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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明朝那些事兒5:帝國飄搖

當年明月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孤軍之迷

攻陷平壤后,李如松沒有絲毫遲疑,立即派遣軍隊,繼續(xù)出擊。

由于明軍總共不過四五萬人,很多部將都擔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后的情景卻告訴了他們,什么叫做聞風(fēng)喪膽。

小西行長被擊潰之后,各地日軍紛紛得到消息,并采取了整齊劃一的行動——逃跑。

僅僅三天之內(nèi),黃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軍就不戰(zhàn)自潰,連明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得一干二凈。軍事重鎮(zhèn)開城,就此暴露在了明軍的面前。

駐扎在開城的,是日軍第三軍和第六軍,指揮官是黑田長政。

而攻擊開城的,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他統(tǒng)帥八千騎兵一路殺過來,聲勢震天,黑田長政還是很有點骨氣的,開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隨著逃到開城的日軍越來越多,明軍越吹越神,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還沒等真人現(xiàn)身,正月十八日,在城里放了把火,一溜煙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沒想到是這么個結(jié)果,積極性受到了打擊。便不依不饒,追著黑田長政不放,死趕活趕,還是趕上了,一通亂打,黑田長政毫無招架之力,帶頭逃跑。日軍后衛(wèi)被重創(chuàng),死亡達五六百人,明軍僅陣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僅用十二天,平壤至開城朝鮮二十二府全部收復(fù),日軍全線崩潰,退往南方。

但李如松沒有滿足,因為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最后的目標——王京。

王京,就是今天的漢城。日軍全線敗退后,大部撤到了這里,至正月二十日,聚集于此地的日軍已達五萬,而且看起來也不大想走。在這里,李如松即將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驗。

雖然李如松一生打過無數(shù)惡仗硬仗,但這一次,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孫子先生告訴我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還告訴我們: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

綜合起來是這么個意思,打仗的時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擊時,如果人數(shù)十倍于敵人,就圍他,五倍,就攻他。

城里,有五萬日軍。

李如松的手上,也就五萬人。

在守城戰(zhàn)中,防守方是很占優(yōu)勢的,平壤戰(zhàn)役中,李如松用四萬打兩萬,耍了無數(shù)花招,費勁力氣,才最終得以攻克。

五萬人攻五萬人,任務(wù)是艱巨的,困難是突出的,勝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時,一場意外卻徹底攪亂了這個困局。

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松發(fā)布了一道命令:

總兵查大受、副總兵祖承訓(xùn)、游擊李寧,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僅僅半天之后,他接到了明軍送回的戰(zhàn)報:

我軍于半路遇敵,大受(查大受)縱兵急擊,斬獲六百余級。

自平壤之后,日軍毫無戰(zhàn)力,這種打落水狗的報告,李如松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如果一個人長期聽到同一類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據(jù)這類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一貫謹慎的李如松,做出了一個決定——親自前往偵察。

其實就李如松而言,這個行動并不算大膽,平壤**時,他就敢騎馬四處逛,現(xiàn)在自然更不在話下。

但他絕不會想到,一切都將因這個決定而改變。

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松率副將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統(tǒng)領(lǐng)兩千騎兵向王京前進。

部隊的行進速度很快,沒過多久,便到達了馬山館,這里距離王京,只有九十里。

李如松突然拉住了韁繩。

長期的戰(zhàn)場感覺告訴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簡單。

于是他想了一會,下了一道命令:

“我?guī)б磺讼刃?,副將楊元率軍一千,隨后跟進。”

就是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分兵之后,李如松繼續(xù)出發(fā),很快他就到達了另一個地方,這里據(jù)王京僅四十里,名叫碧蹄館。

在這里,他終于看見了遍地的尸體和兵器,很明顯,這里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戰(zhàn)場,而震耳的廝殺聲告訴他,這場戰(zhàn)斗還沒有結(jié)束。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帶兵沖了進去。

沖進去后,才發(fā)現(xiàn)事情壞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樣樣地發(fā)出了捷報,事實上,他也確實打了勝仗,殺了人家?guī)装倏谧?,還不肯罷休,非要全殲不可,結(jié)果追著追著,追出問題來了。

