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厚老兩口起床后剛倒罷尿盆,看見他們的外孫女貓蛋突然推門進來了。孩子的兩個小臉蛋凍得通紅,一見他們就哭。
老兩口看娃娃這么早一個人跑到這里來,慌得手忙腳亂,趕緊把她抱到熱炕上,問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貓蛋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給外爺外婆說。老兩口半天才弄清楚,不成器的王滿銀帶回來個外路女人、逼得蘭花今早上出了家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這聰敏的外孫女已經(jīng)懂些事,就一個人跑出來找他們。
孫玉厚牙關(guān)子咬得格巴巴價響。他想抽鍋煙,兩只手抖得擦不著火柴。少安媽淌著眼淚問外孫女:“那你媽到什么地方去了?”
貓蛋哭得更傷心了,說:“我醒來就不見媽媽,問我爸爸,他說我媽死了……”
“王八羔子!”孫玉厚狠狠向腳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對老伴說:“你先給娃娃弄點熱乎飯,叫我找少安去!”孫玉厚說著就急忙出了門。
老漢踩著凍得硬梆梆的土地,筒著手匆匆地往少安的新家那里走,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凈罵著他的不要臉女婿。他真想抄起殺豬刀子,跑到罐子村親手捅了那個王八蛋……但他沒臉進罐子村??!他只能讓大兒子去收拾這局面。他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女兒會不會想不開,已經(jīng)跑到什么地方去尋了短見?
少安夫婦也剛起床。孫玉厚一進門,就把事態(tài)對兒子說明了。
孫少安一聽這事,憤怒使他的臉漲得通紅。他對父親說:“我這就到罐子村去!”
正在燒洗臉水的秀蓮怔了怔,對丈夫說:“你不是說好今天去縣城買制磚機嗎?”
“買個屁!”少安惱怒地對妻子罵道。他生氣秀蓮這個時候還提這事。
秀蓮一看丈夫的臉色*,嚇得再不敢言傳了。
父子倆即刻出了門。
當他們走到公路上時,突然看見遠處有一個娃娃正向這里跑來……他們很快認出這是狗蛋。
兩個人急忙跑著迎前去。
孫玉厚敞開老羊皮襖,一把將小外孫摟進懷里,問:“你媽哩?”
“媽媽在路上站著哩,過一陣就來呀?!惫返白炖镟咧粔K奶糖,并且還從身上掏出一塊,往爺爺嘴巴里塞,說:“阿姨給的!”孫玉厚氣得把那塊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爺生什么氣,一下子哭開了。
少安對父親說:“你們回家去,讓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孫少安撩開兩條長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趕去,不多一會,頭上就熱氣大冒。
從縣上參加罷“夸富”會回來,孫少安就雄心勃勃地開始籌辦上磚瓦廠。短短十來天,事情已經(jīng)有了眉目。他放開膽量在公社信用社貸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個可以操作制磚機的河南師傅。他原來準備今天到縣城邊一個停辦的磚瓦廠買一臺300型制磚機,然后就要進行一番大鋪排呀。另外,除過憨牛,村里還有幾個人也愿意來為他干活。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節(jié)和原西縣城奔波,緊張得如同打仗一般……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當口,他姐夫干下這么個混帳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齒!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淚水盈眶。命運對人太不公平了,為什么姐姐這么好心腸的人、偏偏就碰上這么個男人呢?唉,當年他真不該勸說父親答應(yīng)這門親事……
孫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張望,看姐姐是不是走過來了。只要姐姐平安無事,他想他有辦法收拾王滿銀和那個女人。
孫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頭,還沒見蘭花的蹤影。
他一下子緊張起來。狗蛋不是說他媽過一陣就到雙水村來嗎?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當然不會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遠處的河灣里,閉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個紅了眼的兇徒一般,闖進了姐姐的家門。
他進門后,發(fā)現(xiàn)姐姐不在家,王滿銀正和一個卷頭發(fā)的女人吃面條。兩人顯然被他的兇相唬住了,端著碗立在地上,驚恐地看著他。
少安問王滿銀:“我姐呢?”
“不曉得到哪里去了……”王滿銀瞪著眼說。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滿銀的臉上。一聲慘叫,王滿銀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飛了,面條象蟲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摜,提起那個提包正準備奪門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頭發(fā),在那張黑瘦的臉上接連扇了幾記耳光;那女人殺豬般尖叫著,拼命掙脫開來,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調(diào)過身,一腳把王滿銀踢倒在地上。王滿銀鼻子口里流著血,趴在地上抱住頭就是個嚎叫。
怒氣沖沖的孫少安旋風(fēng)般出了門,開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著,打問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滿銀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紛紛向這個破墻爛院涌來,有些人圍住少安,向他提供“情況”。有一個老漢說,他清早在對面土坪上拾狗糞,曾看見蘭花從公路上下來,到河灣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著東拉河邊,分別去尋找失蹤的蘭花。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坐在水井邊的蘭花。
少安心疼地把臉色*蒼白的姐姐拉起來,說:“你坐在這兒干啥哩!”
