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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4:粉飾太平

當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另外的三個人

在嚴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實證明,這位仁兄雖然聰明,卻是一個不太識數(shù)的人,因為他只數(shù)對了一半。

楊博、陸炳、嚴世蕃確實是蕓蕓眾生中的異類,他們機智過人、精于算計,堪稱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爺實在太喜歡熱鬧,就在嚴世蕃自以為天下盡入己手時,上天卻給這出戲送來了另外三個人,三個更可怕的人。

按照嚴世蕃先生的邏輯編號繼續(xù)下去,第四個人的位置應(yīng)該屬于徐階。在經(jīng)受了無數(shù)考驗之后,他已經(jīng)具備了逐鹿天下的實力。但嚴世蕃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的眼里,這個小侍郎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徐階仍然隱藏著自己,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他將揭下自己的面紗,給嚴世蕃一個大大的驚喜。

第五個人,叫做高拱。

如果說嚴世蕃只是輕視徐階的話,那么高拱這個名字他可能從沒有聽過。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高拱實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鄭(今河南新鄭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鄉(xiāng)試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進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而當嚴世蕃縱論天下之才的時候,高拱先生的職稱只是翰林院的編修,不過是機關(guān)里的一個小抄寫員。這種小角色,自然難入嚴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終將成為一個撼動天下的人。

根據(jù)影視劇的規(guī)律,最厲害的人總是最后出場,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發(fā)現(xiàn)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階。

夏言下臺后(當時尚未被殺),徐階的處境很慘,原先對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見他沒了靠山,紛紛就此拿出了當年翻書的速度,跟他翻了臉。

除了同僚的擠兌冷遇外,徐階在吏部也倒了霉,新來的吏部尚書聞淵不喜歡徐階,總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板,混不下去的徐階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板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擅寫青詞),皇帝大人毛筆一揮,給他安排了新單位:

“你去翰林院吧!”

這個決定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階來到了翰林院,成為了掌院學士。他的第一個使命是教育去年剛剛考進來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舉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頭名的人才有資格加入這個光榮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訓大致相當于現(xiàn)在的崗前培訓,在這里結(jié)業(yè)后,學員們會進入翰林院,成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當然,之后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經(jīng)歷從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斗角,你還沒有被殺頭、流放、貶官,臉皮越來越厚,心越來越黑,你將很有可能進入內(nèi)閣,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統(tǒng)治者。

一般說來,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是不會理會庶吉士的,最多不過是在入學時見個面,訓幾句話,說些大家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的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階依然保持了他的傳統(tǒng)作風,雖說這幫新人即無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時間,挨個談話,當然了,他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鼓勵他們認真學習 ,鬼知道將來這里面會不會出幾個一二品的猛人,還是先搞好關(guān)系為妙。

正是在這一系列談話中,他遇見了那個伴隨他后半生,奮斗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雖然庶吉士已經(jīng)是精英中的精英,但這個人仍然給徐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談吐和見識,還有無與倫比的聰慧,都讓徐階驚嘆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

“張居正?!?/p>

張居正,我會記下這個名字。

徐階滿意地完成了他的談話工作,未來的歲月還很長,他有充分的時間去認真觀察這個年輕人。

張居正就是第六個人,當時的他還沒有登上舞臺參與角逐的機會。

在這個風云際會的年代,這六位英才將交 織成一個死亡的繩結(jié),用他們的智慧和意志去爭奪最高的獎賞——權(quán)力,失敗者將成為繩結(jié)的犧牲品,被無情地絞殺。只有最具天賦、最精明、最狡詐、最堅毅的人,才能終結(jié)這場殘酷的游戲,解開那個死結(jié)。

而這位最后的勝利者,將成為大明天下的統(tǒng)治者。

不過話說過來,至少在當時,這后兩位還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寫員,而張居正同學還在培訓班認真刻苦學習 。

所以徐階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嚴嵩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階與夏言的關(guān)系,并非對此人毫無防備,但問題在于,這位徐侍郎似乎對他構(gòu)成不了什么威脅,頂了天也就是個副部∕長,皇帝面前也說不上什么話,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備歸防備,他并沒有把徐階放在眼里。

嚴嵩的判斷很準確,現(xiàn)在的徐階,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 到他的手里,他也不知從何砍起。

但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階迎來了第一個機會。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次機會是由嚴嵩陣營中的仇鸞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來來回回已經(jīng)搞了二百年,雙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話下,洗個澡睡一覺起來接著干。