要知道,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軍再怎么怕事,好歹也是大本營,有好幾萬人,你帶三千多人過來鬧事,還想趕盡殺絕,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于是緩過勁來的日軍開始穩(wěn)住陣腳,發(fā)動反擊,據(jù)史料記載,此時聚集在碧蹄館的日軍來源復(fù)雜,除第一軍外,還有第四軍、第六軍、第八軍若干,基本上在附近的,能來的,全都跑來了(悉眾而來)。

由于之前日軍表現(xiàn)過于疲軟,查大受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等到他砍過癮,追夠本,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包圍了。

殺退一批,又來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圍日軍人數(shù)已達兩萬,查大受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沖右沖無法突圍,派人求援也沒指望,于是心一橫,抱定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精神,帶領(lǐng)士兵與日軍殊死血戰(zhàn)。

就在這時,李如松沖進來了。

這也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查大受卻沒有絲毫喜悅,因為眼下這種環(huán)境,在兵法中基本屬于“死地”,而他是李成梁的家丁,看著李如松長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為自己的疏忽,把李如松的命也搭了進來,別說活著回去,就算到了閻王那里,也不好意思見李成梁。

日軍的反應(yīng)也相當迅速,很快發(fā)現(xiàn)沖進來的這支隊伍人數(shù)并不多,于是在短暫混亂后,便開始堵塞缺口,重組包圍圈。

看著漫山遍野的日軍,李如松明白,自己這次是沖錯了地方,一般說來,在目前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趁日軍包圍圈尚未圍攏,突圍出去,然后逃走。

其二,與查大受合兵,尋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軍。

包圍圈的缺口越來越小,四千人的生死,只在李如松的一念之間。

在片刻猶豫之后,李如松做出了抉擇——第三種抉擇。

李如松手持長刀,面對全軍,發(fā)出了怒吼:

“全軍攻擊!如敢畏縮不前者,斬!”

這種選擇,叫做死戰(zhàn)不退。

有一種人是無所畏懼的,縱使寡不敵眾,縱使深陷重圍。

當然,李如松之所以無所畏懼,除了膽大外,也還是有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身邊所帶的一千人。

列寧同志說過:寧可少些,但要好些。這句話用在這一千人身上,實在是名副其實,因為這些人都是李如松直屬的遼東鐵騎部隊。

而遼東鐵騎之所以戰(zhàn)斗力強,除了敢拼命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武器裝備。

在日本戰(zhàn)國時期,有一個特殊的兵種,曾作為日本戰(zhàn)爭史上的模范被大力宣傳,它的日文漢字名,叫做騎鐵。

所謂騎鐵,是騎馬鐵炮的簡稱,具體說來就是騎兵裝備火槍,在馬上發(fā)射火器,其主要使者者,是日本東北部的諸侯伊達政宗,由于兼具騎兵的突擊性和火槍的攻擊力,被譽為日本戰(zhàn)國時期最強的兵種。

當然,這支隊伍也有著致命的缺陷,由于火槍不能連發(fā),要一邊騎馬一邊裝彈,技術(shù)含量也實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槍后,要換兵器才能接著干。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標準,那么遼東鐵騎應(yīng)該也算是騎鐵兵種,只是他們的武器并非普通的火槍,還有個專業(yè)稱呼——三眼神銃。

三眼神銃,全長約120厘米,共有三個槍管,槍頭突出,全槍由純鐵打造,射擊時可以輪流發(fā)射,是遼東鐵騎的標準裝備。發(fā)起沖鋒時,遼東鐵騎即沖入戰(zhàn)陣,于戰(zhàn)馬上發(fā)動齊射,基本上三輪下來,就能沖垮敵軍。

但問題似乎也未完全解決,三槍打完后怎么辦呢?

一般說來,換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國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的驗證,這把火銃之所以用純鐵打造,槍管突出,是因為打完后,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把它豎起來使,那就是把十分標準的鐵榔頭。

人騎著馬沖進去,先放三槍,也不用裝彈,放完掄起來就打,這么幾路下來,估計神仙也扛不住,鐵騎之名就此橫掃天下。

順便說一句,這種三眼銃今天還有,就在軍事博物館里。每次當我看到那些鐵榔頭的時候,都會不禁感嘆:科學(xué)技術(shù),那真是第一戰(zhàn)斗力。

有這樣的裝備,加上這一千多號人都是李如松的親軍,打起仗來十分彪悍,基本上屬于亡命之徒。聽到李如松的命令后,二話不說,操起火銃,向日軍發(fā)動了猛攻。

雖然李如松十分自信,但有一點他并不知道——這絕非遭遇戰(zhàn),而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

