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戰(zhàn)】
努爾哈赤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作為一名沒有進過私塾,沒有上過軍校,沒有受過系統(tǒng)軍事訓練的游牧民族首領,努爾哈赤懂得什么是戰(zhàn)爭,也懂得如何贏得戰(zhàn)爭。他的戰(zhàn)役指揮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撫順、清河以及之后一系列戰(zhàn)役中,他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軍事天賦,無論是判斷對方動向,選擇戰(zhàn)機、還是玩陰耍詐,都可謂是無懈可擊。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杰出的軍事將領——在那兩個人尚未出現(xiàn)之前。
但對明朝而言,這位十分優(yōu)秀的軍事家,只是一名十分惡劣的強盜。不僅惡劣,而且殘忍。
清河、撫順戰(zhàn)役結束后,搶夠殺完的努爾哈赤非但沒有歉意,不打收條,還做了一件極其無恥的事情。
他挑選了三百名當?shù)仄矫?,在撫順關前,殺死了二百九十九人,只留下了一個。
他割下了這個人的耳朵,并讓他帶回一封信,以說明自己無端殺戮的理由:
“如果認為我做的不對,就約定時間作戰(zhàn)!如果認為我做得對,你就送金銀布帛吧,可以息事寧人!”
綁匪見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綁匪,倒還真是第一次見。
明朝不是南宋,沒有送禮的習慣。他們的方針,向來是不向劫匪妥協(xié),何況是撕了肉票的劫匪。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
萬歷四十七年(1619)三月,經(jīng)過長時間的準備,明軍集結完畢,向赫圖阿拉發(fā)起進攻。
明軍共分東、西、南、北四路,由四位總兵率領,統(tǒng)帥及進攻路線如下:
東路指揮劉綎,自朝鮮進攻。
西路指揮官杜松,自撫順進攻。
北路指揮官馬林,自開原進攻。
南路指揮官李如柏,自清河進攻。
進攻的目標只有一個,赫圖阿拉。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系由各地抽調(diào)而來,而這四位指揮官,也都大有來頭。
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說他不會打仗,比較冤枉,你要說他很會打仗,比較扯淡。
馬林的父親,是馬芳,這個人之前沒提過,但很厲害,厲害到他的兒子馬林,本來是個文人,都當上了總兵。至于馬先生的作戰(zhàn)水平,相信你已經(jīng)清楚。
這兩路的基本情況如此,就指揮官來看,實在沒什么戲。
但另外兩路,就完全不同了。
東路指揮官劉綎,也是老熟人了。使六十多斤的大刀,還“輪轉(zhuǎn)如飛”,先打日本,后掃西南,“萬歷三大征”打了兩大征,讓他指揮東路,可謂志在必得。
但四路軍中,最大的主力卻并不是東路,最猛的將領也并不是劉綎。這兩大殊榮,都屬于西路軍,以及它的指揮官,杜松。
杜松,陜西榆林人,原任陜西參將,外號杜太師。
前面提過,太師是朝廷的正一品職稱,拿到這個頭銜的,很少很少,除了張居正外,其他獲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認。
但杜將軍得到的這個頭銜,確確實實是別人封的,只不過……不是朝廷。
他在鎮(zhèn)守邊界的時候,經(jīng)常主動出擊蒙古,極其生猛,前后共計百余戰(zhàn),無一敗績。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饒又沒用,聽說明朝官員中太師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師。
而杜將軍不但勇猛過人,長相也過人,因為他常年沖鋒肉搏,所以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疤,面目極其猙獰,據(jù)說讓人看著就不住地打哆嗦。
但這位劉綎都甘拜下風的猛人,這次前來上任,居然是帶著鐐銬來的,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剛犯了錯誤。
杜松雖然很猛,卻有個毛病:小心眼。
所謂小心眼,一般是生氣跟別人過不去,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杜松先生小心眼,總是跟自己過不去。
比如之前,他曾經(jīng)跟人吵架,以武將的脾氣,大不了一氣之下動家伙砍人,可是杜兄一氣之下,竟然出家當和尚了。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事,讓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可還沒等別人想明白,杜松就想明白了,于是又還俗,繼續(xù)干他的殺人事業(yè)。
后來他升了官,到遼東當上了總兵,可是官升了,脾氣一點沒改,上陣打仗吃了虧(不算敗仗),換了別人,無非寫了檢討,下次再來。
可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然要自殺,好歹被人攔住還是不消停,一把火把軍需庫給燒了,論罪被趕回了家,這一次是重返故里。
雖說過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但他的同事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人一點沒改,剛到沈陽(明軍總營)報到,就開始咋呼:
“我這次來,就是活捉努爾哈赤的,你們誰都別跟我搶!”
又不是什么好事,誰跟你搶?
