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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4:粉飾太平

當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痛苦的旁觀者

無論胡 宗憲和徐渭結(jié)局如何,他們總算有過輝煌光明的時刻,然而對于徐階而言,從頭至尾,他的生活都籠罩重重黑霧,楊繼盛死了,唐順之走了,眾叛親離的場景再一次出現(xiàn),手下紛紛另尋出路,沒有人愿意依附于他,因為沒有人愿意和嚴嵩作對。

而最讓他感到痛苦的,無疑是王世貞事件。

王世貞被列入了嚴嵩的黑名單,其實這位才子并沒有得罪過嚴首輔,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在楊繼盛死后,他幫助這位窮困的同學收了尸,并且還號啕大哭一場。

不過是幫人收了尸,不過是痛哭了一場,難道連這點權(quán)力都沒有嗎?

對于嚴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王世貞。

但王世貞是聰明的,他十分小心,沒有留給嚴嵩任何把柄,但嚴首輔終究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他的父親。

說來也巧,恰在此時,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工作上出了問題,被革職查問,本來這是個可大可小的事,但由于兒子的問題,嚴嵩橫插一杠,竟然問成了死罪。

王世貞慌了,他舍棄了所有的尊嚴和立場,即刻離職趕往京城,直奔嚴嵩的家,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包括父親的生死。

這招單刀直入也有些年頭了,陸炳用過,嚴嵩也用過,現(xiàn)在是王世貞,不過可惜的是,這次他的工作對象不是夏言,而是嚴嵩。

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門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頭求饒,不停地痛哭流涕,嚴嵩似乎也被感動了,親自接見了他,當場表示此事不用擔心,有我嚴嵩在,你爹自然沒事。

王世貞相信了他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不但沒見父親出獄,刑部的同事還透風給他,說嚴嵩曾數(shù)次催促,讓他們趕緊結(jié)案,殺掉王忬了事。

王世貞驚呆了,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思前想后,他決定用最后一個方法,一個許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們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對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頭,直到血流滿面,希望他們能夠幫忙說句好話,放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

于是王世貞做出了為無數(shù)讀書人痛心疾首的舉動,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哭,扇到臉部紅腫,口中還不住呼喊,希望有人發(fā)發(fā)善心,幫忙救父。

依然沒有人理會他們。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因為象楊繼盛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

于是一個月后,王忬被殺掉了,王世貞悲痛欲絕,卻無計可施。

嚴嵩再次獲得了勝利,然而他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他繼楊繼盛之后,干的第二件蠢事。因為王世貞,是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這位王兄雖然不是什么大官,卻是大才子,他是文壇領(lǐng)袖,社會影響力極大,據(jù)說無論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稱贊,就會聲名鵲起,任何字畫古董,只要他說好,大家就認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個有話語權(quán)的人,于是嚴嵩有大麻煩了。

能夠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后的幾十年中,除了個人文學創(chuàng)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罵嚴嵩上,他曾寫就一書,名《首輔傳》,篇中大罵嚴嵩,由于他多才多藝,是文壇三棲明星,除了寫書外,他還善于寫詩,寫戲。這里面當然也少不了惡搞嚴嵩,比如那出著名的《鳳鳴記》,被后人傳唱幾百年,經(jīng)久不衰,而嚴嵩就此與曹操并列,光榮地成為了白臉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于他對嚴嵩恨之入骨,在他的書中,有一些歪曲事實的情況,但在我看來,與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些不過是身后罵名而已,對于當時活蹦亂跳的嚴嵩而言,并沒有任何影響,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體棒。

真正被震驚的人是徐階,他沒有想到,嚴嵩竟然狠毒到了這個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個同情者,作為一個老牌政④治流氓 ,可謂是實至名歸。

作為流氓 的升級版本,政④治流氓 是十分特別的,而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于,流氓 混黑社會,砍死人后,要受處罰進監(jiān)獄,而政④治流氓 混朝廷,整死人后,會接著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徐階很清楚這一點,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對付這個可怕的人,現(xiàn)在還遠不是時候,所以從自打耳光的王世貞面前走過時,他沒有停留,更沒有挺身而出,因為他知道,在這股強大的勢力面前,哀求或是憤怒,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積聚力量,等待時機,我相信自己終將獲得最后的勝利。