在平壤戰(zhàn)敗后,日軍對明軍產(chǎn)生了極大的心理恐懼,各地紛紛不戰(zhàn)而逃,且全無斗志,為防止全軍徹底崩潰,挽回軍心,日軍大本營經(jīng)過詳細策劃,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誘敵計劃。

具體說來,是先派出小股部隊,誘使明軍大部隊追擊,并在王京附近的馬山館設(shè)下埋伏,待其到來發(fā)動總攻,一舉殲滅。

據(jù)日本史料記載,參與該計劃的日軍為第四軍和第六軍主力,以及其余各軍一部,總兵力預(yù)計為一萬五千人至兩萬人,其中誘敵部隊一千余人,戰(zhàn)場指揮官為小西行長、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只要沒被打殘,還能動彈的,基本上都來了。

行動如期展開,在探聽到查大受率軍出發(fā)的消息后,誘敵的一千余名日軍先行出發(fā),前往馬山館,大軍分為兩路,偃旗息鼓,悄悄的過去,打槍的不要。

日軍的預(yù)期計劃是,一千人遭遇明軍后,且戰(zhàn)且退,將明軍引到預(yù)定地點,發(fā)起總攻。

但事情的發(fā)展告訴他們,理論和實際總是有差距的。

由于之前日軍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沒撈到幾個人,已經(jīng)憋了一肚子勁,碰到這股日軍后,頓時精神煥發(fā),下了重手窮追猛打,轉(zhuǎn)瞬間日軍灰飛煙滅,一千多人連個水漂都沒打,眨眼就沒有了。

這回日軍指揮官們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戰(zhàn)且退,現(xiàn)在成了有戰(zhàn)無退,更為嚴重的是,查大受明顯不過癮,又跟著追了過來,越過了馬山館,而此時日軍的大部隊還在碧蹄館,尚未到位。

無可奈何之下,日軍指揮官們決定,就在碧蹄館設(shè)伏,攻擊明軍。

于是當查大受趕到之時,他遇到的,是兩萬余名全副武裝,等待已久的日軍。

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橫下一條心的日軍作戰(zhàn)十分勇猛,查大受率軍沖擊多次,沒能沖垮敵軍,反而逐漸陷入包圍,戰(zhàn)斗進入僵持狀態(tài)。

事已至此,所謂誘敵深入、全殲明軍之類的宏偉壯志,那是談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這三千多人吃掉,已經(jīng)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打得正熱鬧的時候,李如松來了。

這下日軍喜出望外了,原本想打個埋伏,挽回點面子,結(jié)果竟然撈到這么條大魚,更讓他們高興的是,這位明軍最高指揮官竟然只帶了這么點人。

小西行長頓時興奮起來,他立即下令,方圓四十里內(nèi)的日軍,只要還能動彈,立即趕來會戰(zhàn),不得延誤。

與此同時,他還命令,所有日軍軍官必親臨前線指揮,包括黑田長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內(nèi),總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長的部署下,日軍發(fā)動了自入朝以來最為猛烈的進攻,并充分發(fā)揚其敢死精神,哪里的明軍最顯眼,最突出,就往哪里沖。

不巧的是,在戰(zhàn)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松。

這位仁兄實在過于強悍,雖被日軍重重包圍,卻完全不當回事,帶著鐵騎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這也似乎有點太欺負人了,于是日軍集中兵力,對李如松實行合圍。

事后,李如松在給皇帝的報告中,曾用一個詞形容過此時自己的環(huán)境——圍匝數(shù)重。

雖然說起來危險萬分,但事實上,當時他倒很有幾分閑庭信步的風(fēng)度,據(jù)日本史料記載,李如松帶領(lǐng)騎兵左右來回,幾進幾出,鐵騎所到之處,日軍無法抵擋,只能保持一段距離跟著他。所謂的包圍,其實就是尾隨。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一個人太過囂張,終究是要翻船的。

正當李如松率軍進進出出,旁若無人之時,一位神秘的日軍將領(lǐng)出現(xiàn)了。

這位日軍將領(lǐng)出場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說他是金甲倭將,先不說是真金還是鍍金,穿不穿得動,敢扛著這么一副招風(fēng)的行頭上戰(zhàn)場,一般都是有兩下子的。

