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只需要時間
從戰(zhàn)績上看,小西行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指揮官,作為先鋒,他擊潰了朝鮮軍隊,并鞏固了戰(zhàn)果,雖然其他同行的表現(xiàn)不如人意,李舜臣也過于強悍,但在他的掌控下,朝鮮大部已牢牢地控制在日軍的手中。
很快,各地的叛亂將被平息,我們將向下一個目標挺進。
日本正在準備,朝鮮正在淪亡,明朝正在爭論。
自打日軍六月入侵以來,明朝的朝廷一刻也沒消停過,每天都大吵大鬧,從早到晚,連個中場休息都沒有,兵部那幫粗人十分想打,部∕長石星尤其激動,甚至主動請愿,表示不用別人,自己帶兵收拾日本人。
但他剛提出來,就被罵了回去,特別是兵科給事中許弘綱,話說得極其難聽,他認為,把敵人擋在門口就行了,不用出門去擋(御倭當于門庭),此外他還批評了朝鮮同志,說他們是被人打就求援,抓幾個俘虜就要封賞,自己打仗卻是望風而逃,土崩瓦解(望風逃竄,棄國于人),去救他們是白費勁。
朝廷大多數(shù)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恰好此時,朝鮮國王又提出渡江 避難,按說過來就過來吧,可是遼東巡撫又上了個奏疏,說我這里地方有限,資源有限,只能接收一部分人,其余的切莫過江 ,本地無法接待。
末了還附上可接收難民名額——“名數(shù)莫過百人”
這下朝鮮國王也不干了,我好歹是個國王,只讓帶一百人過來,買菜做飯的都不夠啊!
難民問題暫不考慮,到底出不出兵,幾番討論下來,朝中大臣幾乎達成了共識——不去。
事情到此,眼看朝鮮就要亡國,一個人發(fā)話了:
“應該早日出兵救援?。ㄒ怂倬仍?/p>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沉默了,經(jīng)過商討,明朝確定了最后方針——出兵。
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萬歷。
很多人都知道萬歷皇帝很懶,知道他長期不上朝,知道他打破了消極怠工的最長時間紀錄(之前這一紀錄由嘉靖同志保持),但有一點很多人并不知道:
他雖不上朝,卻并非不管事。
因為一個不會管事,不會控制群臣的人,是絕不可能做四十八年皇帝的,四十八天都不行。
事實證明,由始至終,他都在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而現(xiàn)在,是說話的時候了。
應該說,這次萬歷皇帝做出了一個正確的判斷:日本的野心絕不僅于朝鮮,一旦吞并成功,增強實力養(yǎng)精蓄銳,必定變本加厲,到時更不好收拾。
打比不打好,早打比晚打好,在國外打比在國內(nèi)打好,所謂“無貽他日疆患”,實在是萬歷同志的真知灼見。
萬歷二十年(1592)七月,明朝向朝鮮派出了第一支軍隊。
受命出擊的人,是遼東副總兵祖承訓。
祖承訓,遼東寧遠人,原先是李成梁的家丁,隨同李成梁四處征戰(zhàn),有著豐富的軍事經(jīng)驗,勇猛善戰(zhàn),是一個看上去很合適的出征人選。
看上去很合適,實際上不合適,這倒不是他本人有何問題,只是因為在鴨綠江 的那邊,有十五萬日軍,而祖將軍,只帶去了三千人。
更滑稽的是,他并非不知道這一點,在部隊剛到朝鮮時,朝鮮重臣柳成龍出來迎接,順便數(shù)了數(shù)隊伍,覺得不對勁,又不好明講,便對祖承訓說道:
“倭兵戰(zhàn)斗力甚強,希望將軍謹慎對敵?!?/p>
祖承訓的回答簡單明了:
“當年,我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首先我們有理由相信,祖承訓先生吹了牛,因為雖然李成梁很猛,似乎也還沒干過如此壯舉,打下手的祖承訓就更不用說了。
其次,祖承訓實在是自信得有點過了頭,別說十五萬名全副武裝的日軍,就算十五萬個白癡,站在原地不動讓他砍,只怕也得十天半個月。
但就此言敗似乎為時過早,祖承訓所帶的,是長期在邊界作戰(zhàn)的明軍,戰(zhàn)斗力較強,就算和日本人死磕,也還是有一拼。
然而,事情似乎進展得比想象中更順利,這一路上,祖承訓壓根就沒碰上幾個敵人,他更為自信,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向目標趕去。
平壤城,已在眼前。
看來日軍確實嚇破了膽,不但城墻上無人守衛(wèi),連城門都敞開著,里面只有幾個零散日軍,機不可失,祖承訓隨即發(fā)動沖鋒,三千人就此沖入了城內(nèi)。
祖承訓率軍進入朝鮮那天,小西行長便得到了消息,對于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他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當加藤清正等人表示要固守城池,出外迎敵之時,他卻表示了反對。
因為他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即使在占據(jù)優(yōu)勢的情況下,也不例外,事實證明,豐臣秀吉沒有看錯人。
