǐng)隨從,押解著朱宸濠,向著自己未知的命運踏出了第一步。
覺悟
懷著揣測不安的心情,王守仁上路了,應(yīng)該說,他做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但很快,王守仁就意識到,自己的這次無畏舉動可能并不能改變什么。
他突然發(fā)現(xiàn),即使自己抗命離開地方,主動交 出朱宸濠,也未必能夠保全江 西百姓,萬一那幫孫子不依不饒,朱宸濠到手之后還是要去江 西鬧事,那該怎么辦?
答案是沒辦法。
可沒辦法的王守仁也只能繼續(xù)往前走,然而剛走到半路,他卻得到了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皇帝陛下派出了一支先遣隊,日夜兼程向江 西進發(fā),已經(jīng)抵達杭州。
應(yīng)該說,這事和王守仁關(guān)系不大,管它什么先遣隊、游擊隊,反正到地方把人一交 ,之后回家往床 上一躺,要殺要剮看著辦。
可當(dāng)王守仁聽見先遣隊負責(zé)人的名字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他決定去見一見這個人。
這個關(guān)鍵的決定最終挽救了他,挽救了無數(shù)的無辜百姓。
先遣隊的負責(zé)人是張永。
對于這個人,我們并不陌生,他雖然經(jīng)常干點壞事,不能算是個好人,卻也講道理、通情理,十年前和楊一清通力合作,除掉了劉瑾。
正是基于他的這些優(yōu)良表現(xiàn),王守仁相信張永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他希望能夠爭取這個人,畢竟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別的指望了。
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丁末,王守仁帶著朱宸濠抵達杭州,立刻前往府邸拜會張永。
據(jù)說當(dāng)時王守仁沒帶任何禮物,是空著手去的,這倒也比較明智,按張永的級別和送禮檔次,王先生就算當(dāng)了褲子也是送不起的。
他沒權(quán)也沒錢,卻準備爭取權(quán)宦張永的支持——憑借他的勇氣和執(zhí)著。
畢竟是個巡撫,看門的也不敢大意,立刻通報了張永。
正當(dāng)他在門口考慮見面措辭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答復(fù):不見!
張永不是傻瓜,他知道王守仁來干什么,想干什么,這么大的一個黑鍋,他是不會背的。
看門的二話不說,立馬把大門關(guān)上了。
面對著緊閉的大門,王守仁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并沒有退縮。
他不再接著敲門,卻退后了幾步,大聲喊出了他的憤怒:
“我是王守仁,為黎民百姓而來!開門見我!”
飽含悲憤與力量的聲音穿透了沉默的大門,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震動著院中每一個人。
大門打開了。
張永終于出現(xiàn)在王守仁的眼前。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和這位王先生交 朋友,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王巡撫來干什么?”
王守仁并不在意對方的冷淡態(tài)度,他用十分誠懇的語氣說出了發(fā)自肺腑的話:
“江 西的百姓久經(jīng)朱宸濠的壓榨,又經(jīng)歷了叛亂,還遇上了天災(zāi)(兵亂繼以天旱),而今大軍執(zhí)意要去江 西,兵餉糧草絕難供應(yīng),到時民變再起,天下必將大亂!蒼生何辜!”
“張公公你深得皇上信任,望能勸圣駕返京,則江 西幸甚,百姓幸甚!”
然而王守仁這番飽含深情的話卻并沒有能夠打動張永,對久經(jīng)宦海的張?zhí)O(jiān)來說,這些所謂的悲劇似乎并不重要。
他仔細想了一會,面無表情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進言自然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p>
“什么條件?”
張永用手指了指,試探地問道:“必須把那個人交 給我,你愿意嗎?”
他口中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朱宸濠。因為對他而言,這都是一件可以用來邀功的珍貴禮物。
王守仁愣住了,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在這陣突如其來的笑聲中,張永憤怒了,他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
于是他用飽含殺氣的口吻問道:
“敢問王巡撫,有何可笑?”
王守仁停住了笑聲,正色地回答道:
“那個人自然是要交 給張公公的,我要此人何用?”
何用?你不知道可以請功領(lǐng)賞嗎?
從張永那不解的眼神中,王守仁明白了他的疑惑。
“在下起兵平叛,本為蒼生百姓,天下太平,如此而已?!?/p>
王守仁十分真誠地作出了解釋,然后他低下頭,等待著張永的答復(fù)。
然而這個答案卻讓張永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這個人孤身起兵,平定叛亂,事成之后卻不計功勞,不求富貴,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這對于張永來說,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當(dāng)年他與楊一清合作鏟除劉瑾,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劉瑾大權(quán)在握,與他水火不容,殺掉劉瑾,他才能夠獨掌宮中監(jiān)權(quán)。沒有好處的事情,誰又會去做?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個例外,他以一人之力建立不世奇功,卻心甘情愿地將手中最大的戰(zhàn)利品拱手讓出,只是為了那些與他并不相識的普通百姓?