而之所以說這是個神秘的人,是因為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確定。

參加碧蹄館之戰(zhàn)的主力,是日軍第四軍,該軍以日本九州部隊為主,九州是日本最窮困、民風(fēng)最野蠻的地區(qū),此地士兵大都作戰(zhàn)頑強,兇殘成性,是實實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測,此人很有可能是隸屬于第四軍的將領(lǐng)。

雖說哪里來的講不清,但敢拼命是肯定的,這人一上來,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導(dǎo)思想,帶兵向李如松猛沖(博如松甚急),突然冒出來這么一號人,李如松毫無準備,身邊部隊被逐漸沖散,日軍逐漸圍攏,形勢十分危急。

此時,李如柏和李寧正在李如松的兩翼,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便指揮部下拼死向李如松靠攏,但日軍十分頑強,擋住了他們的進攻。

緊急關(guān)頭,還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松即將光榮殉職,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雖說在亂軍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輕易地瞄準了這位金甲倭將(所以說在戰(zhàn)場上穿著不能太時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面目,當即落馬。

主將落馬后,士兵們也一哄而散,李如松終于轉(zhuǎn)危為安,但事實上,真正的危機才剛剛開始。

此刻,雙方已鏖戰(zhàn)多時,雖然明軍勇猛,戰(zhàn)局卻已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此時日軍正陸續(xù)由四面八方趕來(接續(xù)愈添,沿山遍野),人數(shù)優(yōu)勢越來越大,而明軍勢單力薄,這么打下去,全軍覆沒,那是遲早的事。

不過明軍固然陷入苦戰(zhàn),日軍的情況卻也差不多,日軍主將立花宗茂,性格頑固,在日本國內(nèi)是出了名的硬骨頭,素以善戰(zhàn)聞名,這回也打得撐不住了,竟然主動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戰(zhàn)場。

仗打到這個份上,勝敗死活,只差一口氣。

關(guān)鍵時刻,楊元到了。

楊總兵實在是個守紀律的人,他遵照李如松的命令,延遲出發(fā),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熱鬧,二話不說,帶著一千人也沖了進去。

早不來,晚不來,來得剛剛好。日軍正打得叫苦不迭,楊元的騎兵突然出現(xiàn),陣型被完全沖垮,混亂之際也沒細看對方的人數(shù),以為是明軍大部隊到了,紛紛掉頭逃竄。

小西行長見大勢已去,也只能率軍撤退。李如松驚魂未定,裝模作樣地追了一陣,也就收兵回去了,畢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軍不知道,他還是清楚的。

碧蹄館之戰(zhàn)就此結(jié)束,此戰(zhàn)明軍陣亡二百六十四人,斬獲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人,傷亡大抵相當。

對于這場戰(zhàn)役,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撒網(wǎng)捕魚,魚網(wǎng)破了。

應(yīng)該說,這并不是一場大的戰(zhàn)役,但在歷史上,此戰(zhàn)爭議卻一直未斷,其中最激烈的,是雙方的傷亡問題。

在日本的許多戰(zhàn)史書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戰(zhàn)史》),碧蹄館之戰(zhàn)是日軍的一場大勝,個別特別敢吹的,說此戰(zhàn)日軍殲滅明軍兩萬余人,要這么算,李如松除了全軍死光外,還得再找一萬五千個墊背的,著實不易。

雖然事情不容易辦,鬼子還是辦了,而且一直在辦,后來抗日戰(zhàn)爭里的臺兒莊戰(zhàn)役,日軍磯谷師團 (編制相當于一個軍)被打成了殘廢,死傷一萬多人,幾乎喪失戰(zhàn)斗力,日本戰(zhàn)報卻說就損失兩千人,臉不紅心不跳,由此可見,其不認賬和亂記賬,那是有悠久傳統(tǒng)的。

說到底,碧蹄館之戰(zhàn),不過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而已。

但微不足道,并不代表不重要。事實上,這確實是一場改變了戰(zhàn)爭進程的戰(zhàn)斗。

通過此戰(zhàn),死里逃生的李如松明白了兩點:首先,敵人是很難打垮的。

雖然日軍被擊敗,但戰(zhàn)斗力尚存,以明軍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難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難指望的。