當祖承訓全軍進城后,隨著一聲炮響,原先安靜的街道突然喧嘩起來,日軍從隱藏地紛紛現(xiàn)身,并占據(jù)有利地形,用火槍射擊明軍。
幾輪齊射之后,明軍損失慘重,祖承訓也被打蒙了,他原以為,日軍都是些沒開化的粗人,誰知道人家不但懂兵法,還會打埋伏。
慌亂之下,他率領殘兵逃了出去,但損失已經(jīng)極其慘重,死傷兩千余人,幾近全軍覆沒,副將史儒戰(zhàn)死。
明軍的第一次進攻就這樣結束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朝鮮國王那里時,李昖基本肯定,自己離跳江 不遠了。而豐臣秀吉更是欣喜若狂,他終于確定,明軍的實力正如他所了解的那樣,根本不堪一擊。
萬歷得知這個消息后,卻并未激動,他只是沉默片刻,便叫來了兵部侍郎宋應昌,告訴他,正式開戰(zhàn)的時候到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認真開始吧,很快,你們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宋應昌,字思文,嘉靖四十四(1565)年進士,時任兵部右侍郎。
和部∕長石星比起來,副部∕長宋應昌并不起眼,因為石部∕長不但個子高(長八尺),長得好(相貌過人),而且經(jīng)常大發(fā)感慨,抒發(fā)情懷。而宋應昌每天不是跑來跑去,就是研究地圖兵書,一天說不了幾句話,這么一個人,想引人注意也難。
然而萬歷卻接連兩次拒絕了石星的請戰(zhàn),將入朝作戰(zhàn)的任務交 給了宋應昌,因為他是個明白人,能不能吹和能不能打,那是兩碼事。
此后事情的發(fā)展證明,這是一個極為英明的選擇。
宋應昌雖然為人沉默寡言,卻深通韜略,熟知兵法,他雖然從未主動請戰(zhàn),卻是一個堅定的主戰(zhàn)派,且做事毫不拖拉,在受命之后,他片刻不停,即刻開始制定進攻計劃,調(diào)兵遣將。
然而沒過多久,讓萬歷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向辦事極有效率的宋應昌竟然主動表示,雖然朝鮮局勢極度危險,但目前暫時還不能出兵。
萬歷問:為什么?
宋應昌答:我召集的將領之中,有一人尚在準備,我要等他,此人不到,不可開戰(zhàn)。
對于宋應昌所說的那個人,萬歷也十分欣賞,所以他表示同意,并問了第二個問題:需要多久?
宋應昌回答道:至少兩個月。
事情就這樣定了,派遣明軍入朝作戰(zhàn),日期初定為兩個月后,即萬歷二十年年底。
問題在于,明朝這邊可以等,朝鮮人你可以告訴他兄弟挺住,可日本人那里怎么辦呢?你總不能跟他說,我是要打你的,無奈還沒準備好,麻煩你等我兩個月,先別打了,我一切齊備后就來收拾你。
對此,宋應昌也束手無策,他只會打仗,不會外交 ,于是幾番踢足球后,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使命被交 給了兵部尚書石星。
然而石星也沒辦法,他是國防部部∕長,連老本行都不在行,搞外交 更是抓瞎,但他是一把手,關鍵時刻是要背黑鍋的,這事他不干就沒人干了,可又不能不干。
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幾天后,石大人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招聘。當然,不是貼布告那種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處尋訪。
在石星看來,我大明人才濟濟,找個把人談判混時間,應該還是靠譜的。
從政④治學的角度講,這是個餿主意,如此國家大事,竟然臨時上外邊找人,實在太不嚴肅。
但事實證明,餿主意執(zhí)行起來,倒也未必一定就餿。因為很快,石星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沈惟敬。
☆大混混的看家本領
沈惟敬,嘉興人,關于此人的來歷,史料上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倒是相當一致——市中無賴也。
所謂市中無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市井的混混。
對于這個評價,我一直有不同意見,因為在我看來,沈惟敬先生不是混混,而是大混混。
而之后的事情將告訴我們,混混和大混混是有區(qū)別的,至少有兩個。
大混混沈惟敬受聘后,很快就出發(fā)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里,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
據(jù)朝鮮官員后來的回憶錄記載,這位沈惟敬先生剛一露面,就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天朝怎么派了這么個人來?
