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
〖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guān)系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梁啟超〗
關(guān)于袁崇煥的籍貫,是有糾紛的。他的祖父是廣東東莞人,后來去了廣西滕縣,這就有點麻煩,名人就是資源,就要猛搶,東莞說他是東莞人,滕縣說他是藤縣人,爭到今天都沒消停。
但無論是東莞,還是滕縣,當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進士不少,但廣東和廣西的很少,據(jù)統(tǒng)計,70%以上都是江 西、福建、浙江 人。特別是廣西,明代二百多年,一個狀元都沒出過。
袁崇煥就在廣西讀書,且自幼讀書,因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頭做生意的沒地位,要想出人頭地,只有讀書。
就智商而言,袁崇煥是不低的,他二十三歲參加廣西省統(tǒng)一考試,中了舉人,當時他很得意,寫了好幾首詩慶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
袁崇煥去北京考進士了,不久之后,他就回來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來了。
三年后,他又去了,不久之后,又回來了。
以上句式重復(fù)四遍,就是袁崇煥同學(xué)的考試成績。
從二十三歲,一直考到三十五歲,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萬歷四十七年(1619),袁崇煥終于考上了進士,他的運氣很好。
他的運氣確實很好,因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進士錄取名額,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績高低錄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說明他差點沒考上。
關(guān)于這一點,我曾去國子監(jiān)的進士題名碑上看過,在袁崇煥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當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當時,考成這樣,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業(yè)、匡扶社稷,如徐階、張居正、孫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個二甲庶吉士。
所謂出將入相,名留史冊,對位于三甲中下層的袁崇煥同志而言,是一個夢想。
當然,如同許多成功人士(參見朱重八、張居正)一樣,袁崇煥小的時候,也有許多征兆,預(yù)示他將來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學(xué)回家,路過土地廟,當即精神抖擻,開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雖然我很少跟野史較真,但這個野史的胡說八道程度,是相當可以的。
袁崇煥是萬歷十二年(1584)生人,據(jù)稱此事發(fā)生于他少年時期,往海了算,二十八歲時說了這話,也才萬歷四十年,努爾哈赤先生是萬歷四十六年才跟明朝干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煥不但深謀遠慮,還可能會預(yù)知未來。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總有人信,總有人講,忽悠個上千年都不成問題。
比如那位著名的預(yù)言家查諾丹馬斯,幾百年前說世紀末全體人類都要完蛋,傳了幾百年,相關(guān)書籍、預(yù)言一大堆,無數(shù)人信,搞得政府還公開辟謠。
我曾研習(xí) 歐洲史,對這位老騙子,倒還算比較了解,幾百年后不去管它,當年他曾給法蘭西國王查理二世算命,說:國王您身體真是好,能活到九十歲。
查理二世很高興,后來掛了,時年二十四歲。
總之,就當時而言,袁崇煥肯定是個人才(全國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個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別顯眼的人才。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了這點,由于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給漏了,說是沒有空閑職位,讓他再等一年。
于是袁崇煥在家待業(yè)一年,萬歷四十八年(1620),他終于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務(wù):福建邵武知縣。
邵武,今天還叫邵武,位于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邊,換句話說,是山區(qū)。
在這個山區(qū)縣城,袁崇煥干得很起勁,很積極,豐功偉績倒說不上,但他曾經(jīng)爬上房梁,幫老百姓救火,作為一個縣太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容易的。
至于其他光輝業(yè)績,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個縣城,要干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好事,很難。
