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話的下屬
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jiān)牢,等待處斬。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jié)應屬于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后,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
忠誠、盡責和正直。
于是他發(fā)出了自己的感嘆:
“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干吧,可惜我不是紂王。”
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志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里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于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fā)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霉,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為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干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咽氣。
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為這位內閣首輔只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
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發(fā)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
歹毒在什么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xù)忽悠:
“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只求激怒陛下,然后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
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么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干§部嘛——比如徐階同志。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xù)在監(jiān)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里和牢里伙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于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里只有徐階給他跑腿,后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里,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郁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春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只干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只剩下了李春芳。
這位李春芳同志,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為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后看來,作為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春芳是不幸的,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么快,只是因為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自入朝以來,外面斗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里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里,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
嘉靖四十五年(1566)三月,經內閣首輔徐階力薦,皇帝批準,禮部尚書高拱入閣,任文淵閣大學士,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樸。
在這個任命的背后,是一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
高拱不喜歡徐階,徐階知道。
自打嘉靖二十年(1541)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他就明確了這樣一個認識——要當,就當最大的官,要做,就做最大的事。
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志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準備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然而現實對他說——一邊涼快去。
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里,翰林院新人,七品編修高拱唯一的工作是整理文件,以及旁觀。
他看到了郭勛在監(jiān)牢里被人整死,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看到了嚴嵩的跋扈,徐階的隱忍,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那就是找死。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這一年,他成為了裕王府的講官。
對于寂寂無名,丟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
自從嘉靖二十八年(1549)太子去世以后,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不但不立,口風還非常之緊,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景王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這件事干得相當缺德,特別是對裕王而言。按年齡,他早生一個月,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但嘉靖同志偏偏堅信“二龍不相見”理論,皇帝是老龍,太子就是青年龍,為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兒子你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
不立太子也就罷了,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按照規(guī)定,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可這位仁兄仗著沒有太子,死賴著就是不走,肚子里打什么算盤地球人都知道。
于是一時之間群魔亂舞,風雨欲來,景王同志還經常搞點小動作,整得裕王不得安生,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整日提心吊膽,活在恐懼之中。
在這最困難的時刻,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之后的日子里,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還經常開導裕王,保護他不受侵擾,日夜不離,這十幾年的時間里,高拱不求升官,也不圖發(fā)財,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這位軟弱的王爺 ,并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一個事實:面包會有的,燒餅會有的,皇位也會有的,就算什么都沒有,也還有我。
所以在那些年,雖然外面腥風血雨,裕王這里卻是風平浪靜,安然無恙,有高門衛(wèi)守著,無論嚴嵩、徐階還是景王,一個也進不來,比門神好用得多。
裕王很感激高拱。
關于這一點,嚴嵩清楚,徐階也清楚。
于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嚴嵩當政的時候,高拱從一個講官被提拔為太常寺卿(三品)兼國子監(jiān)祭酒,成為了高級官員。
高拱沒有推辭,他慨然就任,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朝廷給我的官嘛,與你嚴嵩何干?
等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退休了,徐階當政,高拱再次升官,成為了禮部副部∕長,沒過多久他再進一步,任正部級禮部尚書。
傻子也知道,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然而高拱卻依然故我,官照做,門不進,對徐大人的一片苦心全然無視。
說句實誠話,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還曾經救過他一次: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不知是那根神經出了岔子,出了個惹事的題目,激怒了嘉靖?;实鄞笕吮敬蛩愦虬l(fā)他回家種地,好在徐階出面,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這才把事情解決。
現在徐階又一次提拔了高拱,把他抬進了內閣,然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
他非但不感激徐階,還跟徐階搗亂,自打他進內閣的那天起,就沒消停過。而鬧得最大的,無疑是值班員事件。
當時的內閣有自己的辦公樓,按規(guī)定內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但問題是,嘉靖同志并不住在寢宮,總是呆在西苑。當大臣的,第一要務就要把握皇帝的心思,對這么個難伺候的主,要是不時時刻刻跟著,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所以但凡內閣大臣,都不去內閣,總是呆在西苑的值班房,坐下就不走。
終于有一天,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一看內閣的人全在,本來還挺高興,結果一盤算,人都在這呆著,內閣出了事情誰管?
嘉靖不高興了,他當即下令,你們住這可以,但要每天派一個人去內閣值班,派誰我不管,總之那邊要人盯著。
于是內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當然了,誰都不想去,等了很久也沒有人自動請纓,于是徐階發(fā)話了:
“我是首輔,責任重大,不能離開陛下,我不能去?!?/p>
話音還沒落,高拱就發(fā)言了:
“沒錯,您的資歷老,應該陪著皇上,我和李春芳、郭樸都剛入閣不久,值班的事情您就交 給我們就是了?!?/p>
徐階當時就發(fā)火了。
從字面上看,高拱的話似乎沒錯,還很得體,但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有點陰陽怪氣,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嚴嵩老子都解決了,你小子算怎么回事?