因為據(jù)史料記載,沈惟敬長得很丑(貌寢),而外交 人員代表國體,一般說來長得都還過得去,如此歪瓜劣棗,成什么體統(tǒng)。
但接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這位仁兄雖然長得丑,且初見此大場面,卻一點也不怯場,面對朝鮮諸位官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只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于是大家心里有了底,把他引見給了朝鮮國王李昖。
李昖已經(jīng)窮極無奈了,天天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聽說天朝使者來了,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并親切接見了沈惟敬。
接下來,他將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于,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內(nèi)容差別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干§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只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復信心,容光煥發(fā)。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 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確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后,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為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系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于現(xiàn)實時,經(jīng)常會翻開這段史料,并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干過進出口貿(mào)易(走私)。當過混混,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 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杰,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④治斗爭,也是個老狐貍,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 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內(nèi)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后,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nèi)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歷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為國王指派的聯(lián)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么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lián)系,而他已經(jīng)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 給占據(jù)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為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愿不愿和談,單說你怎么建立聯(lián)系,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注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后,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愿意和談。
然而問題并沒有就此解決,因為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愿意談判,卻不愿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面議。
想想也對,現(xiàn)在主動權在人家手里,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么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為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nèi)的許多人都愣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于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guī)€隨從去就行了,要那么多人干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為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尸。
于是,在眾人的注視中,沈惟敬帶著三個隨從,向著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么想,作為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在他的身上,有著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于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范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著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后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松齡去張宗昌那里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面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松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著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xiàn)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zhì),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松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后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松齡,認干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現(xiàn)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為了和平,他只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于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于平壤城外十里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后,感覺就這么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著一起去,他倒也不干。
于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里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復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后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里,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當沈惟敬騎著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zhèn)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于又走出了營帳,毫發(fā)無傷。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將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shù)年之后,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里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跡,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么——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確實干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為僅僅一天之后,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余,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顏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內(nèi)亦未曾見識?!?/p>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只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紇數(shù)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我怎么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將。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為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著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么,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復:
“多余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將這里的情況回報圣皇(即萬歷),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p>
怎么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里范圍之內(nèi)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內(nèi)十里!”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內(nèi),都認為沈惟敬瘋了。當時的日軍,別說平壤城外十里,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讓日軍遵守你的規(guī)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確實有這個可能。
日本使者回去后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標,確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zhèn)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如果沒有后面的那只老虎,他這頭狐貍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為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臺沉睡的戰(zhàn)爭機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勢下,貿(mào)貿(mào)然與明朝開戰(zhàn),后果不堪設想,必須穩(wěn)固現(xiàn)有的戰(zhàn)果,至于大明……,那是遲早的事。
萬歷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來到朝鮮,這一回,小西行長終于亮出了他的議和條件:
“以朝鮮大同江 為界,平壤以西全部歸還朝鮮?!?/p>
為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平壤城亦交 還朝鮮,我軍只占據(jù)大同江 以東足矣。”
最后,他又順便拍了拍明朝的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還沒有派兵來,和平已經(jīng)實現(xiàn),我們不久之后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里,搶了人,放了火,搶了東西,然后從搶來的東西里挑一些不值錢的,還給原先的主人,再告訴他:其實我要的并不多。
這是一個很不要臉的人,也是一個很不要臉的邏輯。
但沈惟敬似乎并沒有這樣的覺悟,他本來就是個混事的,又不能拍板,于是他連夜趕回去,通報了日軍的和平條件。
照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謂談判就是商量著辦事,有商有量,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后九兩成交 。雖然日本人的條件過分了點,但只要談,還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當他見到宋應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還沒等他開口,宋侍郎就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去告訴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鮮,回到日本,講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占據(jù)朝鮮土地,哪怕是一縣、一村,都絕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兩,原來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給錢。
雖然沈惟敬膽子大,敢忽悠,確有過人之處,但事實證明,和真正的政④治家比起來,他仍然只是混混級別。
因為他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原則是不能談判的,比如國家、主權、以及尊嚴。
沈惟敬頭大了,但讓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線,卻似乎不打算就此了解,根據(jù)多種史料分析,這位仁兄已把和談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事業(yè),并一直為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后,我們還將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應昌看來,目的已經(jīng)達到,因為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軍閥
宋應昌等的人,叫做李如松。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兒子。
以往我介紹歷史人物,大致都是從家世說起,爺爺、爹之類的一句帶過,然后再說主角兒子,但對于這位李先生,只能破例了,因為他爹比他還有名。
作為明朝萬歷年間第一名將(首輔申時行語),李成梁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特別是蒙古人,一聽到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梁,字汝器,號銀城,遼東鐵嶺衛(wèi)(即今鐵嶺)人。這位仁兄是個超級傳奇人物,四十歲才混出頭,還只是個小軍官,不到十年,就成為了邊界第一號人物,風頭壓過了戚繼光,不但當上了總兵,還成了伯爵。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給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槍,踩著無數(shù)人的尸體(主要是蒙古人的),扎扎實實打出來的。
據(jù)統(tǒng)計,自隆慶元年(1567)到萬歷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間,李成梁年年打仗,年年殺人,年年升官,從沒消停過,平均每年都要帶上千個人頭回來報功。殺得蒙古人魂飛魄散,搞得后來蒙古人出去搶劫,只要看到李成梁的旗幟,基本上都是掉頭就跑。
事實上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還是一個影響大明王朝命運的人,關于他的事情,后面再講。這里要說的,是他的兒子李如松。
李如松,字子茂,李成梁長子,時任宣府總兵。
說起來,宋應昌是兵部的副部∕長,明軍的第二把手,總兵都是他的下屬。但作為高級領§導,他卻一定要等李如松,之所以如此丟面子,絕不僅僅因為此人會打仗,實在是迫不得已。
說起來,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兩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統(tǒng)一全國后,為保證今后爆發(fā)戰(zhàn)爭時有兵可用,設置了衛(wèi)所制度,也就是所謂的常備軍,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訓(吃大鍋飯,養(yǎng)兵千日,用不了一時),實行軍屯,并劃給軍隊土地,也就是當兵的平時耕地當農(nóng)民,戰(zhàn)時打仗當炮灰。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十分省錢,但時間久了,情況就變了,畢竟打仗的時間少,耕田的時間多,久而久之,當兵的就真成了農(nóng)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話,仗著天高皇帝遠,軍官趁機吞并了軍屯的土地,當起了軍事地主,把手下的兵當?shù)柁r(nóng),有的還做起了買賣。
搞成這么個狀況,戰(zhàn)斗力實在是談不上了。
這種部隊要拉出去,也只能填個溝,挖個洞,而且明朝的軍隊制度也有問題,部隊在地方將領手中,兵權卻在兵部手里,每次有麻煩都要臨時找將領,再臨時安排部隊,這才能開打。
真打起來,就熱鬧了,說起打仗,很多電視劇上都這么演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關鍵時刻指揮官大喝一聲:為了國家,為了民族,沖?。∪缓蟠蠹乙粨矶?,戰(zhàn)勝了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胡 扯。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平時誰也不認識誰,飯沒吃過酒沒喝過,啥感情基礎都沒有,關鍵時刻,誰肯為你賣命?你喊一句就讓我去沖鋒?你怎么不沖?