天啟二年(1622),袁崇煥接到命令,三年任職期滿,要去北京述職。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明代的官員考核制度,是十分嚴格的,京城的就不說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層皮。即使是外面天高皇帝遠的縣太爺,無論是偏遠山區(qū),還是茫茫沙漠,只要你還活著,輪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里報到,然后由布政使組團 ,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結(jié)果分五檔,好的晉升,一般的留任,差點的調(diào)走,沒用的退休,亂來的滾蛋。
袁崇煥的成績大致是前兩檔,按常理,他最好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回福建,升一級,到地級市接著干慢慢熬。
但袁崇煥的運氣實在是好得沒了邊,他不但升了官,還是京官。
因為一個人看中了他。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恂,時任都察院御史,東林黨 人。
侯恂是個不出名的人,級別也低,但很擅長看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用拉出來,看一眼就明白。
當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煥的時候,就認定此人非同尋常,必可大用,這一點,袁崇煥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職務(wù)雖不高,卻是御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書。所以他隨即寫了封奏疏,說我發(fā)現(xiàn)了個人才,叫袁崇煥,希望把他留用。
當時正值東林黨 當政,皇帝大人還管管事,看到奏疏,順手就給批了。
幾天后,袁崇煥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當知縣了,從今天起,他的職務(wù)是,兵部職方司主事,六品。
順便說句,提拔了袁崇煥的這位無名侯恂,有個著名的兒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來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種史料上都有記載:兵部職方司主事袁崇煥突然失蹤,大家都很著急,四處尋找,后來才知道,剛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關(guān)考察了。
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煥確實去了山海關(guān)。但貓膩在于,袁大人失蹤絕不是什么大事,也沒那么多人找他。當時廣寧剛剛失陷,皇帝拉著葉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亂得不行,袁主事無非是個處級干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煥回來了,并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之后十余年的命運:
“予我兵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
在當時說這句話,膽必須很壯,因為當時大家認定,遼東必然丟掉,山海關(guān)遲早失守,而萬惡的朝廷正四處尋找背黑鍋的替死鬼往那里送,守遼東相當于判死刑,闖遼東相當于闖刑場。這時候放話,是典型的沒事找死。
事情確實如此,袁崇煥剛剛放話,就升官了。因為朝廷聽說了袁崇煥的話,大為高興,把他提為正五品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guān)監(jiān)軍,以表彰他勇于背黑鍋的勇敢精神。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紛紛來為袁崇煥送行,有的還帶上了自己的子女,以達到深刻的教育意義:看到了吧,這人就要上刑場了,看你還敢胡 亂說話!
在一片哀嘆聲中,袁崇煥高高興興地走了,幾個月后,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晉,告了他的黑狀,又幾個月后,他見到了孫承宗。
且慢,且慢,在見到這兩個人之前,他還遇見了另一個人,而這次會面是絕不能忽略的。
因為在會面中,袁崇煥確定了一個秘訣,四年后,努爾哈赤就敗在了這個秘訣之上。
離開京城之前,袁崇煥去拜見了熊廷弼。
熊廷弼當時剛回來,還沒進號子,袁崇煥上門的時候,他并未在意。在他看來,這位袁處長,不過是前往遼東挨踹的另一個菜鳥。
所以他問:
“你去遼東,有什么辦法嗎(操何策以往)?”
袁崇煥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后戰(zhàn)?!?/p>
熊廷弼跳了起來,他興奮異常,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jīng)找到了制勝的道路。
所謂主守后戰(zhàn),就是先守再攻,說白了就是先讓人打,再打人。
這是句十分簡單的話。
真理往往都很簡單。
正如毛澤東同志那句著名的軍事格言: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很簡單,很管用。
一直以來,明朝的將領(lǐng)們絞盡腦汁,挖坑,造槍,練兵,修碉堡,只求能擋住后金軍前進的步伐。
其實要戰(zhàn)勝天下無雙的努爾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騎兵,只要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他們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作為大明天朝的將領(lǐng),對付遼東地區(qū)的小小后金,即使丟了鐵嶺、丟了沈陽、遼陽,哪怕遼東都丟干凈,也要打。
所以就算薩爾滸死十萬人,沈陽死六萬人,也要攻。
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態(tài)度問題。
后金軍隊不過是搶東西的強盜,努爾哈赤是強盜頭,對付這類貨色,怎么能當縮頭烏龜呢?