在碧蹄館之役發(fā)生前,李如松曾囑托朝軍隨后跟進,人家確實也跟著來了,但仗一打起來,不是腳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觀,仗打完才及時出現(xiàn),真可謂是反應(yīng)敏捷。

而更讓李如松氣憤的,是某些混人。

此時正逢朝鮮陰雨連綿,火器難于使用,日軍伏擊失敗后,全部龜縮于王京,打死不出來,還拼命修筑堅固堡壘,準備死守。但凡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明白,如果現(xiàn)在進攻,那就是尋死。

可柳成龍偏偏裝糊涂,他多次上書,并公開表示李如松應(yīng)盡早進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潑涼水,不出頭,現(xiàn)在卻又跳出來指手劃腳,反正打仗的都是明軍,不死白不死,人混賬到這個份上,真能把死人氣活了。

李如松沒有理會柳成龍,他停下了進攻的腳步。

但停下來并不能解決問題,因為作為朝鮮的都城,王京是必須攻克的。

于是在經(jīng)過縝密的思索后,李如松做出了如下部署:

總兵楊元率軍鎮(zhèn)守平壤,控制大同江 ;李如柏率軍鎮(zhèn)守寶山,查大受鎮(zhèn)守臨津,互為聲援;李寧、祖承訓(xùn)鎮(zhèn)守開城。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安排,因為明軍本就兵力不足,現(xiàn)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無異于是癡人說夢。

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李如松已經(jīng)放棄了進攻計劃。

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因為要攻克一座城池,并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達了,進攻停止了,戰(zhàn)場恢復(fù)了平靜,日軍也借此機會加強防守,整肅軍隊,等待著李如松的下一次進攻。因為在被忽悠多次后,他們已經(jīng)確定,眼前的這個對手,是絕對不會消停的。

這個判斷十分正確,很快,他們就等到了李如松的問候,但并非攻城的槍炮,而是一把大火。

李如松很清楚,憑借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絕對無法攻下王京的,于是他索性分兵各處防守,加固后方,因為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更好的進攻目標——龍山。

龍山是日軍的糧倉所在地,積糧數(shù)十萬石,王京、釜山的日軍伙食,大都要靠此處供應(yīng)。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李如松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隊(死士)連夜跑到龍山,放了一把火,徹底解決了鬼子們的糧食問題。

這么一來,事情就算是結(jié)了,因為武士道再怎么牛,也不能當飯吃,在這一點上,鬼子們的意識是清楚的,認識是明確的。

萬歷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軍全軍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松入城,王京光復(fù)。

自萬歷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軍入朝起,短短半年時間,日軍全線潰敗,死失合計三萬五千余人,其軍隊主力,第一軍小西行長部幾乎全軍覆滅,日軍的戰(zhàn)斗力遭到致命打擊,疲憊交 加,斗志全無。

到了這份上,已經(jīng)打不下去了。

四月下旬,日軍繼續(xù)撤退至蔚山、東萊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陸地點,全軍八萬余人渡海回國,僅留四萬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戰(zhàn)爭第一階段結(jié)束,日軍慘敗而歸。

日軍退卻了,但李如松并沒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實上,此時明軍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由于朝軍幾乎是一盤散沙,許多地方都要依靠明軍防守,李如松能夠調(diào)動的,僅有一萬余人,靠這點本錢,想把日軍趕下海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不是缺人,而是缺錢。

要知道,刀槍馬炮,天上掉不下來,那都是有價錢的,而所謂打仗,其實就是砸錢,敵人來了,有錢就對砸,沒錢就打游擊,朝鮮戰(zhàn)爭也一樣。

明軍雖然是幫朝鮮打仗,但從糧食到軍餉,都是自給自足,而在這一點上,朝鮮人也體現(xiàn)出了充分的市場意識,非但不給軍費,連明軍在當?shù)刭I軍糧都要收現(xiàn)款,拒收信用卡,賒賬免談。

李如松在朝鮮呆了半年,已經(jīng)花掉了上百萬兩白銀,再這樣打個幾年,估計褲子都得當出去。

所以談判,是唯一的選擇。

☆高檔次的忽悠

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所謂談判,其實就是忽悠的升級版,雙方你來我往,吹吹牛吃吃飯,實在的東西實在不多。