總之,賣命是可以的,沖鋒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給個理由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大明王朝都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明軍的戰(zhàn)斗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優(yōu)秀的將領終于找到了它,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個人,就是戚繼光。
而這個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經(jīng)典電影 臺詞來概括——跟著我,有肉吃。
很多人并不知道,戚繼光的所謂“戚家軍”,其實并不算明朝政府的軍隊,而是戚繼光的私人武裝,因為從征集到訓練,都是他本人負責,從軍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鐵桿,除了戚繼光外,誰也指揮不動這支部隊。
而且在戚繼光部隊當兵的工資高,從不拖欠,也不打白條,因為戚將軍和胡 宗憲(后來是張居正)關系好,軍費給得足。加上他也會搞錢,時不時還讓部隊出去做點生意,待遇自然好。
長官靠得住,還能拿著高薪,這種部隊,說什么人家也不走,打起仗來更是沒話說,一個賽一個地往上沖。后來戚繼光調(diào)去北方,當?shù)厥勘鴳猩?,戚繼光二話不說,把戚家軍調(diào)了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面進行操練。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軍就在雨里站了一天,鴉雀無聲,絲毫不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但要論在這方面的成就,戚繼光還只能排第二,因為有個人比他干得更為出色——李成梁。
戚繼光的戚家軍,有一流的裝備,優(yōu)厚的待遇,是明朝戰(zhàn)斗力最強的步兵,但他們并不是唯一的精英,在當時,還有一支能與之相匹敵的部隊——遼東鐵騎。
作為李成梁的精銳部隊,遼東鐵騎可謂是當時最強大的騎兵,作戰(zhàn)勇猛,且行動迅速,來去如風,善于奔襲,是李成梁賴以成名的根本。
擁有如此強大的戰(zhàn)斗力,是因為遼東鐵騎的士兵們,不但收入豐厚,裝備精良,還有著一樣連戚家軍都沒有的東西——土地。
與戚繼光不同,李成梁是一個有政④治野心的人,他在遼東土生土長,是地頭蛇,也沒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與蒙古人作戰(zhàn)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擴充著自己的實力。
為了讓士兵更加忠于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錢,還干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駐軍有自己的專用土地,以用于軍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所有,耕種所得也要上繳國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軍屯土地都被個人占有,既當軍官打仗,又當?shù)刂魇兆?,兼職干得不亦樂乎?/p>
當然,這種行為是違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煩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種點東西,撈點小外快,就這樣,還遮遮掩掩不敢聲張,李成梁卻大不相同,極為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占地,還把地都給分了!但凡是遼東鐵騎的成員,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貪了國家的糧也就罷了,連國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這和造反也差不太遠了,掉腦袋,全家抄斬,那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p>
但事實證明,李成梁不是木板,而是板磚,后臺極硬,來頭極大,還很會來事,張居正在的時候,他是張居正的嫡系,張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時行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指頭。
如果按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分析,李成梁的士兵應該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隊就是地主集團 ,那真是平民的沒有,良民的不是。
有這么大的實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陣,都特別能玩命,特別能戰(zhàn)斗,跟瘋子似地向前跑,沖擊力極強。
地盤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干什么,無法無天,對于這種人,今天我們有個通俗的稱呼——軍閥。
對于這些,朝廷自然是知道的,可也沒辦法,那地方兵荒馬亂,只有李成梁鎮(zhèn)得住,把他撤掉或者干掉,誰幫你干活?