事易時移,當年的瓦剌已經(jīng)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韃靼,而在小王子之后,該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長殺人放火的優(yōu)秀領(lǐng)袖——俺答。

關(guān)于這位兄臺的事跡就不多講了,只需知道這是一個很能殺,很能搶,善于破壞的人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這位仁兄估計是家里缺東西了,帶領(lǐng)上萬騎兵向明朝發(fā)動了進攻,他的目標是大同。

明軍抵敵不住,全軍潰敗,一番混戰(zhàn)后,總兵張達戰(zhàn)死,于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揮官死了,蛇無頭不行,請你即刻再派一個過來。

大同總兵是一個級別很高的官階,相當于邊防軍司令員,尋常時候,能夠補到這個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說是祖墳埋錯了地。

蒙古人還在城外,即使打退敵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丟了重鎮(zhèn)大同,則格殺勿論。而且刀劍無眼,也不認你官銜高低,身為總兵不幸殉國,也只能算你背運。

這就是傳說中的黑鍋,誰也不想背,但就在眾人推脫之時,嚴嵩站了出來,高興地告訴大家,他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必定可以退敵。

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仇鸞。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嚴嵩也是個冤大頭,他原本以為仇鸞名將之后,就算不如曾銑,多少也有那么兩下子。所以他推薦仇鸞,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鸞先生實在難得,雖說干了多年的武將,卻連一下子也不會。聽說嚴嵩推薦了自己,頓如五雷轟頂,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仇鸞壯著膽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將軍的運氣還不錯,他剛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經(jīng)搶劫完畢,撤退了。興高采烈的仇鸞頓時來了勁,他立刻向兵部上書,沉痛地表示,沒有能夠與俺答交 戰(zhàn),為國爭光,實在是遺憾之至。

不要緊,仇鸞先生,機會總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來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沒有手工業(yè),也沒有輕工業(yè),除了搶,他沒有第二條路。

仇鸞這回頭大了,如果打了敗仗,別說官位,腦袋也難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幾把刷子,想打敗俺答,那無異是一個夢想。

但仇鸞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但可以趕走俺答,還不用大動干戈。

仇先生是一個懂得價值規(guī)律的人,他明確地意識到,俺答過來無非是想搶東西,只要給錢,讓他滿意而歸,就萬事大吉了。

于是在一個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給俺答送去了很多錢,希望他拿錢走人,不要妨礙自己當官。

要說俺答兄也真是好樣的,拿錢就辦事,當即表示,請仇總兵放心,我這就全軍撤退。

仇鸞滿意了,不用拼命,還送走了瘟神,沒有更好的結(jié)果了。

可是自以為聰明的仇總兵忽略了關(guān)鍵的一點——俺答只是說撤退,沒說要撤回家。

不久之后,大同副將回報,俺答已經(jīng)撤走了。仇鸞十分高興,但在準備慶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多問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后,去了哪里?”

“薊州。”部下回答道。

當這兩個字傳進仇鸞耳朵里時,他幾乎當場暈倒:

“大事不好!”

薊州,是北京的門戶。

當俺答攻破薊州,破墻入關(guān)到達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區(qū))的時候,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鐵騎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糧食、財物、人口都擺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搶掠。

他自然是不會客氣的,搶完了昌平,他又流竄到密云、懷柔,圍著北京城一路搶過去,踏踏實實地搞了一次北京環(huán)城游。

殺完了,也搶夠了,俺答卻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窺視著這座雄偉的京城。因為他已經(jīng)敏銳地意識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后,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實事情沒有俺答想得那么復(fù)雜,原因十分簡單——沒兵。

說來滑稽,當時的京城確實是個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之時,在于謙的建議下,喪失戰(zhàn)斗力的京城三大營被改造成了十二團 營,兵力縮減為十四萬人。

按說這個數(shù)字也不少了,但當兵部尚書丁汝夔清點人數(shù)準備作戰(zhàn)時,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所謂十幾萬大軍,其實只有五萬多人!