張永閉上了眼睛,開始認真地思考,他想解開這個難解之謎,想了解眼前的這個奇怪的人,想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許久之后,他睜開了眼睛,因為他已經(jīng)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在爾虞我詐的一生中,他第一次開始相信: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zhì)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
“好吧,我來幫你。”
盟友的力量
王守仁略感意外地起身走出了張永的住處,但興奮已經(jīng)涌滿他的身體,他終于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足可信賴的盟友。
這個朋友交 得確實十分及時,因為不久之后,江 彬就又來找麻煩了。
他也得知,王守仁已經(jīng)帶著朱宸濠到了杭州,這么大塊肥肉放在嘴邊,他立刻活泛起來。
只要把朱宸濠搞到手,平叛之功就手到擒來!
但顧及身份,總不能自己去找王守仁,考慮再三,他決定派一個錦衣衛(wèi)去杭州要人。
江 彬充滿了期待,而接到命令的錦衣衛(wèi)也十分高興,因為在衙門差事里,這種奉命找下級官員要人要物的工作最有油水可撈,不但可以耍威風(fēng),還能趁機敲一筆,如果要求得不到滿足,就故意找茬,回去再狠狠告上一狀,讓你哭都沒眼淚。
可是找王守仁先生要錢,那是相當(dāng)艱難的。
王守仁聽說有錦衣衛(wèi)來要人,便推辭不見,表示人已經(jīng)送到了張永那里,你有種就自己去要人吧。
錦衣衛(wèi)先生自然不敢去找張永,人要不到,他卻也不走,那意思很明白,你得表示表示才行。
王守仁沒有錢,即使有錢他也不想給。
但是礙于面子,他還是給了點錢——五兩銀子。
沒錯,就是五兩。錦衣衛(wèi)看著這點銀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極為憤怒,把銀子砸在地上,揚長而去。
這下王守仁先生有大麻煩了,得罪了這位仁兄,他回去之后自然會顛倒黑白,極盡能力攻擊詆毀,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事到如今,已經(jīng)很難挽回了,即使送錢賠禮也未必有用。
手下人十分擔(dān)心,王守仁卻怡然自得地告訴他們,他自有辦法讓這位錦衣衛(wèi)不告黑狀。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送錢,也不想賠禮,只是安安心心地一覺睡到天亮,悠閑地洗漱完畢,等著那位錦衣衛(wèi)上門。
不久,這位仁兄果然來了,他雖是錦衣衛(wèi),但按照品級,他是王守仁的下級,按照官場規(guī)矩,他應(yīng)該來辭行。
王守仁正站在庭院里等待著他,看著這個不懂規(guī)矩的鐵公雞,錦衣衛(wèi)先生正想說兩句難聽的話,卻見王守仁先生三步并兩步,走到了自己跟前。
王守仁真誠地拉著他的手,深情地說道:
“我當(dāng)年曾經(jīng)蹲過貴部門的監(jiān)獄(即正德五年那一次),老兄的同仁也見過不少,卻是第一次見到老兄你這樣的好人?。 ?/p>
這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徹底打懵了錦衣衛(wèi),他呆呆地看著王守仁,啞口無言。
“我怕閣下來去辛苦,特備薄禮(確實夠?。瑳]想到閣下竟如此廉潔,居然分文不?。∥疫@個人沒有別的用處,就是會寫文章,今后必定為閣下寫一篇文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閣下的高風(fēng)亮節(jié)!”
錦衣衛(wèi)踉踉蹌蹌地走了,唯恐在這里多呆一分鐘,這次他是徹底服了,心服口服。
其實錦衣衛(wèi)大人也不是笨蛋,他十分清楚,王守仁是在拿他開涮,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發(fā)不得脾氣!因為在王守仁的那幾句話中,也隱含著殺機。
所謂“閣下如此廉潔”,是給他臺階下,顧及他的面子,這是軟的。
所謂“我沒有別的長處就是會寫文章”云云,是在警告他,你要敢亂來,就寫一篇罵你的文字,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惡行。這是硬的。
軟硬兼施之下,豈有不畏懼者?
王守仁清正廉潔,不愿送禮,但麻煩一樣會自動找上門。面對著要么送禮,要么挨整的困局,王守仁用一種近乎完美的方法解決了問題。他堅持了原則,也躲過了麻煩。
如果你還不理解什么是“知行合一”,那么我來告訴你,這個故事就是“知行合一”。
錦衣衛(wèi)先生哭喪著臉,給江 彬帶回了那個讓他失望的消息——人已經(jīng)被張永搶走了。
江 彬氣急敗壞,但他很明白,張永先生惹不得,要是撕破了臉,自己也沒好果子吃,想來想去,只能拿王守仁出氣。
于是這個小人開始編造謠言,說什么王守仁與朱宸濠本來是一伙的,因為王守仁怕事情不成功,才臨時起兵之類的鬼話,還派人四處傳播,混淆視聽。
這話雖然荒誕不經(jīng),但要是傳到朱厚照的耳朵里,王守仁先生還是很麻煩的,關(guān)鍵時刻,張永挺身而出。
他向朱厚照說明了來龍去脈,并氣憤地說道:
“王守仁如此忠臣,國之棟梁,為何要受到如此中傷?天理何在!”