然而袁崇煥明白,按努爾哈赤的實力和級別,就算是強盜,也是巨盜。
他還明白,縮頭的,并非一定是烏龜,毒蛇在攻擊之前,也要收脖子。
后金騎兵很強大,強大到明朝騎兵已經(jīng)無法與之對陣,努爾哈赤很聰明,聰明到這個世上已無幾人可與之抗衡。
抱持著此種理念,袁崇煥來到遼東,接受了孫承宗的教導(dǎo)。在那里,他掌握勝利的手段,尋找勝利的幫手,堅定勝利的信念。而與此同時,局勢也在一步步好轉(zhuǎn),袁崇煥相信,在孫承宗的指揮下,他終將看到遼東的光復(fù)。
然而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賴和依靠的孫承宗走了。
走時,袁崇煥前去送行,失聲痛哭,然而孫承宗只能說:事已至此,我已無能為力。
然而高第來了,很快,他就看見高大人丟棄了幾年來,他為之奮斗的一切,土地、防線、軍隊、平民,毫不吝惜,只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煥不撤退,雖然他只是個無名小卒,無足輕重,但他有保國的志向,制勝的方法,以及堅定的決心。
在過去的幾年里,我一直這里,默默學(xué)習(xí) ,默默進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會撤退,即使你們?nèi)继幼?,我也絕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現(xiàn)在,履行諾言的時候到了。
但這個諾言注定是很難兌現(xiàn)的,因為兩個月后,他獲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天啟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來了,帶著全部家當來了。
根據(jù)史料分析,當時后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頭、小孩、殘疾人,大致在十萬左右,而真正的精銳部隊,約有六七萬人。
努爾哈赤的軍隊,人數(shù)共計六萬人,號稱二十萬。
按某些軍事專家的說法,這是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的騎兵部隊,對于這個說法,我認為比較正確。
理由十分簡單:對他們而言,戰(zhàn)爭是一種樂趣。
由于處于半開化狀態(tài),也不在乎什么詩書禮儀,傳統(tǒng)道德,工作單位,打小就騎馬,驍勇無畏,說打就打絕不含糊,更絕的是,家屬也大力支持:
據(jù)史料記載,后金騎兵出去拼命前,家里人從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報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興得不行,跟過節(jié)似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多搶點東西回來!
坦白地講,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啥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都沒有,又不大會種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搶怎么辦?
所以他們來了,帶著搶掠的意圖、鋒銳的馬刀和勝利的把握。
努爾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孫承宗到任時起。
一個卓越的戰(zhàn)略家,從不會輕易冒險,努爾哈赤符合這個條件,他知道孫承宗的可怕,所以從不敢惹這人,但是現(xiàn)在孫承宗走了。
當年秦檜把岳飛坑死了,多少還議了和,簽了合同,現(xiàn)在魏忠賢把孫承宗整走,卻是毫無附加值,還附送了許多禮物,禮單包括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凌河以及關(guān)外的所有據(jù)點。
這一年,努爾哈赤六十七歲,就目前史料看,沒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他還有夢想,夢想搶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壯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講,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一切都無可厚非。
孫承宗走了,明軍撤退了,眼前已是無人之地,很明顯,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進軍吧,進軍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勝利,無人可擋!
一切都很順利,后金軍毫不費力地占領(lǐng)了大大小小的據(jù)點,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爾哈赤抵達了寧遠城郊,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駐守,于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寫出了如下的話:
“我?guī)Фf人前來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們投降,我給你們官做?!?/p>
在這封信中,他沒有提及守將袁崇煥的姓名,要么是他不知道這個人,要么是他知道,卻覺得此人不值一提。
總之在他看來,袁崇煥還是方崇煥都不重要,這座城市很快就會投降,并成為努爾哈赤旅游團 路經(jīng)的又一個觀光景點。
三天之后,他會永遠記住袁崇煥這個名字。
他原以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內(nèi)的無名小卒袁崇煥就遞來了回信:
“這里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復(fù),就應(yīng)當死守,怎么能夠投降呢?”
然后是幽默感:
“你說有二十萬人,我知道是假的,只有十三萬而已,不過我也不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