而更為麻煩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齡已足夠進養(yǎng)老院了,只是拿著根長矛站在隊伍里充數(shù)。

其實丁汝夔并不奇怪,此等現(xiàn)象再正常不過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軍隊貪污第一絕技——吃空額。(多報人數(shù)冒領(lǐng)工資)

丁大人熟悉潛規(guī)則,也不想去反貪,但問題是,敵人就在門口,你總得想個辦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給俺答送禮,讓他回去打大同,無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達總動員令,命令周圍駐軍前來勤王。

第一個趕到的,正是大同總兵仇鸞。

他是拼命趕過來的——不拼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狽地被人堵在城里,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鍋。如果不及時過來,難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談判,討價還價的時候,不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當初仇總兵和我談的時候,價碼是……

滿頭冷汗的仇鸞帶著兩萬騎兵趕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熱情感動,非但沒有懷疑他,還極為信任地告訴他:

“京城的防務(wù)就交 給你了?!?/p>

這下子是徹底完了,仇鸞悲憤之余,準備去跳護城河了,結(jié)果又被部下拉了回來,大同已經(jīng)如此狼狽,何況是京城?

無計可施的他想來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辦法——談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來人說明來意,連久經(jīng)沙場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驚,剛剛在大同談完,仇總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還快,速度實在驚人。

仇鸞提出了條件,只要不攻城,什么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讓我入貢就行

雖然仇鸞已經(jīng)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但這個要求,卻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謂入貢,不過是肆意妄為、踐踏國格的體面說法,如果答應(yīng)了這個條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盤強拿強要,提出各種苛刻條件。

這是國家形象問題,換句話說,就算給得起錢,也丟不起人。

仇鸞不敢信口開河,只能立刻上報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決不了蒙古問題,于是嘉靖道長穿上黃袍,召開了內(nèi)閣會議。

與會人員有內(nèi)閣大學士嚴嵩、李本、張治,還有時任禮部尚書的徐階。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著俺答送交 的入貢書,問大臣們怎么辦。

李本不說話,張治也不說話,因為在內(nèi)閣里他們說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絕,說話算數(shù)的嚴嵩卻突然啞巴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但皇帝大人的工資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嚴嵩發(fā)問了:

“現(xiàn)在該怎么辦?”

嚴嵩先生既不能治軍,也不能治國,其主修專業(yè)是拍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實惠的,不吃這一套,自然沒有辦法。

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這不過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自然會走,皇上不必擔心?!?/p>

這是一個十分無恥的回答。

在嚴嵩先生的邏輯體系里,保住官位,安享富貴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城外的百姓,搶了就搶了,殺了就殺了,反正與己無關(guān)。

徐階憤怒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他簡直無法相信,這竟是一個朝廷首輔說出的話,雖然這里還輪不到他說話,卻也已忍無可忍:

“敵人已經(jīng)打到了城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怎么能說是一群餓賊!”

嚴嵩驚訝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毫不起眼的禮部尚書,他終于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似乎輕視了這個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來,他看著徐階,贊許地點點頭,然后又換了一幅面孔,冷冷地盯著貪生怕死的嚴嵩:

“俺答的貢書呢?”

嚴嵩慌忙拿出了文書,準備呈交 給皇帝。

嘉靖擺了擺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問了一句話:

“你準備怎么辦?”

在嘉靖逼視的目光中,嚴嵩卻恢復(fù)了鎮(zhèn)定,他從容地回答:

“這是禮部的事?!?/p>

所謂禮部的事,就是徐階的事,在一般人看來,這只是一句推卸責任的話,但事實上,這句話卻是極為兇險,暗藏殺機。無論徐階如何回答,都將惹禍上身。

俺答入貢,說到底是個外交 問題,嚴嵩推給禮部,雖說不大仗義,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階推托,皇帝自然饒不了他。

但如果徐階滿口答應(yīng),則必定會大難臨頭,因為入貢問題,也是個很丟臉的政④治問題,嘉靖根本就不想答應(yīng),只是迫于形勢,才找大臣商議,要是膽敢在這個時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后算帳,自然死罪難逃。

嚴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徐階進入陷阱。

徐階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禮部職責,臣愿一力承擔!”

然而在嚴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階就說出了下半句:

“但入貢之務(wù)為國家大事,一切聽憑皇上做主,禮部必定遵旨照辦!”

嚴嵩第一次感到驚慌了,站在眼前的這個禮部尚書,竟然是一個比夏言更為狡詐的對手。

嘉靖卻沒有嚴嵩的心思,他只想解決問題:

“你有辦法嗎?”

徐階終于等來了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談:

“以臣看來,敵軍兵臨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務(wù),既不能戰(zhàn)也不能守?!?/p>

“那該怎么辦?”