雖然發(fā)火,但是涵養(yǎng)還是有的,徐階同志漲紅了臉,一言不發(fā),揚長而去。
看起來,高拱似乎有點不識好歹,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但凡混朝廷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共識——不欠人情,欠了要還。
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徐大人認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高拱認為沒有。
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他之所以提拔高拱,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但畢竟總有下崗的一天,要是現在不搞好關系,到時高拱上臺,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
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一點,要知道,在斗爭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官還越做越大,絕不是等閑之輩能做到的,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盤。
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連你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哪要你做順水人情?
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性格高傲,當年不買嚴嵩的帳,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里。
精明了一輩子的徐階終于糊涂了一回,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一場新的斗爭已迫在眉睫。
更為麻煩的是,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樸也不地道,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xiāng),而且在私底下早就結成了政④治同盟,兩人同氣連枝,開始跟徐階作對,而李春芳一向都是老好人,見誰都笑嘻嘻的,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在近四十年的政④治生涯中,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讓他差點死無葬身之地。這是第一次。
當然,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對于高拱和徐階來說,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豐富的政④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他終于發(fā)現高拱并不是一個能夠隨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閣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雖然走錯了一步,在內閣中成為了少數派,但不要緊,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再拉一個人進來,就能再次戰(zhàn)勝對手。
☆天才,就是天才
當何心隱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飄然離京之時,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
“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而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并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只在江 陵?!?/p>
這是一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必須要逐字解釋:
所謂我學,就是指王學,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系。而這三個人,分別是“華亭”、“分宜”與“江 陵”。
能興起王學的,不是“華亭”,能滅亡王學的,不是“分宜”,只有“江 陵”,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
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比如袁世凱被稱為袁項城(河南項城),黎元洪被稱為黎黃陂(湖北黃陂)。套用這個規(guī)矩,此段話大意如下:
興我王學者,不是徐階,亡我王學者,不是嚴嵩,興亡之所定者,只在張居正!
何心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湖廣江 陵人,明代最杰出的政④治家,最優(yōu)秀的內閣首輔。
請注意,在這兩個稱呼的后面,沒有之一。
嘉靖四年(1525),湖廣荊州府江 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終于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
作為一個不得志的讀書人,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平日不怎么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說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個夢:
“幾天之前,我曾夢見一只白龜,就以此為名吧?!?/p>
于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張白圭(龜)。
雖說在今天,說人是烏龜一般都會引來類似斗毆之類的體育活動,但在當年,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別是白龜,絕對是稀有品種,胡 宗憲總督就是憑著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 信,所以這名也還不錯。
此時的張白圭,就是后來的張居正,但關于他的籍貫,卻必須再提一下,因為用現在的話說,張家是個外來戶,他們真正的出處,是鳳陽。
兩百年前,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zhàn)的時候,一個叫張關保的老鄉(xiāng)加入了他的隊伍,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沒有干出什么豐功偉績,但畢竟混了個臉熟,起義成功后被封為千戶,去了湖廣。
這是一個相當詭異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講風水的人認為,這還是朱重八太過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筆,二百年后讓這個人的后代拯救明朝于水火之中,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靠譜,而事實的確如此。
當然,和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比起來,張文明的生活要強得多,起碼不愁吃穿,有份正經工作,但要總拿窮人朱五四開涮,也實在沒啥意思,畢竟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張文明這一輩子算是相當的失敗,他雖然發(fā)奮讀書,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此后卻不太走運,連續(xù)考了七次舉人都沒有中,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秀才。
父親實現不了的夢想,只能寄托在子女身上,據說張白圭才幾個月,張文明就拿著唐詩在他面前讀,雖說他也沒指望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一條“鋤禾日當午”之類的名句來,但奇跡還是發(fā)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詩教育起了作用,張白圭一歲多就會說話了,應該說比愛因斯坦要強得多,鄰居們就此稱其為神童。
一晃張神童就五歲了,進了私塾,而他在讀書方面的天賦也顯現了出來,過目不忘,下筆成文,過了幾年,先生叫來了他的父親,鄭重地對他說:
“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帶他去考試吧?!?/p>
所謂考試,是考縣學,也就是所謂的考秀才,張文明領著兒子隨即去了考場,那一年,張白圭十二歲。
張白圭的運氣很好,那一年的秀才考官是荊州知府李士翱,這位兄弟是個比較正直愛才的人,看到張白圭的卷子后,大為贊賞,當即不顧眾人反對,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排到了第一。
這是個比較轟動的事情,整個荊州都議論紛紛,可李士翱卻只是反復翻閱著張白圭的答卷,感嘆著同一個詞:
“國器!國器!”