而不久之后的一件事情,更讓徐階確信,他選擇了唯一正確的戰(zhàn)略。

在這些年中,徐階不斷地升官,不斷地受到封賞,以至于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這個美麗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階和嚴嵩一同進西苑向皇帝報告政務(wù),完事后,徐階準備掉頭走人,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嚴嵩并不動窩,似乎在等待著什么。他開始放緩了腳步。

于是接下來他看見了這樣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煉藥原料),交 給了嚴嵩,卻并沒有說話,嚴嵩也只是順手收下,然后得意地看了徐階一眼,揚長而去。

面對眼前的一切,徐階尷尬到了極點,他開始覺得,在這兩個人面前,他不過是個外人而已。

還是皇帝大人機靈,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

“你任職吏部尚書,應(yīng)該關(guān)心政務(wù),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

嘉靖是笑著說完這句話的,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自從夏言死后,徐階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結(jié),只是為了在這座政④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不斷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頂點,獲得皇帝的信任,以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除掉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人。

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他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最終的目標嚴嵩只有一步之遙,然而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他已經(jīng)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嘉靖已經(jīng)習慣了嚴嵩,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訴了徐階,或許皇帝愿意提升他,或許皇帝愿意讓他辦事,但皇帝并不真正信任他,在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徐階幾乎絕望了,但他已沒有回頭路,于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向皇帝跪拜行禮:

“臣愿為皇上煉藥,望皇上恩準!”

原則不重要,尊嚴也不重要,無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基督耶穌,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對,因為我要生存下去,要堅持到最后的那一刻。

我會繼續(xù)忍耐,直到在將來的那一天,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讓他血債血償為止!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徐階干了這樣幾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做妾。其次,在內(nèi)閣事務(wù)中,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一切惟嚴嵩馬首是瞻,嚴嵩不到,他絕不拍板。最后他還舍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zhuǎn)到了江 西,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xiāng)。

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別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家伙,但這幾招實在太狠,加上經(jīng)過幾年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徐階確實沒有任何異動。

于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放松警惕。

對于這樣一個極其聽話,服服帖帖的下屬,似乎也沒有必要過于為難,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態(tài)度,不再提心吊膽,對他日夜戒備,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

敵人已經(jīng)不是了,卻變成了仆人。

在當時的內(nèi)閣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階,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根據(jù)明代規(guī)定,內(nèi)閣學士之間并沒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底誰說了算,還是要看個人。所以當年張璁雖只是閣員,卻比首輔還威風。

而現(xiàn)在徐階已經(jīng)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內(nèi)閣次輔,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慢慢地,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譏笑他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于是不久之后,都察院御史鄒應(yīng)龍找上了門。

他滿臉怒容,一見徐階,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

“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議論閣下吧!”

鄒應(yīng)龍,字云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時任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

作為一個新晉官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④治家徐階的信任,并成為他的嫡系,除了他為人正直,厭惡嚴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

既然是同門中人,自然是無話不說,他極為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外面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惟命是從,不過只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

在當年,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為狠毒的,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zhàn),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

按照鄒應(yīng)龍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yīng)該勃然大怒,跳起來才對,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依舊面帶微笑,神態(tài)自若的人。

于是他再次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

當這句質(zhì)問脫口而出之時,鄒應(yīng)龍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個微笑著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露殺氣的人。

“我沒有忘”,徐階用一種極為冷酷的語氣回復(fù)了他的訓斥,“一刻也沒有忘記過?!?/p>

等待只因值得,隱忍只為爆發(fā),要堅信,屬于我們的機會終會到來。

☆勝算

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xù)膽小怕事,繼續(xù)惟命是從,繼續(xù)等待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判斷。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了。

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紛紛上書,彈劾嚴嵩奸貪誤國,在明代,彈劾是家常便飯,似乎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但問題在于,事情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如果說沒有預(yù)謀,很難讓人相信,而自楊繼盛死后,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么好下場,敢觸這個霉頭的人也越來越少,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于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們的檔案,就能找到答案: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xiāng),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到底是誰搞的鬼,白癡都能知道。