“目前唯一的辦法,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聚集力量,再對俺答發(fā)動反擊。”

嘉靖高興地連連點頭,卻也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如何拖延時間。

徐階微笑著,拿起了那份被引為恥辱的俺答入貢文書,自信地告訴驚恐不安的皇帝陛下——辦法就在這份入貢書里。

外交 ,是指處理國與國之間關(guān)系的方法,但它還有另外一個通俗的解釋——用最禮貌的方式,說出最骯臟的話。

如果以后一種解釋為標準,那么徐階就是一個極為高明的外交 家,他敏銳地在俺答的文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只有漢文,沒有蒙文。

按照慣例,外交 文書是需要兩種文字的,但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并沒有人認真遵守。

然而大明這一次決定仔細認真地履行程序,于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貢書帶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內(nèi)容。

聽到使者的話,俺答的腦子有點亂了,他雖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④治的能力實在差得太遠。這位仁兄思前想后,也不知道只寫漢文有什么問題——你們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沒文化,不懂外交 禮儀,被人取笑,還真的去找了一幫人搞公文,可還沒等他的文書完成,新的鄰居就到了。

北直隸地區(qū)前來勤王的軍隊及時趕到了,城外明軍人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了八萬余人,而俺答也終于明白,自己又上當了。

失去了銳氣的蒙古軍準備退卻了,反正他們也搶夠了,殺夠了,算是滿載而歸。

但在城內(nèi)的嘉靖并不是傻瓜,他雖然不懂軍事,卻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局勢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于是他召見了兵部尚書丁汝夔,命令他準備對韃靼軍發(fā)動反擊。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發(fā)動反攻之前,他還必須去拜見嚴嵩。

在很多的書籍中,嚴嵩被描述為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物,他比山區(qū)的土匪更狡詐,比變態(tài) 殺人狂更為殘忍,從貪污受賄、殺人放火到隨地吐痰、亂搞男女關(guān)系無所不包,可謂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觀分析史料,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仁兄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他這一輩子的原則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權(quán)勢不變就行,百姓死活、社稷興衰與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這種行為用今天的法律術(shù)語來形容,叫作“行政不作為”,又稱占著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嚴嵩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愿意惹事,不愿意管事,只關(guān)心他自己的利益。應(yīng)該說,他確實是一個膽小的人。

但是膽小的嚴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為正是他的置若罔聞、大私無公,才使得朝中政務(wù)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敵人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輔也不管,那還有誰管?

不過嚴嵩先生的不想管,并不是不管,只要關(guān)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丁汝夔了解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得到嚴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動,夏言就是前車之鑒。

他向嚴嵩告知了皇帝的諭令,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現(xiàn)在怎么辦?

嚴嵩思索片刻,便說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發(fā)動反攻?!?/p>

看著大惑不解的兵部尚書,嚴嵩為他的答復(fù)作出了解釋,一個極端無恥的解釋:

“如果發(fā)動反攻,就有可能戰(zhàn)敗,若在邊界戰(zhàn)敗,還可以假冒勝仗報功,但在天子腳下,如果失敗,皇上一定會知道,那時就不好辦了,不如任俺答搶掠,不久之后必將自己撤走,我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

這就是大明帝國內(nèi)閣首輔的治國哲學,真可謂是流氓 到了極點。

但丁汝夔畢竟也在官場混了多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嚴大人的話辦事,到時候皇帝追究起來,那是要殺頭的。

然而嚴嵩拍著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無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覺了,他相信嚴長官是不會忽悠他的。

事實證明,嚴嵩先生的保票確實不是毫無價值——可以當廢紙賣,五毛錢一斤。

在之后的幾天里,城外的俺答軍肆意搶掠,并開始打包,準備帶走,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而城內(nèi)的駐軍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結(jié)帳,連服務(wù)費都不敢收,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俺答終于走了,嘉靖終于憤怒了,蒙古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正如他們大搖大擺地來,沒有帶走一絲云彩,卻帶走了財物、糧食和無數(shù)的大明百姓。

他緊急召見了丁汝夔,厲聲訊問:

“為什么不出戰(zhàn)???”

丁汝夔沉默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事已至此,即使擺出嚴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還將失去所有退路,無論如何,他只能相信嚴長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這位兵部尚書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嚴首輔似乎還是很夠意思的,在獄中,丁汝夔不斷接到嚴嵩的指示,讓他放心坐牢,堅持挺住,就有辦法。

丁尚書就這樣堅持挺了下來,一直挺到了刑場上。

當明晃晃的鬼頭刀在尚書大人面前閃耀的時候,丁汝夔這才明白,自己被人賣了,還在幫人家數(shù)錢。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聲:

“嚴嵩奸賊,你忽悠我啊!”(嵩賊誤我)

但痛斥之后,他最終醒悟了自己的罪過,滿目焦土、生靈涂炭,嚴嵩固然是主謀,他卻也是幫兇。

于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們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王郎中現(xiàn)在何處?”