客觀地講,明朝在談判上,一向都沒什么誠意。相對而言,日本方面還是比較實誠的,他們曾滿懷期望的期盼著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卻是火槍大炮。

說到底,這是個認識問題,因為當時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國,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這并非有意歧視,事實上,以上稱呼是一路叫過來的,且從無愧疚、不當之類的情感。

一句話,打心眼里,就從沒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談判,是因為準備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夠出兵,自然就不談了。

現(xiàn)在,是第二次談判。而談判的最理想人選,是沈惟敬。

半年前,這位仁兄滿懷激情地來到李如松的大營,結(jié)果差點被砍了頭,關(guān)起來吃了半年的牢飯,到今天,終于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萬歷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軍大營,開始了第二次談判,在那里等待著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長。

雖然之前曾被無情地忽悠過一次,但畢竟出來搶一把不容易,死了這么多人,弄不到點實在東西也沒法回去,日方?jīng)Q定繼續(xù)談判,平分朝鮮是不指望了,能撈多少是多少。

日軍的談判底線大抵如此,而在他們看來,事到如今,明軍多少也會讓一兩步。

會談進行得十分順利,雙方互致問候完畢,經(jīng)過討價還價,達成了如下意見: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其次,明軍撤出朝鮮,日軍撤出王京(當時尚未撤出)。最后,日本交 還朝鮮被俘王子官員。

沈惟敬帶著談判意見回來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次,李如松和宋應(yīng)昌都毫不猶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悅,他認為,一切都將在自己安排下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到了。

但他并不知道,所謂談判和執(zhí)行,那完全是兩碼事。

在第一次談判時,明軍只是為了爭取時間,壓根兒不打算要真談判,而這一次……,似乎也沒這個打算。

因為在戰(zhàn)后,宋應(yīng)昌曾在給皇帝的奏疏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夫倭酋前后雖有乞貢之稱,臣實假貢取事,原無真許之意。”

這句話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談和的,但我是忽悠他們的,您別當真。

這就是說,明軍從上到下,是萬眾一心,排除萬難,要把忽悠進行到底了。

但協(xié)議畢竟還是簽了,簽了就得執(zhí)行,而接下來,李如松用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除了會打仗,搞政④治也是把好手。

根據(jù)協(xié)議,明軍要撤出朝鮮,但李如松紋絲不動,反而燒掉了日軍的糧倉,端掉了對方的飯碗。

日軍是真沒辦法了,打不過又鬧不起,明知李如松是個不守信用的家伙,偏偏還不敢得罪他,就當吃了個啞巴虧,硬著頭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認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煩你還是給辦了吧。

在這一點上,李如松還是很夠意思的,他隨即派出謝用梓與徐一貫兩人,隨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軍大營。

小西行長十分高興,因為自從談判開始以來,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松的使者),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現(xiàn)在對方終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實在是可喜可賀。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來的這兩位所謂使者,謝用梓是參將,徐一貫是游擊,換句話說,這兩人都是武將,別說搞外交 ,識不識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這么兩個丘八去談判,不是明朝沒人了,而是李如松根本就沒往上報。

這位仁兄接到日軍要求后,想也沒想,就在軍中隨意找了兩人,大筆一揮,你們倆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現(xiàn)在忽悠你們,那是不得已,老子手里要是有兵,早就打過去了,還談什么判?!

李如松沒當真,但日本人當真了,萬歷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長帶領(lǐng)沈惟敬、謝用梓以及徐一貫前往日本,會見豐臣秀吉,進行和談。

對于明朝使臣的來臨,豐臣秀吉非常高興,不但熱情接待,管吃管住,會談時更是率領(lǐng)各地諸侯權(quán)貴到場,親自參加,張燈結(jié)彩,搞得和過節(jié)一樣,儀式十分隆重。

當沈惟敬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他明白:這下算是忽悠大了。

雖然日本人糊里糊涂,但一路過來,他已經(jīng)很清楚,身邊的這兩位使者到底是什么貨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開始了談判,雖然從名義上講,謝用梓和徐一貫才是正牌使者,但這兩個大老粗連話都說不利索,每次開會口都不敢開,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于是每次開會之時,大致都是這么一副場景:豐臣秀吉滿懷激情,口若懸河,謝用梓、徐一貫呆若木雞、一言不發(fā),沈惟敬隨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謂的外交 談判,其實就是扯淡。