所以自嘉靖以后,朝廷對這類人都非??蜌?,特別是遼東,雖然萬歷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了,但他的兒子還在。要知道,軍閥的兒子,那還是軍閥。
而作為新一代的軍閥武將,李如松更是個難伺候的人物。
在明代,武將是一個很尷尬的角色,建國之初待遇極高,開國六公爵全部都是武將(李善長是因軍功受封的)。并形成了一個慣例:如非武將、無軍功,無論多大官,做了多少貢獻,都絕對不能受封爵位。
所以張居正雖位極人臣,干到太師,連皇帝都被他捏著玩,卻什么爵位都沒混上。而王守仁能混到伯爵,只是因為他平定了寧王叛亂,曾立下軍功。
但這只是個特例,事實上,自宣德以來,武將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這倒也不難理解,國家不打仗,丘八們自然也就無用武之地了。
武將逐漸成為粗人的代名詞,加上明代的體制是以文制武,高級武官往往都是文科進士出身,真正拿刀拼命的,往往為人所鄙視。
被人鄙視久了,就會自己鄙視自己。許多武將為提高社會地位,紛紛努力學習 文化,有事沒事弄本書夾著走,以顯示自己的“儒將”風度。
但這幫人靠打仗起家,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文言中有一句十分刻薄的話,說這些人是“舉筆如扛鼎”,雖說損人,卻也是事實。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書沒讀幾本,本事卻丟光了,為了顯示風度,軍事訓練、實戰(zhàn)演習 都沒人搞了——怕人家說粗俗,武將的軍事指揮能力開始大幅滑坡,戰(zhàn)斗力也遠不如前。
比如明代著名文學家馮夢龍(三言的作者)就曾編過這么個段子,說有一位武將,上陣打仗,眼看就要被人擊敗,突然間天降神兵,打垮了敵人。此人十分感激,便向天叩頭,問神仙的來歷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注意這個稱呼)。
武將再叩首,說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讓垛子神來救我。
垛子神卻告訴他:你不用謝我,我只是來報恩的。
武將大驚:我何曾有恩于尊神?
垛子神答道:當然有恩,平日我在訓練場,你從來沒有射中過我一箭(從不曾一箭傷我)。
真是暈死。
就是這么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職業(yè)前景也不光明,干的人自然越來越少。像班超那樣投筆從戎的人,基本上算是絕跡了,具體說來,此后只有兩種人干這行。
第一種是當兵的,明代當兵的,無非是為混口飯吃,平時給長官種田,戰(zhàn)時為國家打仗,每月領點死工資,不知哪天被打死。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明朝的士兵不想當將軍,但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混個百戶、千戶還是要的——至少到時可以大喊一聲:兄弟們上!
為了實現(xiàn)從沖鋒到叫別人沖鋒的轉(zhuǎn)變,許多小兵都十分努力,開始了士兵突擊,苦練殺敵保命本領。一般說來,這種出身的武將都比較厲害,有上進心和戰(zhàn)斗力,李成梁本人也是這么混出來的。
第二種就是身不由己了,一般都是世家子弟,打從爺爺輩起,就干這行。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討論的也是上次你殺多少,這次我干掉幾個之類的話題,家教就是拳頭棍棒,傳統(tǒng)就是不喜讀書,從小錦衣玉食,自然也不想拼命,啥也干不了,基本屬于廢品。嘉靖年間的那位遇到蒙古人就簽合同送錢的仇鉞大將軍,就是這類人的光榮代表。
總體看來,第一類人比第二類人要強,但特例也是有的,比如李如松。
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李如松的前半生,那是極其貼切的,由于他爹年年殺人,年年提干,他還沒到三十歲時,就被授予都指揮同知的職務,這是一個從二品的高級官職,實在是有點聳人聽聞。想當年,戚繼光繼承的,也就是個四品官而已,而且還得熬到老爹退休,才能順利接班。
李如松自然不同,他不是襲職,而是蔭職。簡單說來,是他不用把老爹等死或是等退休,直接就能干。
明代的武將升官有兩種,一種是自己的職務,另一種是子孫后代的職務(蔭職)。因為干武將這行,基本都是家族產(chǎn)業(yè),所謂人才難得,而且萬一哪天你不行了,你的后代又不讀書(很有可能),找不到出路,也還能混口飯吃,安置好后路,你才能死心塌地去給國家賣命。
前面是老子的飯碗,后面是兒子的飯碗,所以更難升,也更難得。比如抗倭名將俞大猷,先輩也還混得不錯,留下的職務也只是百戶(世襲),李如松的這個職務雖說不能世襲,也相當不錯了。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老子李成梁太猛,萬歷三年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左都督兼太子太保,朝廷的一品大員,說李如松是高干子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
而這位高干子弟后來的日子更是一帆風順,并歷任神機營副將等職,萬歷十一年(1583),他被任命為山西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于山西省軍區(qū)司令員,握有重兵,位高權重。而這一年,李如松剛滿三十四歲。
這是一個破紀錄的任命,要知道,一般人三十多歲混到個千戶,就已經(jīng)算是很快了。所以不久之后,給事中黃道瞻就向皇帝上書,說李如松年級輕輕,身居高位,而且和他爹都手握兵權,實在不應該。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很有理的彈劾理由,但事實證明,有理比不上有后臺。內(nèi)閣首輔申時行立刻站了出來,保了李如松,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李如松的好運似乎沒有盡頭,萬歷十五年(1587),他又被任命為宣府總兵,鎮(zhèn)守明朝四大要地之一,成為了朝廷的實權派。
一般說來,像李如松這類的高干子弟,表現(xiàn)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特低調(diào),特謙虛,比普通人還能裝孫子;另一種是特狂妄,特囂張,好像天地之間都容不下,不幸的是,李如松正好是后一種。
根據(jù)各種史料記載,這人從小就狂得沒邊,很有點武將之風——打人從來不找借口,就沒見他瞧得上誰,因為這人太狂,還曾鬧出過一件大事。
他在鎮(zhèn)守宣府的時候,有一次外出參加操練,正碰上了巡撫許守謙,見面也不打招呼,二話不說,自發(fā)自覺地坐到了許巡撫的身邊。
大家都傻了眼。
因為李如松雖然是總兵,這位許巡撫卻也是當?shù)刈罡叩胤介L官,而按照明朝的規(guī)矩,以文制武,文官的身份要高于武將。李公子卻仗勢欺人,看巡撫大人不順眼,非要搞特殊化。
許守謙臉色大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太發(fā)作,他的下屬,參政王學書卻看不過去了,上前就勸,希望這位李總兵給點面子,坐到一邊去,讓巡撫好下臺。
李總兵估計是囂張慣了,坐著不動窩,看著王學書也不說話,那意思是老子就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樣?