所謂王郎中,即兵部職方司郎中王尚學,前面說過,這個職方司大致相當于的今天的總參謀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謀劃錯誤打了敗仗,職方司的長官郎中是要連坐負領(lǐng)§導(dǎo)責任的(最窮最忙,還要背黑鍋,所以沒人去)。

應(yīng)該說丁汝夔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在獄中曾反復(fù)表示,事情是自己一個人干的,不關(guān)職方司的事。

所以當他得知,王尚學已經(jīng)逃過一死,發(fā)配充軍的時候,這才終于舒了一口氣,留下了最后一番話:

“當初王郎中曾反復(fù)勸我出戰(zhàn),但我為嚴嵩所誤,沒有聽他的意見,這是我的錯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這次風波在丁汝夔的嘆息聲中結(jié)束了,在這場劫難中,大明遭遇了慘痛的失敗,京城被人圍了一星期,京郊地區(qū)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燒殺搶掠,無人可擋。

東西丟盡了,臉也丟盡了,這個建國以來少有的恥辱被后世稱為“庚戍之變”,永遠地記入了史冊。

但就在一片哀鳴聲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

徐階無疑是勝利者,危難之際,他挺身而出,承擔重任,在嘉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這個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終于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臺**。

但伴隨著機遇到來的,還有危險,因為那個可悲的失敗者、膽怯者,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位政④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將全力以赴,把這個足以威脅他的人扼殺在搖籃之中。

雖然在國家大事上,他是一個膽小鬼,但只要觸及到個人利益,他將變得比趙子龍先生更加勇敢。

徐階,繼續(xù)走吧,越往前走,你將越能感受到這場游戲的殘酷,在前面等待著你的,是更狡詐的對手,和更陰險的圈套,

當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變化外,大明王朝也并非毫無收獲。

丁汝夔死后,吏部侍郎王邦瑞暫時代理兵部事宜,開始收拾殘局。

在整理防務(wù)的工作中,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有一本叫《備俺答策》的書在軍中廣為流傳,書中記載對付俺答的各種方略,極有見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來了下屬:

“此書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屬告訴他,此人是世襲將軍,進京參加武進士考試,因遇到俺答進攻,臨時參戰(zhàn),時任京城九門總旗牌官,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已經(jīng)調(diào)防薊門。

王邦瑞感嘆不已,在反復(fù)翻閱此書并打探此人情況后,他在兵部的檔案中寫下了這樣的記錄:

戚繼光,山東東牟人,世襲登州衛(wèi)指揮僉事,青年而資性敏慧,壯志而騎射優(yōu)長。評:將才。

陷阱

自從“庚戍之變”后,徐階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雖然沒有進入內(nèi)閣,卻享受著內(nèi)閣成員待遇,被封為太子太保(從一品),還經(jīng)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為了朝中的紅人。

徐階有點忘乎所以了,際遇的變化使他產(chǎn)生了錯覺,皇帝的寵 信,同僚的逢迎,這一切都讓他相信,勝利似乎已經(jīng)不再遙遠。

事實上,真正的機會并未到來,而他的水平也還差得太遠。

而之后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很快就將他從美夢中驚醒。

這件事是從死人開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后死了,按說死了就死了,開追悼會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禮儀搞上了癮,下文給禮部,要求讓這位皇**入宗廟(專用術(shù)語袝廟)。

這是違反禮儀規(guī)定的,堅持原則的徐階先生隨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后不能入廟,只能放到奉先殿。

當嚴嵩聽到這個消息后,當即拍手稱快,因為他知道,徐階馬上要倒霉了。

嚴嵩是對的,徐階很快就為他的原則付出了代價,嘉靖先生大怒,當即把徐階叫了進來,怒罵了一頓。

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對罵,夏先生一貫無懼無畏,為了原則,和皇帝干仗也是家常便飯。

徐階和夏言一樣,也是個堅持原則的人,但這熟悉的一幕卻并未出現(xiàn),徐階只是低著頭,聽著皇帝那無理的怒斥。

我還記得,夏言就是這樣死去的。那人頭落地的場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于是,在嚴嵩那旁側(cè)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徐階作出了決定:

“皇上圣明!”