蘭花一見弟弟,放聲大哭開了,說:“我吃了老鼠藥……”
孫少安大驚失色*。他淚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說:“你真糊涂??!你快說!吃了多長時間了?”
“好一陣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惡心……”
“快去醫(yī)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兩條胳膊,將她背在脊背上,跑著躥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邊,自己八叉開雙腿,象個強盜似地立在公路中央,準備硬行攔截從米家鎮(zhèn)方向開過來的汽車。
當一輛卡車按著刺耳的喇叭開過來的時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孫少安拼命向司機招手。
汽車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停住了。司機的腦袋幾乎撞在了擋風(fēng)玻璃上;他臉色*煞白跳出駕駛樓,二話沒說就伸出手打了孫少安一記耳光,喝罵道:“你找死呀?”剛打了別人耳光的少安挨了一記耳光后,仍然站著沒動,他眼里噙著淚水,指了指旁邊的蘭花對這位怒氣沖沖的司機說:“我姐姐剛吃了老鼠藥,求求師傅把我們捎到石圪節(jié)……”
司機的臉色*緩和下來——原來是這!他揮揮手,讓少安趕快上車。
少安把姐姐扶進駕駛樓,汽車便飛一般向石圪節(jié)跑去。司機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少安說:“剛才實在對不起……”少安下意識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說:“這沒什么!我們還要感謝師傅呢!”
這位打了人的師傅看來心腸不錯,飛快地把汽車開到石圪節(jié),并且繞路把少安姐弟倆一直送到公社醫(yī)院的大門口。
少安來不及對司機說句感謝話,就引著姐姐趕快向急診室跑去……
此時,在罐子村蘭花家里,王滿銀已經(jīng)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他在水甕里舀了兩馬勺涼水,把滿臉血跡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面條歸干凈。他在墻上的破鏡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尊容,左臉腫得象個發(fā)面饃,院子里看熱鬧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娃嬉笑著擠在門口看他的狼狽相。
但王滿銀現(xiàn)在還顧不上疼痛,只是懊喪妻弟把他的財神爺打跑了!
自從在省城火車站結(jié)識了“南洋”來的干姐后,王滿銀一下子覺得自己時來運轉(zhuǎn)。他帶著這女人,在黃原自由市場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產(chǎn)的玩具手表,賺了好幾百塊錢。兩個生意人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們白天轉(zhuǎn)著賣表,晚上在東關(guān)私人開的旅館里包一間房子,一個被窩里摟著睡覺。真他媽的,這日子過得比神仙都暢快!
在一塊睡覺的時候,干姐才告訴他,這手表原價一只才幾元錢!王滿銀吃驚之余心想,天下哪兒還有這么好的生意呢?兩個人于是商量,這些表賣完后,他們一塊到廣州再多弄一些,然后返回來到山區(qū)的小縣鎮(zhèn)去出售。
可是沒想到有些買了表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表芯是塑料的,開始查問這表的來源。
王滿銀慌了,趕緊引著這女人離開黃原,想回家躲避幾天后,再到內(nèi)蒙古的草地里去出售剩下的半提包假表……唉,本來一切都順利著哩!都怪自己昨天晚上不安生,露了蹄爪。事情也真他媽的怪!以前他老婆要是打起鼾,炸彈也炸不醒——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靈動?
王滿銀手指頭戳著破鏡子里他自己的腫臉說:“都怪你這家伙!”
這個挨了打的二流子正準備再吃點什么東西,突然有人跑來對他說,蘭花吞了老鼠藥,已經(jīng)被拉到石圪節(jié)醫(yī)院去了。
王滿銀頓時嚇呆。他沒想到事情鬧了這么大。媽呀,這是人命事!
他這時才驚恐地想:要是老婆死了怎么辦?老婆一死,他說不定也要坐禁閉,那貓蛋和狗蛋就沒爹媽了!
王滿銀兩眼一閉,咧開嘴干嚎了一聲,連門也沒鎖,就撒開腿往石圪節(jié)跑。他一路跑,一路想起兩個娃娃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都跟他媽喝了老鼠藥?