事實也證明,這個光榮任務,沒人跟他搶,連劉綎都不敢,于是最精銳的西路軍,就成為了他的部屬。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大致情況也就是這樣,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么人都有,什么鳥都飛,混人、文人、猛人,一應俱全。
說漏了,還有個鳥人——遼東經(jīng)略楊鎬。
楊鎬,是一個出過場的人,說實話,我不太想讓這人再出來,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導演,沒有換演員的權力。
作為一個無奈的旁觀者,看著它的開幕和結束,除了嘆息,只有嘆息。
參戰(zhàn)明軍由全國七省及朝鮮、葉赫部組成,并抽調(diào)得力將領指揮。全軍共十二萬人,號稱四十七萬,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來,明朝最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
要成事,需要十二萬人,但要壞事,一個人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講,楊鎬應該算是個很有成就的人。
自從朝鮮戰(zhàn)敗后,楊鎬很是消停了一陣。但這個人雖不會搞軍事,卻會搞關系,加上他本人還比較老實,二十年后,又當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此外,他還加入了組織——浙黨 。
當時的朝廷首輔,是浙黨 的鐵桿方從哲,浙黨 的首輔,自然要用浙黨 的將領,于是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楊鎬的身上。
雖然后來許多東林黨 拿楊鎬說事,攻擊方從哲,但公正地講,在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個冤大頭。
我查了一下,楊鎬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詳,但他是萬歷八年(1580)的進士,考慮到他的智商和表現(xiàn),二十歲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來,萬歷四十七年(1619)的時候,楊大爺至少也有六十多了。在當時的武將中,資歷老、打過仗的,估計也就他了。
方首輔沒有選擇的余地。
所以,這場戰(zhàn)爭的結局,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萬歷四十七年(1619)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坐鎮(zhèn)沈陽,宣布出兵。
下令后不久,回報:
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楊鎬說,今天出兵。
下令后不久,又回報:
遼東地區(qū)降雪,行軍道路泥濘,請求延后。
幾十年來,楊鎬先生雖說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還行,很少跟人紅臉,對于合理化建議,他也比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不怕,壞人也不怕,就怕時好時壞、無端抽風的人。
楊鎬偏偏就是個抽風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問題,突然發(fā)火了:
“國家養(yǎng)士,只為今日,若臨機推阻,軍法從事!”
完事還把尚方寶劍掛在門外,那意思是,誰敢再說話,來一個干一個。
窩囊了幾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賀。
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就讓楊先生雄不起來了。
按照慣例,出師之前,要搞個儀式,一般是找個叛徒、漢奸類的人物殺掉祭旗,然后再殺幾頭牲口祭天。
祭旗的時候,找了撫順的一個逃兵,一刀下去,干掉了,可祭天的時候,卻出了大問題。
事實證明,有時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難得多,祭天的這頭牛,不知是神牛下凡,還是殺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腳揣,折騰了好幾次,才把這牛干掉。
封建社會,自然要搞點封建迷信,祭天的時候出了這事,大家都議論紛紛,然而楊鎬先生卻突然超越了時代,表現(xiàn)出了不信鬼神的大無畏精神。他堅定地下達了命令:
出征!
然后,他就干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楊鎬將自己的出征時間、出征地點、進攻方向?qū)懗梢环庑?,并托人送了出去,還反復叮囑,必定要保證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爾哈赤。
對于他的這一舉動,許多后人都難以理解,還有人認為,他有漢奸的嫌疑。
但我認為,以楊鎬的智商,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奇怪的。
在楊鎬看來,自己手中有十二萬大軍,努爾哈赤下屬的全部兵力,也只有六萬,手下的杜松、劉綎,身經(jīng)百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要對付山溝里的這幫游擊隊,毫無問題。
基于這種認識,楊鎬認為,作為天朝大軍,寫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干掉一頭牛,以及寫信示威之后,四路大軍正式出征,史稱“薩爾滸之戰(zhàn)”,就此拉開序幕。
但在序幕拉開之前,戰(zhàn)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jīng)注定。
因為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單憑這支明軍,是無法消滅努爾哈赤的。
努爾哈赤的軍隊,雖然只有六萬人,卻身經(jīng)百戰(zhàn),極其精銳,且以騎兵為主,明軍就不同了,十二萬人,來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個東拼西湊,除杜松、劉綎部外,戰(zhàn)斗力相當不靠譜。
以指揮水平而論,就更沒法說了,要知道,這努爾哈赤先生并不是山寨的土匪,當年跟著李成梁混飯吃,那是見過大世面的,加上這位仁兄天賦異稟,極具軍事才能,如果李如松還活著,估計還有一拼,以杜松、劉綎的能力,是頂不住的。
實力,這才是失敗的真相。
楊鎬的錯誤,并不是他干了什么,而是他什么也沒干。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注定。因為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余人交 給了杜松,由其擔任先鋒。其余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么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zhàn)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只能步戰(zhàn),然后決一死戰(zhàn),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只配去撞墻。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著,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松將不具備任何優(yōu)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貍演對手戲,必敗無疑。
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后,只說了一句話:
“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p>
我仿佛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松抵達撫順近郊。
為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于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后,三月一日,他終于停下了腳步,就地扎營。
他扎營的地點,叫做薩爾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