犧牲尊嚴是不夠的,要想在這場殘酷的游戲里笑到最后,還必須背離原則,因為眼前的敵手,是一個不講原則的人。

而要戰(zhàn)勝一個無原則的對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棄所有的原則。

稱宗也好,袝廟也罷,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媽、傭人都放進宗廟,我也不管了。

在時機到來之前,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徐階及時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贊同了皇帝的意見,躲過了一劫。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曾經(jīng)的一個無意舉動已惹下大禍,而更為不幸的是,嚴嵩已經(jīng)抓住了這個破綻。

在這之后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單獨接見嚴嵩。雙方有意無意地開始閑聊,聊著聊著,話題就轉(zhuǎn)到了徐階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嚴嵩在談到徐階的時候,竟然是贊不絕口,反復(fù)夸獎這人勤于政事,用心干活,而且青詞寫得也很好。一番話說得嘉靖連連點頭。

當然,你要是指望嚴嵩先生突發(fā)精神失常,那是不現(xiàn)實的,精彩的在后面:

“徐階這個人確實不缺乏才能啊”,嚴嵩嘆息一聲,補上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一句:

“只不過是多了點二心而已?!?/p>

這就是傳說中罵人的最高境界——先夸后罵,夸罵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點了點頭,他贊同嚴嵩的意見。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階曾經(jīng)向皇帝上書,請求早立太子。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上書建議了,之前還有幾回,只不過都被嘉靖壓了下來。在禮部尚書徐階看來,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于禮儀需要,當然也有潛含意思:您每天都煉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掛了,咱們也得有個準備吧。

不過這個要求在嘉靖看來,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我還沒死,就準備另起爐灶了。

就這樣,老謀深算的嚴嵩只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徐階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

這之后,皇帝對徐階的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很少召他進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雖然皇帝沒有明確的表態(tài),敏銳的徐階依然感受到了這種疏遠,用不著去打聽,他也知道是嚴嵩搞的鬼。

同僚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之前處于事業(yè)上升期的徐階是鳳凰,但涅磐之后,自然就變成了野雞。眾人就此紛紛離去,徐階又一次回到了孤立無援的起點。

殘酷的事實教育了徐階,他終于明白,自己雖然得寵 ,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遠遠趕不上嚴嵩,而他要挑戰(zhàn)的,是朝中第一大政④治集團 ——嚴黨 ,有著數(shù)不清的關(guān)系網(wǎng)和錦衣衛(wèi)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在嚴嵩這位政④治厚黑高手面前,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但是不要緊,現(xiàn)在還來得及,我將重新開始。

從此,徐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隨便議論朝政,可嘉靖卻似乎并不領(lǐng)情,對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階并沒有慌張,在仔細分析形勢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條制勝之道。

而這條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訴他的。

受到嚴嵩蠱惑的嘉靖已經(jīng)厭煩了徐階,然而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四周的人已經(jīng)悄悄改變了態(tài)度,經(jīng)常會夸獎徐階的才德(左右多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

從某個角度來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監(jiān)手中,而徐階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此外,沉默的徐階開始認真在家里寫青詞,用心搞好文字創(chuàng)作,而滿意的嘉靖也終于改變了態(tài)度,經(jīng)常叫他上門聊天。

另一方面,不管在人前人后,只要說到嚴嵩,徐階總是贊譽有加,還經(jīng)常上門聯(lián)絡(luò)感情,雖說嚴老狐貍還把他當對手,但徐階的行為卻也或多或少地打動了他。

畢竟只是個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費多大力氣。嚴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于是在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之后,朝局又一次恢復(fù)了平靜,雙方暫時處于了休戰(zhàn)狀態(tài)。

然而在這片寂靜的背后,徐階正密切注視著嚴嵩的一舉一動,上朝、退朝、應(yīng)酬、結(jié)伙。他耐心地審視著這位老江湖各種舉動,在尋找破綻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地學習 著敵人的權(quán)謀與手段。

在日復(fù)一日的揣摩與觀察中,徐階漸漸縮小了自己與對手的差距,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足智多謀、深不可測的人物。

但隱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終將爆發(fā)在最后那一刻,雖然徐階已經(jīng)麻痹了嚴嵩,獲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勝利,現(xiàn)在的條件還不夠,他必須主動發(fā)起攻擊,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大的優(yōu)勢。

進攻的時候到了,但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最后攤牌。目前所缺少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攻擊目標。

經(jīng)過仔細的考量,徐階終于找到了這個標靶。

于是在等待兩年之后,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寧靜,將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仇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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