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布置的一次打擊,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立刻想出了對策,一面向皇帝上書,請求退休,而暗地里卻密奏,表示其背后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這是一次經(jīng)過精心謀劃的應(yīng)對,因為嚴嵩十分清楚,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陰謀結(jié)黨 ,一定會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嚴刑拷問,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但這三位兄臺敢于彈劾嚴嵩,自然是有備而來,被錦衣衛(wèi)往死里打,卻打死也不說。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自覺行動,全部都發(fā)配充軍去了。

對于這個結(jié)果,嚴嵩雖不是太滿意,但也就湊合了,在他看來,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獲得了勝利。

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以徐階的智商,應(yīng)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jié)果,為什么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錯了。

真正的勝利者并不是他,而是徐階,因為這不是一次進攻,而是試探,徐階已經(jīng)達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來了吳時來、董傳策和張翀,安排他們上書彈劾,并向他們事先說明,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而他們可能面對免職、充軍,甚至殺頭的后果。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因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標。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彈劾無效,他們被發(fā)配邊疆,然而這只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個結(jié)果,他卻并不知道。

嘉靖已經(jīng)不耐煩了,雖說他并不會因為彈劾而處罰嚴嵩,但長年累月,他都要為這位仁兄擦屁股,處理罵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上雖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厭嵩矣?!?/p>

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以嘉靖的聰明,就算沒有證據(jù),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雖做了個樣子,把三個人逮捕入獄,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發(fā)配了事。如果他要處理徐階,隨便找個由頭就是了,根本不用什么證據(jù)。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著當徐階和嚴嵩發(fā)生矛盾時,皇帝的庇護將不再只屬于某一個人。

老奸巨滑的嚴嵩只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階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卻已不再遙遠。

話雖如此,畢竟還是惹了大事,徐階隨即請了大假,躲在家里閉門謝客,繼續(xù)當莊子的兒子——莊(裝)孫子,人也不見,事情也不管。

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因為時機總是在等待中出現(xiàn)的,兩年之后,當那個人的死訊傳來時,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因為直覺告訴他,機會已經(jīng)來到了門口。

陸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這位聰明絕頂、精于權(quán)謀的特務(wù)離開了人世。終其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懦弱。

出生于名門望族,自幼苦讀圣賢之言,他知道嚴嵩是壞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污。他掩護過沈煉,保護過裕王,幫助過俞大猷,所謂“多所保全,折節(jié)士大夫,未嘗構(gòu)陷一人”,所謂“周旋善類,亦無所吝”,絕不是能夠隨意得到的評價。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決裂,也不敢奮起反抗,而最讓他感覺到自己軟弱無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陸炳的老師,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對陸炳十分欣賞,并特意提拔,兩人就此成為了師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

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還有點固執(zhí),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他和嚴嵩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無論別人如何懼怕嚴嵩,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于是當他主持會試,并親自出題的時候,嚴嵩找到了一個將其置于死地的破綻。

在那次會試中,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yè),晚節(jié)用匪人而敗”,這看上去應(yīng)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歷史議論題,并沒有什么問題。

然而幾千年的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關(guān)鍵在于誰來看以及怎么看,如果在不恰當?shù)臅r間得罪了不恰當?shù)娜?,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

嚴嵩隨即使出了聯(lián)想大挪移神功,揭發(fā)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是想影射當今皇帝,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但經(jīng)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李默終于被皇帝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之后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jiān)獄里,其手段真可謂是陰險到了極點。

然而面對這一切,陸炳卻并沒有出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關(guān)入牢房,被殘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來,不敢去反抗嚴嵩。

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雖然他威風八面、位高權(quán)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從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對于徐階而言,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陸炳雖然為人尚可,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決嚴嵩,必然要過他這一關(guān)。正如嚴世蕃所說,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無敵手。

現(xiàn)在陸炳已經(jīng)死了,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他仍然無法得到任何幫助,楊博還活著,他也還是極其討厭嚴嵩,但這位仁兄卻不愿意也沒法摻和進來,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打仗。