他約見了張文明和他的兒子張白圭,在幾番交 談和極度稱贊之后,李知府有了這樣一個念頭:
在他看來,烏龜雖然吉利,但對于眼前的這位神童而言,頂著烏龜的名字過一輩子似乎也不太妥當,于是他對張文明說道:
“你的兒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當,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p>
此后,他的名字便叫做張居正。
秀才考上了,下一步自然就是舉人了,和考進士不同,舉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規(guī)定,您得在學校再熬個兩三年,過了資格考試才能考,但那是一般性規(guī)定,張秀才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是這次破格的考試中,張居正遇上了那個影響他一生的人。
在考試開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領§導介紹一下這一科的考生情況,于是湖廣第一號人物顧璘得知,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也來考試了。
六十五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曾應考舉人并一舉中第,他就是鬧騰三朝,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所以對于這位后來者,顧璘不敢怠慢,他決定親自去見此人一面。
兩人見面之后的情節(jié)就比較俗套了,顧巡撫先看相貌,要知道,張居正同志是明代著名的帥哥,后來做了首輔,跟李太后還經常扯不清,道不明,傳得風言風語,年輕的時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是面試關,滿意通過。
然后就是考文化了,據說顧巡撫問了張居正幾個問題,還出了幾個對聯,張居正對答如流,眼睛都不眨一下。顧璘十分驚訝,贊賞有加。
兩人越說越高興,越說越投機,于是在這次談話的結束階段,巡撫大人估計是過于興奮了,一邊說話,一邊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解腰帶。
當然,顧巡撫絕對沒有耍流氓 的意思,他的那條腰帶也比今天的皮帶貴得多——犀帶。
在將腰帶交 給張居正的時候,顧璘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將來是要系玉帶的,我的這一條配不上你,只能暫時委屈你了?!?/p>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關于褲腰帶的問題,而是一個極具寓意的場景,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政④治預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隨便穿的,多大的官系多高級的褲腰帶,那也是有規(guī)定的,亂系是要殺頭的。而像顧璘這樣的高級官員,系一條犀帶招搖過市已經算很牛了。
但他認為,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系玉帶,而玉帶,只屬于一品官員。
懵懵懂懂的張居正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他看著顧璘的肚子,隨即作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自己多了一條用不了的腰帶。
張秀才捧著腰帶回去備考了,顧璘也收起了原先滿面欣賞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這科無論張居正答卷如何,都絕不能讓他中第!”
這是一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顧巡撫翻臉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點,但巡撫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于是張秀才費盡心機寫出的一張答卷成了廢紙,打破楊廷和先生紀錄的機會也就此失去。
郁悶到了極點的張居正回到了家鄉(xiāng),開始苦讀詩書,準備三年后的那次考試,蒙在鼓里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多年以后,張居正再次遇見顧璘時,才終于得知原來罪魁禍首正是這位巡撫大人,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顧璘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曾親眼見過無數像張居正這樣的年輕人,身負絕學才華橫溢,卻因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終成為了一個四處游蕩以風流 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當他看見張居正的時候,便決定不讓這一悲劇再次上演。
只有經歷過磨難的人,才能夠走得更遠,張居正,你的未來很遠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帶著不甘與期望,張居正再次進入了考場,這一次他考中了舉人。
正如顧璘所料,張居正還是太年輕了,十六歲的他在一片贊賞聲中開始迷失,認定自己中進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書也不讀了,開始搞起了興趣小組之類的玩意,每天和一群所謂名士文人聚會,吃吃喝喝吟詩作對,轉眼到了第二年,張才子兩手一攤——不考了。
反正考上進士易如反掌,那還不如在家多玩幾年,這大致就是少年張居正的想法。
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干正事,每天只玩就比較無聊了,就在張居正逐漸厭倦這種所謂的“幸?!睍r,真正的痛苦降臨了。
在這次痛苦的經歷中,張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打擊,確立了第一個志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敵人。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只是一個窮秀才,但他的祖父張鎮(zhèn)卻是有體面工作的,具體說來,他是遼王府的護衛(wèi)。
荊州這個地方雖然不大,卻正好住著一位王爺 ——遼王,說起這個爵位,那可是有年頭了,當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后分封兒子,其中一個去了遼東,被稱為遼王,到了他的兒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覺得自己的諸多兄弟在周圍礙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爺 統(tǒng)統(tǒng)趕到了南方。遼王就這樣收拾行李去了荊州。
根據明代規(guī)定,只要家里不死絕,王位就一直有,于是爺爺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鐵打的爵位,流水的孫子,兩百年后,這位孫子的名字叫做朱憲火節(jié)。
這里順便說一句,有明一代,出現過許多怪字奇字,可謂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要說新華字典、康熙字典,火星字典里都找不到,原因很簡單,這些字壓根就不存在。
說到底,這還要怪朱重八,這位仁兄實在太過勞模,連子孫的名字都搞了一套規(guī)范,具體如下:自他以后,所有的兒子孫子名字中的第三個字的偏旁必須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一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為偏旁的字實在有限,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么“照”、“棣”、“基”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一家子,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于是每一代各地藩王為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抓破頭皮,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自己造字,確定偏旁后,在右邊隨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
這是一個極為害人的規(guī)定,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什么輸入法都打不出來,只能也照樣拼一個。
而這位遼王朱憲火節(jié)(為省事,以下稱遼王)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后,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
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而他的祖父,所謂的王府護衛(wèi)張鎮(zhèn),其實也就是個門衛(wèi),門衛(wèi)家的孩子怎么會惹上遼王呢?