很巧,王參政也是個直人,于是他發(fā)火了。
王參政二話不說,卷起袖子上前一步,就準備拉他起來
這下子可是惹了大禍,李如松豈肯吃虧,看著對方上來,把凳子踢開就準備上去干仗,好歹是被人拉住了。
許巡撫是個老實人,受了侮辱倒也沒說啥,御史王之棟卻想走胡 宗憲的老路,投機一把,便連夜上書,彈劾李如松驕橫無度,應予懲戒。
事實證明,干御史告狀這行,除了膽大手黑,還得看后臺。
奏疏上去之后,沒多久命令就下來了——王之棟無事生非,罰俸一年。
但在這個世界上,大致就沒有明代言官不敢干的事情,王之棟倒下來,千千萬萬個王之棟站起來,大家一擁而上,紛紛彈劾李如松,說什么的都有,輿論壓力甚大。
這么多人,這么多告狀信,就不是內(nèi)閣能保得住的了,但耐人尋味的是,李如松卻還是安然無恙,毫發(fā)無傷。大家就奇了怪了,內(nèi)閣的人都是你家親戚不成?
后來個把太監(jiān)透風出來,你們的奏疏,皇帝都是看過的。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最大的后臺在這里。
說來也怪,萬歷對戚繼光、譚綸這種名將似乎興趣不大,卻單單喜歡李如松,把他看作帝國的武力支柱,對他十分欣賞,且刻意提拔,有他老人家做后臺,那自然是誰也告不動的了。
簡單說來,李如松是一個身居高位,卻不知謙遜,且囂張至極,到哪里都討人嫌,碰誰得罪誰的狂妄家伙。
但我們也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有狂妄資本的家伙。
☆李如松的實力
萬歷二十年(1592),寧夏發(fā)生叛亂,萬歷雖然已經(jīng)修養(yǎng)五年,且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叛亂逐漸擴大,眼看不管是不行了,便下令出兵平叛。
戚繼光已經(jīng)死了,李成梁又退了休,指揮官自然是李如松,于是萬歷命令,任命李如松為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前去平叛。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所謂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并非是陜西一省的軍事長官,事實上,他帶領的,是遼東、宣府、大同、山西各省的援軍,也就是說,只要是平叛的部隊,統(tǒng)統(tǒng)都歸他管,不受地域限制,權力極大,類似于后來的督師,即所謂的平叛軍總司令。
而在以往,這種大軍團 指揮官都由文官擔任,以武將身份就任提督的,李如松是第一個。
得到這一殊榮的李如松著實名不虛傳,到地方后一分鐘也不消停,就跟當?shù)乜偠礁闪似饋?,不服管,合理化建議也不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兵部尚書石星看不下去,先去信勸他收斂點,結果李如松連部∕長的面子也不給,理都不理,石星氣得不行,就告到了皇帝那里。
可是皇帝也沒多大反應,下了個命令,讓李如松注意影響,提督還是照做,跟沒說沒兩樣,石星丟盡了面子,索性也不管了,只是放話出來:紈绔子弟,看他如何平叛!
然而石星大人明顯忽略了一個問題:紈绔子弟,就一定沒有能力嗎?