王滿銀由于緊張,跑得又太猛,半路上腿抽了筋。他就坐在公路上,脫下鞋,喊叫著用手把腳上的老拇指頭掰了半大,才又起身繼續(xù)跑。
他終于一瘸一拐闖進了石圪節(jié)公社醫(yī)院。
他推開急診室的門,見幾個醫(yī)生正給他老婆診斷。少安見他過來象仇人一樣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滿銀顧不了多少,撲在床前,見他老婆還活著,就趕緊問她:“你吃了哪里的老鼠藥?”
所有的醫(yī)生都扭過頭看這個鼻青臉腫的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王滿銀不管這些,只管問老婆“你快說嘛!吃了哪里的老鼠藥?”
蘭花微微合著眼,說:“吃了咱家里的。”
醫(yī)生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家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買的老鼠藥?”王滿銀急著追問蘭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蘭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紅紙包還是綠紙包?”
“綠紙包……”
“都是綠的?”
“都是綠的”
“嗨呀!”王滿銀一下子跳起來,高興得連喊帶笑,對醫(yī)生們說:“不要緊!她吃的是假老鼠藥!”
所有的人都瞪住了眼睛。
王滿銀得意地把頭一拐,說:“紅紙包的都是真藥,綠紙包的都是假的!”
的確是這樣,當他從河南人手里買了老鼠藥后,自己又用灰土造了些假的。為了區(qū)別真假,他造的“藥”都拿綠紙包起來;準備真藥給周圍的熟人賣,假藥給外面的生人賣——結(jié)果真藥還沒販賣完,他就被拉到雙水村“勞教”去了……醫(yī)生們不管王滿銀說什么,繼續(xù)給蘭花做診斷。當然,最后的結(jié)論是她確實沒有中毒。
這下連蘭花也笑了。笑了一下后,又哭開了——她為自己還活著而高興地哭泣。
王滿銀嘴一咧,也哭開了。
少安跟著醫(yī)生出了房間,去交診斷手續(xù)費。
不一會,蘭花就“出院”了。
王滿銀這會倒又成了個人,對妻弟說:“你忙你的去!我和你姐相跟著慢慢回家呀!”
蘭花問大弟:“貓蛋和狗蛋哩?”
都在我們那里。先讓他們住著……”
少安一看姐姐沒什么事,也就放心了,說:“那你先回去,我去對面等米家鎮(zhèn)過來的班車,到原西城辦點事……”于是,孫少安到石圪節(jié)對面的公路上等車去縣城辦事,王滿銀就和蘭花起身回罐子村。
剛上路,蘭花頭一句話就問:“那個女人哩?”王滿銀臉上的青疙瘩都發(fā)紅了,說:“叫少安打跑了……”
蘭花也不怕路上的人看見,一頭撲在她的二流子丈夫的懷里,哭著說:“再不許你把那女妖精引回咱們家!”王滿銀胸脯一挺,保證說:“再不啦!”
蘭花哭著用兩只拳頭在他胸脯上狠狠捶了幾下,直把王滿銀打得倒退了幾步——這既是恨又是愛??!沒有辦法,不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這個人還是她的男人,也是孩子們的父親!王滿銀現(xiàn)在變得老實起來,他象一只做錯了事的小狗,恭順地跟著妻子回了家。
回到家里,蘭花看見丈夫臉腫得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便又心疼起他來。她自己不顧傷心和饑餓,先點火燒了點熱水,拿毛巾給丈夫敷在臉上……第二天,蘭花又去雙水村把貓蛋和狗蛋接回家來,當然,滿銀可沒敢跟妻子上丈人家的門。
貓蛋和狗蛋回家以后,王滿銀也就把那場風(fēng)波拋在了腦后。父愛漸漸在他心里復(fù)活。他接連幾天沒有出門,盤腿坐在爛席片土炕上,繪聲繪色*地給兒女講述外面世界的各種見聞;兩個孩子親熱而崇拜地圍在他身邊,聽得都入了迷。蘭花在鍋臺上忙著給他們做飯,時不時淚眼朦朧地瞥一眼炕上擠成一堆的父子三人。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感到過象現(xiàn)在這樣幸福??!
石圪節(jié)遇集的時候,王滿銀想起自己賣假手表還賺了不少錢,就引著貓蛋和狗蛋趕了一回集。在集上他見啥給兒女買著吃啥。他給孩子們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服;又給貓蛋買了一個書包和一條紅領(lǐng)巾,給狗蛋買了一支手|槍和一個警察帽。最后他還破天荒給妻子扯了一身的確涼衣裳……哈呀,逛鬼王滿銀一下子變得這么規(guī)矩,就好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但沒過幾天,這個二流子舊病復(fù)發(fā),逛性*勃起;他屁股一拍,把老婆孩子丟下,又跑外面浪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