就這么個扯淡會,竟然還開了一個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結(jié)束。

在談判終結(jié)的那一天,豐臣秀吉終于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條件,該條件也再次證明了這樣一點:

豐臣秀吉,是個貪婪無恥、不可救藥的人渣。

其具體內(nèi)容如下:

一、明朝將公主嫁為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進行貿(mào)易,自由 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 換誓詞,永遠通好。

四、割讓朝鮮四道,讓給日本。

五、朝鮮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為人質(zhì),由日方管理。

六、返還朝鮮被俘的兩位王子

七、朝鮮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這份所謂的和平條款中,除交 還朝鮮王子外,沒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強占朝鮮土地,還把手伸到了明朝,總而言之,除了貪婪,還是貪婪。

這樣的條款,是任何一個大明使臣都無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這位仁兄似乎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當場拍板,表示自己認可這些條款,并將回稟明朝。豐臣秀吉十分高興。

其實豐臣秀吉并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個過把癮的機會——即使他提出吞并中國,這位大明使者也會答應(yīng)的。

因為沈惟敬同志壓根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說到底也就是個混混,胡 話張口就來,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談不上什么政④治責(zé)任,你想要哪里,我沈惟敬劃給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買單。

日本和談就此結(jié)束,簡單概括起來,是一群稀里糊涂的人,在一個稀里糊涂的地方,開了一個稀里糊涂的會,得到了一個稀里糊涂的結(jié)論。可憐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風(fēng)光一輩子,快退休了,卻被兩個粗人、一個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節(jié)不保。

但在辦事認真這點上,豐臣秀吉還是值得表揚的,為了把貪欲進行到底,他隨即安排了善后事宜,遣送朝鮮王子回國,并指派小西行長跟進此事。

小西行長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wù),不久之后,他就會悔青自己的腸子。

和談結(jié)束了,沈惟敬回國了,他在日本說了很多話,干了很多事,但在中國卻無人知曉,連李如松、宋應(yīng)昌也只知道,這人去了趟日本,見了豐臣秀吉,僅此而已。

按說到這個時候,沈惟敬應(yīng)該說實話了,在日本胡說八道也就罷了,但軍國大事,不是能忽悠過去的,鬼子雖然腦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癡,想蒙混過關(guān),那是不可能的。

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人混膽大,沒有絲毫政④治敏感性,兵部尚書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談話時,竟對日方提出“和平條件“只字不提,只顧吹牛,說自己已經(jīng)搞定了日方,為國家做出了卓越貢獻云云。

這話要換了宋應(yīng)昌,估計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從某個角度講,他還是個比較單純的人,一頓忽悠之下,竟然信了,還按照沈惟敬的說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涂,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實在費錢,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與日方議和。

于是歷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現(xiàn)了,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忽悠,中日雙方終于停戰(zhàn)。

萬歷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軍大部撤出朝鮮后,明軍也作出部署,僅留劉珽、駱尚志等人,率軍一萬五千余人幫助鎮(zhèn)守軍事要地,其余部隊撤回國內(nèi)。

無論有多么莫名其妙,和平終究還是到來了,盡管是暫時的。

宋應(yīng)昌升官了,因為在朝鮮戰(zhàn)場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職務(wù),由顧養(yǎng)謙接替。

李如松也升官了,本就對他十分欣賞的明神宗給他加了工資(祿米),并授予他太子太保的頭銜。

三年后,遼東總兵董一元離職,大臣推舉多名候選者,明神宗卻執(zhí)意要任用李如松,雖然許多人極力反對,但他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李如松走馬上任,一年后他率軍追擊敵軍,孤軍深入,中伏,力戰(zhàn)死。

在所有的戰(zhàn)斗中,他始終是身先士卒,沖鋒在前的,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個與人為善的人,更談不上知書達理,他桀驁不遜,待人粗*,但這些絲毫無損于他的成就與功勛,因為他是一個軍人,一個智勇雙全、頑強無畏的軍人。在短暫的一生中,他擊敗了敵人,保衛(wèi)了國家,在我看來,他已經(jīng)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他雖是武將,卻并非粗人,因為在整理關(guān)于他的史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詩句: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

我認為,寫得很不錯。

四百年華已過,縱馬馳騁之背影,依稀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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