朱厚照雖然喜歡玩,不服管,卻也是懂道理的。
所以當(dāng)江 彬來到朱厚照面前,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王守仁的“罪行”后,只得到了一句回答:
“你給我記住,這種話今后少講!”
還沒等江 彬反應(yīng)過來,朱厚照又給了他一悶棍:
“王守仁立刻復(fù)命,即日起為江 西巡撫,按時到任,不得有誤。”
被領(lǐng)§導(dǎo)罵得狗血淋頭的江 彬退了出去,估計他這輩子也不會再打小報告了。
以德服人
其實江 彬一直是個運氣不錯的人,他大字不識幾個,從小所學(xué)專業(yè)是打架斗毆,偏偏跟對了老板,頓時飛黃騰達,一發(fā)不可收拾。楊廷和對他客客氣氣,張永不敢招惹他,錢寧被他關(guān)進牢房,混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到頭了。
直到他碰見了王守仁。
費盡心思想奪人功勞,卻是竹籃打水,打小報告挖坑設(shè)圈套,最后自己掉了進去。
失敗,極其失敗。
到了這個地步,也該知難而退了吧,可是江 彬同志偏不,他一定要和王守仁斗到底??紤]到皇帝面前有張永護著他,江 彬決定轉(zhuǎn)移戰(zhàn)場,到江 西去整王守仁。
惡人做到江 彬這個程度,也算到頭了。不過這一次,他確實占據(jù)了先機。
當(dāng)王守仁接到旨意,準備回到南昌就任的時候,江 彬已經(jīng)派遣他的同黨 張忠等人率領(lǐng)部分京軍進入了江 西。
這位張忠剛到南昌,就做了一件很惡毒的事情,他竟然逮捕了伍文定,把他捆了起來,要他交 待所謂罪行。
可伍文定豈是好欺負的?他也不講客套,剛被綁住就跳起來大罵:
“老子爹娘老婆都不管,為國家平叛,有什么罪?!你們這幫人都是在皇上跟前混飯吃的,竟然冤枉忠良,想給朱宸濠報仇嗎?如此看來,你們也是反賊同黨 ,該殺!”
這句話那是相當(dāng)厲害,反賊的黑鍋誰敢背,張忠嚇得不行,最終也沒敢把伍文定怎么樣。
看著從伍文定這里撈不到什么東西,他們靈機一動,開始詢問朱宸濠的同黨 ,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王守仁協(xié)同叛亂的口供。
事實證明,反賊也比這幫人渣有道德,無論他們怎么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冤枉王守仁。
同時,張忠還鼓動手下的京軍,天天在南昌街頭尋釁鬧事,希望挑起事端,本地官員雖然盡力維護,但情況仍然很糟,人心日漸不穩(wěn),眼看要失去控制,釀成大亂。
在這關(guān)鍵時刻,王守仁回來了。
張忠終于找到了目標,他找來了上百士兵,分成三班倒,天天站在王守仁的家門口,只干一件事情——罵人。
這幫京城來的丘八都是老兵痞,罵人極其難聽,而且還指名道姓,污穢到了極點。
王守仁的隨從和下屬們每每聽到這些話,都極為憤怒,準備找人收拾張忠。
然而王守仁反對,他明白張忠的企圖就是挑起是非,現(xiàn)在必須保持冷靜。
他采取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非但不跟京軍計較,還善待他們,病了給藥,死了給棺材,也從來不排擠歧視他們,本地人吃什么,就給他們吃什么。
沒有人給京軍們上思想教育課,但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告訴他們:王守仁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而轉(zhuǎn)變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yīng)。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fā)生的災(zāi)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么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 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準流氓 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 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于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于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jīng)營多年,家產(chǎn)應(yīng)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fā)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里去了?!”
面對表情兇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后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jiān)),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里找出來一本帳,上面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處送錢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實看著都覺得心疼,曾勸他,即使有錢也不能這么花,應(yīng)該省著點。
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么,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寄之庫耳),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
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簡單,等到將來他奪了江 山做皇帝,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流氓 中的流氓 。
為了到時候要錢方便,他每送一筆錢,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這一本帳本。
后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里,成為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
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p>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p>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郁狀態(tài),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jiān),江 彬的死黨 ,他還沒有吃過這么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xué)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跡,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于從王守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yōu)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jù)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dāng)然了,這件事情的后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xùn)練,迫于無奈,王守仁只好答應(yīng)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xí) 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么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xí) ,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fēng)的王大人出丑。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huán)(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huán)(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xù)重復(fù)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huán)(三中紅心)
然后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fā)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在短暫的沉寂后,圍觀的京軍突然發(fā)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zhì)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jīng)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斗爭的結(jié)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quán),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zhuǎn)頭來對付自己。
于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后兩天,他率領(lǐng)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 西,歷時數(shù)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jié)束。
江 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jīng)受更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