歸根結底,這還要怪遼王他媽,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學,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么一句:
“你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
但恨歸恨,長大后的遼王發(fā)現,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么樣。
在很多電視劇里,王爺 都是超級牛人,想干啥就干啥,搶個民女,魚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飯。但在明代,這大致就是做夢了。
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后,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連他們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jiān)視控制,比如遼王,他的活動范圍僅限于荊州府,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就有掉腦袋的危險。
說到底,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想整張居正,談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當張居正洋洋得意,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里時,一個惡毒的計劃形成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護衛(wèi)張鎮(zhèn)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中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實在無法考證,但結果十分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這是一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種種跡象表明,張鎮(zhèn)的死和遼王有著很大的關系,對此,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但問題在于,他們能怎樣呢?
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但人家畢竟也姓朱,是皇親國戚,別說你張神童、張秀才、張舉人,哪怕你成了張進士,張尚書,你還能整治王爺 不成?
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我整死了你爺爺,你也只能干瞪眼,雖說手中無兵無權,但普天之下,能治我的只有皇帝,你能奈我何?
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卻只能號啕大哭悲痛欲絕,也就在此時,年輕的他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特權。
所謂特權,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有人闖進來,拿走你的全部財產,放火燒了你的房子,把洗腳水潑在你的頭上,然后告訴你,這是他的權力,
這就是特權,在特權的面前,張居正才終于感覺到,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贊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那些游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屁用都沒有。
荊州知府也好,湖廣巡撫也罷,在遼王的面前,也就是一堆擺設,擁有特權的人,可以踐踏一切道德規(guī)范,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gu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遼王不會想到,他的這次示威舉動,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一生,并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在這次事件中,張居正明白了特權的可怕與威勢,他厭惡這種力量,卻也向往它。
站在祖父的墳前,陷入沉思的張居正終于找到了唯一能夠戰(zhàn)勝遼王,戰(zhàn)勝特權的方法——更大的特權。
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向你討要所有的一切,讓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
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后一瞥,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張居正二十歲。
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但對于自己的天賦,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然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名落孫山。
這是一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只能狼狽地回到家鄉(xiāng),苦讀不輟,等待下次機會。
嘉靖二十六年(1547),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此時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考中就好,考中就好。
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狂沒有好處。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張居正不狂了,于是就中了,而且名次還不低,是二甲前幾名,考試之后便被選為庶吉士,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
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一次,并不稀奇,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卻實在是個猛班,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學員中除了張居正外,還有后來的內閣成員李春芳、殷士儋等一干猛人,可謂是豪華陣容。
正是在這個培訓班里,張居正第一次認識了徐階,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并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但對于這位似乎過于熱情的班主任,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除了日常來往外,并無私交 。
十分滑稽的是,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卻比較喜歡嚴嵩,在當時的他看來,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zhàn)在第一線,且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實在讓人佩服得緊。
所以在此后的兩年中,縱使夏言被殺,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他也從未發(fā)出一言一語,表示同情。恰恰相反,他倒是寫了不少贊揚嚴嵩的文章,每逢生日還要搞點賀詞送上去。
對此,徐階也無可奈何,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一片苦心。
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嘉靖二十九年(1550),張居正與嚴嵩決裂。
在這一年,“庚戍之變”爆發(fā)了,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放火又搶劫。嚴大人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是不辦事。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張居正憤怒了,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他終于轉向了徐階。
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在張居正看來,他是可以和嚴嵩干一仗的,可幾次進言,這位徐大人卻只是笑而不言,對嚴嵩也百般依從,毫無反抗的行動。
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張居正沒有想到,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師,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只顧權勢地位,不敢挺身而出。當然了,憤怒歸憤怒,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畢竟他此時只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
嚴嵩日復一日地亂來,徐階日復一日地退讓,張居正日復一日地郁悶,終于有一天,他無法忍受了,便作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請病假。
在臨走的時候,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為醒目的話:
古之匹夫尚有高論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競不敢出一言,何則?!
從字面上理解,大致意思是:徐階老師,你還不如匹夫!
看到信的徐階卻仍只是笑了笑:
小子,你還太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