張居正后來曾經(jīng)說過,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文武兼?zhèn)洌怯码p全,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后還干過人事部∕長(吏部尚書),如此跨專業(yè)發(fā)展,可謂是復(fù)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現(xiàn),是在與蒙古軍隊對壘的戰(zhàn)場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韃靼發(fā)動十余萬大軍進犯薊州,消息傳來邊軍非常恐懼,以為要完蛋了。楊博卻十分鎮(zhèn)定,每天都卷著鋪蓋在古北口城墻上打地鋪,呼呼大睡,睡醒了卻也不下去,就在城墻上呆著督戰(zhàn),他不下去,別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這里,這就可憐了蒙古人,連續(xù)打了四天四夜,連墻根都沒摸著,只好全部撤走。

戰(zhàn)后不久,嘉靖為表彰他的功勛,升他為正部級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書,此后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這么一位牛人,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天天在邊界喝風,除了他本人熱愛戰(zhàn)爭,對政④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嚴嵩同志所賜。

由于嚴世蕃的提醒,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每次嘉靖想起楊博,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就是說邊界太忙,他走不開。就這樣,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爭,也不靠,每天就等著參加嘉靖同志的追悼會,然后一夜 之間奴隸翻身作主人。

但低調(diào)的他,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此人雖說人品極壞,眼光卻著實極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fā)現(xiàn)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于是他找上了門,并且開門見山:

“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嚴嵩)一直有所不滿,不知是否屬實?”

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而面對著嚴世蕃的質(zhì)問,高拱顯現(xiàn)出了超凡的反應(yīng)能力,他鎮(zhèn)定地回答:

“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嚴首輔是國之棟梁,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一向?qū)来笕硕Y遇有加,傳言絕不可信?!?/p>

這句話恩威并施,先說我不得罪你,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畢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聰明點。嚴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陣后就走了,高拱卻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突然上門,一見面就亮兇器,絕不只是為了過過嘴癮。于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這才算把事情擺平。

在高拱看來,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階死也好,活也好,都不關(guān)他的事。

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可他現(xiàn)在只是個**大學副校長,才是個正六品官,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于是幾番窮折騰,變來變?nèi)ブ?,徐階終于再次弄清了形勢: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而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最為可怕的敵人——嚴世蕃。

☆暗示

打了這么多年交 道,徐階已經(jīng)看得十分清楚,嚴嵩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枝繁葉茂,只是因為嚴世蕃。

這位嚴公子雖然是個瘸子外加獨眼龍,卻實在是聰明蓋世,但凡官場上的那套玩意,無論明規(guī)則、潛規(guī)則,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職務(wù)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寶司管機要,嚴世蕃大致相當于建設(shè)部副部∕長兼機要處處長。

這兩個崗位是朝廷里最肥的肥差,讓嚴世蕃干這份工,那就是讓黃鼠狼去看雞,而他對陰謀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達了人類智慧的頂點,想在他面前耍詭計,只能是班門弄斧。

比如當時的一位河道總督,奉命去修繕淮河,朝廷撥了十萬兩白銀,這位兄臺想撈一把,用了五萬兩完工,自己留下三萬,其余的自然要送給嚴副部∕長。

可是嚴世蕃收到錢后,卻還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讓他把剩下的錢交 出來,總督大人裝糊涂,說結(jié)余就這么多,實在沒錢了。

于是嚴長官生氣了,看見對方不上道,當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聰明,你手里至少還有三萬兩!”

總督聞言大驚,只好老實交 待,把剩下的錢交 了出來,嚴世蕃同志也算夠意思,還是給他留了點。

油水被挖走,疑問卻尚未解開,嚴世蕃又沒有現(xiàn)場觀摩,怎么知道自己撈了多少錢呢?

看見對方乖乖就范,嚴世蕃便幫他解開了他這個疑團 ,他拿出了一張業(yè)績考核表,得意地告訴對方,是這張表告訴他的。原來這位仁兄每次審查河防工程時都格外留心,仔細觀察,久而久之,他總結(jié)出了一個規(guī)律:其實一直以來,朝廷修河堤的錢總是綽綽有余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績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優(yōu)秀。

而這項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斷定對方吞掉了一半。

在貪污腐化上,嚴世蕃充分發(fā)揮了細致入微、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數(shù),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這個程度,可以算是極致了。

但這些在徐階的眼中,也不過是小把戲而已,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嚴世蕃的另一項特殊能力。