紈绔子弟李如松去寧夏了,在那里,他遇到了叛軍,還有麻貴。
麻貴,大同人,時任寧夏總兵,和李如松一樣,他也是將門出身,但要論職業(yè)發(fā)展,這兩人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早在嘉靖年間,這位仁兄就已經(jīng)拿刀上陣拼命了,打了若干年,若干仗,到了隆慶時期,才混到個參將,然后又是若干年,若干仗,到萬歷年間,終于當上了大同副總兵,萬歷十年(1582)修成正果,當上了寧夏總兵。這一路走來,可謂是一步一個坑,吃盡了苦,受夠了累。
人比人,那真是氣死人,看人家李如松隨便晃晃,三十四歲就當上了山西總兵,現(xiàn)在更是搖身一變,當了討逆總司令,跑來當了自己的上司,麻貴的心里很不服氣。
可還沒等他老人家發(fā)作,李如松就發(fā)火了,剛來沒幾天,就把他叫去罵了一頓,還送了他一個特定評價:無能。
這句話倒不是沒有來由的,李如松到來的時候,叛軍首領哱拜已收縮防線,退守堅城,麻貴也已將城團 團 圍住,并日夜不停攻打,但這幫叛軍很有點硬氣,小打小守,大打大守,明軍在城下晃悠了半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麻貴打了多年仗,是軍隊的老油條,且為人高傲,動輒問候人家父母,平時只有他罵人,沒有人罵他。
但這次挨了罵,他卻不敢出聲,因為他清楚眼前這個人的背景,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而且他確實攻城不利,一口惡氣只能咽肚子里,苦著臉報告李司令員:敵軍堅守不出,城池高大,十分堅固,實在很難打,最后還畢恭畢敬地向新上司請教:我不行,您看怎么辦?
雖然麻貴識相,但李公子脾氣卻著實不小,一點不消停,接著往下罵,麻貴一咬牙,就當是狗叫吧,罵死也不出聲,等到李如松不罵了,這才行個禮準備往外走,卻聽到了李如松的最后一句話:
你馬上去準備三萬口布袋,裝上土,過幾天我要用。
攻城要布袋作甚?麻貴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敢問為什么,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如果幾天后沒有這些布袋,他還要挨第二次罵。
幾天之后,李如松站在三萬口土袋的面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下達了簡潔的命令——堆。
麻貴這才恍然大悟。
李如松的方法并不神秘,既然敵城高大,難以攻打,那就找土袋打底,就好比爬墻時找兩塊磚頭墊腳,夠得差不離了就能翻墻,簡單,卻實在是個好辦法。
就這么一路往高堆,眼看差不多了,當兵的就踩在布袋堆上往城頭射箭,架云梯,準備登城。
但城內(nèi)的叛軍首領哱拜也不是吃素的,很有兩下子,在城頭架起火炮投石機,直接轟擊布袋堆上的士兵,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敵人如此頑強,實在出乎李如松的意料,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弟李如樟,在深夜發(fā)動進攻,李如樟也沒給哥哥丟臉,領§導帶頭爬云梯,無奈叛軍十分強悍,掀翻云梯,打退了明軍,李如樟同志自由 落體摔傷,好在并無大礙。
進攻再次受阻,李如松卻毫不氣餒,他叫來了游擊將軍龔子敬,給了他一個光榮的任務——組建敢死隊。
所謂敢死隊,就是關鍵時刻敢拼命的,龔子敬思慮再三,感覺一般士兵沒有這個覺悟(客觀事實),便召集了軍中的苗軍,先請吃飯,再給重賞,要他們賣命打仗,攻擊城池南關。
要說還是苗兵實在,吃了人家的,感覺過意不去,上級一聲令下,個個奮勇當先,拼死登城,城內(nèi)守軍沒見過這個陣勢,一時之間有點支持不住。
李如松見狀,親自帶領主力部隊前來支援,眼看就要一舉拿下,可這伙叛軍實在太過扎實,驚慌之后立刻判明形勢,并調(diào)集全城軍隊嚴防死守,硬是把攻城部隊給打了回去。
明軍攻城失敗,麻貴卻有些得意:說我不行,你也不怎樣嘛。
但讓他吃驚的是,李如松卻不以為意,非但沒有愁眉苦臉,反而開始騎著馬圍著城池轉(zhuǎn)圈,頗有點郊游的意思。
幾天后,他又找到了麻貴,讓他召集三千士兵,開始干另一件事——挖溝。
具體說來,是從城外的河川挖起,由高至低,往城池的方向推進,這種作業(yè)方式,在兵法上有一個專用稱呼——水攻。
李如松經(jīng)過幾天的圍城觀察,終于發(fā)現(xiàn),叛軍城池太過堅固,如果硬攻,損失慘重不說,攻不攻得下來也難說。
但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城池所處的位置很低,而附近正好也有河流,于是……
這回哱拜麻煩了,看著城外不斷高漲的水位,以及墻根處不斷出現(xiàn)的裂縫管涌,只能天天挖土堵漏,面對茫茫一片大水,想打都沒對手,手足無措。
此時,李如松正坐在城外高處,滿意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敵人眼前的困境,也知道他們即將采取的行動——因為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三天之后的一個深夜,久閉的城門突然洞開,一群騎兵快速沖出,向遠處奔去——那里有叛軍的援軍。
明軍似乎毫無準備,這群人放馬狂奔,竟未受阻擋,突圍而去。
但自由 的快樂是短暫的,高興了一陣后,他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大隊明軍,而且看起來,這幫人已經(jīng)等了很久。
逃出包圍已然是筋疲力盡,要再拼一次實在有點強人所難,所以明軍剛剛發(fā)起進攻,脫逃叛軍便土崩瓦解,死的死,降的降。
由始至終,一切都在李如松的掌握之中。
他水攻城池,就料定敵軍必然會出城求援,而城外叛軍的方向他也早已探明,在敵軍必經(jīng)之路上設下埋伏,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仍出乎了他的意料——叛軍援軍還是來了。
其實來也不奇怪,圍城都圍了那么久,天天槍打炮轟,保密是談不上了,但這個時候叛軍到來,如果內(nèi)外夾攻,戰(zhàn)局將會非常麻煩。
麻貴一頭亂麻,趕緊去找李如松,李司令員仍舊是一臉平靜,只說了一句話:
管他城內(nèi)城外,敵軍若來,就地殲之!
