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么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蛇@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萬歷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歷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么個爛攤子,現(xiàn)在內(nèi)閣就這么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nèi)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guī)讉€。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歷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志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后證明,就是這么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歷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xiàn)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陣。
萬歷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fā)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準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臺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diào)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么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扇f歷萬沒想到,就這么個小人物,這么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圣旨剛下發(fā),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zhí)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只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采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采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歷恨不得拿頭撞墻,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yǎng)去了。
萬歷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后,禮部給事中鐘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jīng)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贊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p>
萬歷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后,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fā)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p>
發(fā)配南京。
再幾天后,戶部給事中孟養(yǎng)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鐘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志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jīng)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歷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于總結的孟養(yǎng)浩同志革職處理,并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干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qū)嵲谟悬c冤。
于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shù)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nèi)閣大學士趙志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御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lián)名上疏抗議。萬歷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fā)配。
萬歷終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么在短短的幾天之內(nèi),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后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拼個你死我活只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御史賈名儒、御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歷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fā)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里,到底卷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zhàn)斗力。
幾天后,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歷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歷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于出面調(diào)停,向皇帝認了錯,并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歷,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復了戰(zhàn)斗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nèi)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fā)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yǎng)!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yǎng)病去吧!”
王家屏終于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歷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于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歷的一道圣旨,卻足以改變?nèi)魏稳说拿\。
然而萬歷失敗了,面對那群前仆后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并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面對氣節(jié)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志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歷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歷同志終于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只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