嘉靖皇帝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但很難糊弄,也很難伺候,他經(jīng)常會干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為了不讓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從修道修玄之后,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從不主動透露自己的意思,經(jīng)常讓身邊的大臣們無所適從。

為了達到神鬼莫測的目的,在給臣下們下達命令時,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遞紙條。

這不是作弊 ,也不是為了晚上約人去看電影 ,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兇險詭異的政④治手段。

之所以說它詭異,是因為嘉靖寫下的那些紙條,即使寫成告示,貼在街上,也毫無關(guān)系,寫在那些紙條上的,其實并非什么具體事項,而是暗語。

這些暗語或者是幾個字,或者是一句話,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這些暗語之中,卻隱藏著嘉靖的真實意圖。

之所以說它兇險,是因為這些紙條往往只會寫給內(nèi)閣中的幾位大臣,用來傳達自己的態(tài)度,但如果你不夠聰明,沒有及時參透紙條中的玄機,皇上支持你反對,皇上前進你后退,那就麻煩大了。

可是問題在于,這些所謂的暗語,唯一的標準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里,如果你搞不明白,沒有會意,他雖不會責怪你,心里卻知道你不夠聰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采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錯了,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并非只有他而已,嚴世蕃也應(yīng)該算一個,而他的那種特別能力,正是破譯暗語。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張經(jīng)被免職之后,趙文華想讓剛當巡撫的胡 宗憲頂替總督的位置,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折送上去很長時間,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嚴嵩收到了一張嘉靖寫給他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六個字:憲似速,宜如何

嚴嵩略一琢磨,便了解了其中的含義,憲自然是指胡 宗憲,這句話的意思是胡 宗憲似乎升得太快,你認為應(yīng)該怎么樣。

于是他準備再為胡 宗憲說幾句話,建議破格提拔干§部,并寫好了奏疏,就在他準備送上去之前,嚴世蕃湊了過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后他大笑了起來。

“你錯了,”嚴世蕃得意地說道,“皇上的意思并非如此?!?/p>

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那個宜如何的宜字,并不是應(yīng)該的意思,而是指楊宜。

楊宜,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從政經(jīng)驗豐富,對于嘉靖而言,他比愣頭青胡 宗憲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 宗憲升得太快,你認為楊宜如何。

這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嚴嵩很明白,它代表的并不是疑問,而是一種態(tài)度,所以他立即上書,推薦楊宜接任總督。

這只是嘉靖同志諸多謎語中的一個,由于他自幼苦讀,十分博學,在紙條上經(jīng)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與他同樣學識淵博且聰明絕頂?shù)娜?,才能解開這些暗語。

毫無疑問,嚴世蕃符合這個近乎苛刻的條件。

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嚴嵩始終能夠在第一時間迎合皇帝的意圖,并逐漸成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對于這一獨特專長,嚴世蕃十分自負,他和嘉靖同志一樣,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事實上,他并不是暗語的唯一破解者,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徐階。

徐階也曾經(jīng)遇到相同的境況,在屬于他的那張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卿齒與德,何如?

當看到這六個字的時候,徐階嚇得魂都沒了,句中所謂齒,是指年齡,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德行與年齡是匹配的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它也可以這樣翻譯:你這把年紀,怎么是這樣的德行?

一般說來,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在短暫的恐慌之后,徐階鎮(zhèn)定了下來,他再次仔細分析了這六個字,并憑借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確的答案:所謂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歐陽德。

歐陽德,時任禮部尚書,所以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歐陽德,誰的年紀更大?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第二個破譯者,并就此穩(wěn)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對于這一切,嚴世蕃并不知道。

但處于暗處的徐階卻也無計可施,問題很明顯,要解決嚴嵩,必須除掉嚴世蕃,可是嚴世蕃實在太過聰明,毫無漏洞可鉆。

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這場智力競賽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無聊賴,苦苦等待之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fā)生,卻徹底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于消防工作不到位,宮里失火,說來也是湊巧,哪里不好燒,偏偏就燒了西苑的永壽宮——皇帝大人的寢宮。

這下嘉靖同志無家可歸了,只好搬到玉熙宮暫住,如此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于是他找來了嚴嵩,詢問有關(guān)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嚴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錯了藥,自己有好幾套房子,就不管領(lǐng)§導(dǎo)的死活了,隨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三大殿剛剛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暫時移居南宮?!?/p>