對方援軍很快就兵臨城下了,且人數(shù)眾多,有數(shù)萬之眾,城內(nèi)的叛軍歡欣鼓舞,明軍即將敗退,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不久之后,他們就親眼看到了希望的破滅,破滅在李如松的手中。
麻貴再次大開眼界,在這次戰(zhàn)役中,他看到了另一個李如松。
面對人多勢眾的敵軍,李如松不顧他人的勸阻,親自上陣,更讓麻貴吃驚的是,這位正二品的高級指揮官竟然親自揮舞馬刀,沖鋒在前!
和西方軍隊不同,中國軍隊打仗,除了單挑外,指揮官一般不在前列。這是很明智的,中國打仗規(guī)模大,人多,死人也多,兵死了可以再招,將軍死了沒地方找,也沒時間換,反正沖鋒也不差你一個,所以一般說來,能不沖就不沖。
明軍也不例外,開國時那一班猛人中,除了常遇春出于個人愛好,喜歡當前鋒外,別人基本都呆在中軍,后來的朱棣倒也有這個喜好,很是風光了幾回,但自此之后,這一不正常現(xiàn)象基本絕跡,包括戚繼光在內(nèi)。
但李如松不同,他帶頭沖鋒,那是家庭傳統(tǒng),他爹李成梁從小軍官干起,白手起家組建遼東鐵騎,一向是領§導率先垂范,帶頭砍人,老子英雄兒好漢,李如松對這項工作也甚感興趣。
于是在李如松的帶領下,明軍向叛軍發(fā)動了猛攻,但對方估計也是急了眼了,死命抵住明軍的沖擊后,竟然還能發(fā)動反攻。
畢竟李如松這樣的人還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明軍都是按月拿工資的,被對方一沖,怕死的難免就往回跑。而此時,李如松又表現(xiàn)出了患難與共的品質(zhì)——誰也不許跑,但凡逃跑的,都被他的督戰(zhàn)隊干掉了。他也不甘寂寞,親手殺了幾個退卻的士兵(手斬士卒畏縮者),在兇神惡煞的李如松面前,士兵們終于認定,還是回去打仗的好。
在明軍的頑強阻擊下,援軍敗退而去,城內(nèi)叛軍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哱拜又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多日水泡,城池北關部分城墻已經(jīng)塌陷,防守極其薄弱。
現(xiàn)在無論是李如松還是哱拜,都已經(jīng)認定,戰(zhàn)爭即將結束,只剩下最后的一幕。
在落幕之前,李如松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討論下一步的進攻計劃。
在場的人終于達成了一致意見——進攻北關,因為瞎子也看得見,這里將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如松點了點頭,他命令部將蕭如薰帶兵攻擊北關。
但是接下來,他卻下了另一道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命令:
全軍集合,于北關攻擊開始后,總攻南關!
所有人都認定北關將是主攻地點,所以進攻南關,才是最好的選擇。
兵者,詭道也。
從那一刻起,麻貴才真正認識了眼前的這個人,這個被稱為紈绔子弟的家伙,他知道,此人的能力深不可測,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進攻開始了,當所有的叛軍都集結在北關,準備玩最后一把命的時候,卻聽到了背后傳來的吶喊聲,李如松這次也豁出去了,親自登云梯爬墻,堅守了幾個月的城池就此被攻陷。
緊跟在李如松身后的,正是麻貴,看著這個小自己一茬的身影,他已經(jīng)心服口服,甘愿步其后塵,但他不會想到,五年之后,他真步了李如松的后塵。
看見明軍入城,叛軍們慌不擇路,要說這哱拜不愧是首領,比小兵反應快得多,一轉(zhuǎn)手就干掉了自己的兩個下屬,并召集其余叛軍,找李如松談判,大意是說我之所以反叛,是受了這兩人的騙,現(xiàn)在看到你入城,已然悔過自新,希望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
李如松想了一下,說:好,放下武器,就饒了你。
哱拜松了口氣,投降了。
延續(xù)幾個月的寧夏之亂就此劃上句號,由于其規(guī)模巨大,影響深遠,史稱“萬歷三大征”寧夏之亂。當然,關于哱拜的結局,還要交代一句。
史料上是這樣記載的:盡滅拜(哱拜)族。
這正是李如松的風格。
投降?早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