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議他住工棚,也比讓他去南宮好。所謂南宮,就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zhèn)住過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關(guān)押在那里,度過了一段十分難忘的時光。

對這段歷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嚴大人為了湊合,竟然建議嘉靖去住那所獨特的牢房,實在不知他怎么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發(fā)火了,對嚴嵩怒目而視,此時冷眼旁觀的徐階意識到,自己臨場表現(xiàn)的機會到了,他立刻站了出來:

“陛下暫居偏殿,陰濕狹小,臣于心不忍,雖三大殿剛成,但據(jù)臣估算,以其所剩余料,足以重建永壽宮,三月即可成功?!?/p>

聽到這話,嘉靖頓時興高采烈起來,他連聲夸獎徐階,并將此事交 由其全權(quán)處理,朝堂上隨即充滿了喜悅的氣氛。

就在那一刻,被拋在一邊的嚴嵩顫抖了,他以畏懼的眼神看著身邊的徐階,十多年來,他從未把這個人放在眼里,也從未意識到此人的可怕,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但為時已晚。

在長達十余年的忍耐之后,徐階終于第一次占據(jù)了上風,他看著嚴嵩衰老遲緩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快慰。十幾年來,在這個朝堂上,嚴嵩用盡了手段,耍盡了陰謀,殺掉了一個又一個人無辜的人,而作為一個旁觀者,他見證了所有的慘劇,也學到了所有的權(quán)謀。

嚴嵩,這都是你教給我的,現(xiàn)在,我將把從你那里學到的一切,一樣不少地還給你!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嚴嵩因為房子問題焦頭爛額的同時,另一個打擊也向他襲來。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幾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對于嚴嵩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要嚴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后,是一場毀滅性的災(zāi)難。

根據(jù)明代慣例,母親死了,兒子要守孝服喪,這一重任自然要由嚴世蕃來承擔,但是這樣一來,嚴嵩就麻煩了,因為青詞是嚴世蕃寫的,主意是嚴世蕃出的,兒子去守靈,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譯不了嘉靖的暗語,也無法應(yīng)付紛繁復(fù)雜的局面。

于是嘉靖對他的信任不斷減少,對徐階的欣賞卻與日俱增,而朝中的墻頭草們也紛紛改換門庭,嚴黨 的實力大幅削弱,自擔任首輔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這樣下去,毀滅只是個時間問題,但作為一個從政四十余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決不甘心就此完蛋。為了保全自己,反敗為勝,他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不久之后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后,嚴嵩主動找到了徐階,表示想請他吃頓飯,并懇請他務(wù)必光臨。

徐階如約而至,寒暄兩句大家開吃,然而剛剛吃到一半,嚴嵩突然停了下來,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階的面前,突然帶頭跪了下去,隨即幾十口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還沒等徐階反應(yīng)過來,嚴嵩就用極其哀怨的口氣說道:

“我年紀已經(jīng)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這些不肖子孫就拜托您照顧了?!?/p>

面對這個后生晚輩,這個和自己作對十余年的敵人,嚴嵩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雖然他并不情愿,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只能忍氣吞聲,這是麻痹對方的唯一方法。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情景,徐階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來了,那是在十五年前,嚴嵩和嚴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著他網(wǎng)開一面,保證自己會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面前,淚流滿面,哭天搶地,只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而嚴嵩和藹地扶起了他,承諾一定盡力營救。

于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嚴嵩,做出了明確的表示:

“首輔大人不用擔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嚴嵩,你終于害怕了嗎?你終于想退出了嗎?

但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你要知道,這是一個不能棄權(quán)的游戲。

為了你的貪欲和利益,你殺掉了夏言、沈煉、楊繼盛,你舍棄了那些在俺答鐵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破壞了所有游戲規(guī)則,現(xiàn)在你想收手,已經(jīng)不可能了。

這并不是游戲,而是一個殘酷的賭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從這里贏得的財富,連同你的本錢,全部輸?shù)酶筛蓛魞?。因為我所要奪走的,不是你的首輔寶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單靠善良和正直對你是無濟于事的,我將用我自己的方式戰(zhàn)勝你。

為了我所堅持的信念,以及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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