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綠也想聽聽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國旗啦、“突擊隊”的收音機體操之類的笑話說給她聽。阿綠聽過“突擊隊”的笑話之后也大笑不止,看來“突擊隊”似乎真能讓所有的人快樂起來!阿綠覺得很有意思,說是無論如何要到宿舍去看看。我告訴她,看過就沒意思了。
“沒什么啦!只是有幾百個男生躲在稍嫌臟亂的房間里喝酒、手淫,如此而已?!?br/>
“你也做同樣的事嗎?”
“沒有人不做的?!蔽医忉尩??!熬透⒂性陆?jīng)一樣,是男人都要手淫的。大家都做,沒有人不做?!?br/>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是有性伴侶的人也做嗎?”
“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在每次約會之前都要手淫。他說這樣反而比較不會緊張。”
“我不大懂這些,因為念的一直是女校。”
“而且婦女雜志的附錄里頭又沒交代,是不?”
“是呀!”阿綠笑道?!皩α?,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有沒有約會呀?”
“每個星期天我都有空??!不過晚上六點鐘要打工就是了?!?br/>
“要不要到我家來玩?到小林書店來,店是不開,但我得留到傍晚,怕會有什么重要的電話進來。喂!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吃午飯呀?我燒給你吃。”
“不勝感激!”我說。
阿綠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小片紙,仔細地在上頭畫了到她家的地圖。跟著又拿出紅原子筆來,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個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為有個『小林書店』的大招牌。十二點左右到好嗎?我會先燒好飯等你。”
道過謝后,我將地圖放進口袋里。然后告訴她,我該回學校去上德文課了。阿綠則在四谷搭電車,說是還要去個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點起床。刮過胡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頂上去曬。天氣很好,頗有初秋的味道。一對對蜻蜓在院子里飛來飛去,附近的小孩子拿著捕蟲 網(wǎng)到處追著跑。這是個無風的日子,國旗無精打采地俯垂著。我穿上燙得十分平整的襯衫,走出宿舍,到都電的車站去搭車。星期天的學生街仿佛一座死城似的杳無 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聲響,聽起來便異常清晰。女孩子們腳蹬木跟鞋咯噠咯噠地穿過柏油路。都電的車庫旁,四、五個小孩子將空罐 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著玩。后來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水仙花。秋天買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電只坐了三個結伴出門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們便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盯著我手上的花。其中一個還邊盯著我邊露出笑容,我也跟 著笑了。然后,我在最后一排坐下,遠眺著飛掠過車窗外的舊屋景致。電車緊沿著屋檐奔馳。有一戶人家在曬衣桿上放了十個蕃茄盆栽,一只大黑貓在旁邊作日光 浴。我還看到小孩子在院子里吹泡泡玩。耳邊也傳來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還聞得到咖哩的香味。電車飛快地穿梭在這個親切感十足的小市區(qū)里。途中 還上來了好幾個乘客。而原來的三個老婆婆仍然湊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勁,沒有一絲倦容。
在大冢車站附近,我下了電車,按照阿綠畫的地圖,走到一條并不頂熱鬧的大街上。街道兩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舊不堪,里頭也不甚明亮。 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從建物的老舊和樣式看來,這一帶在戰(zhàn)時似乎并不曾遭到轟炸,因此從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們當然也曾作過某種程 度的改建,因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補修的痕跡。但這樣一來,反而此純粹的老房子還要來得臟亂。
大多數(shù)的人受不了車多、噪音、空氣壞、高房租,就搬到郊區(qū)去了。留下來的盡是一些住廉價公寓和社區(qū)住宅的,或是不好遷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輩子老死 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等等這條大街看上去就給人這種感覺,而且由于車子排出大量的廢氣,街上仿佛罩著一層薄霧似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迷蒙、骯臟。
在這條大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在轉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條小商店街,“小林書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間。這的確不是一家大書店,但 并不像阿綠所描述的那么小。是極其普通的市區(qū)中一家極其普通的書店。跟我在小時候總等不及到發(fā)行日就跑去買少年雜志看的那種書店差不多。立在小林書店門 口,我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不管走到哪兒,你都看得到這種書店。
書店鐵門緊閉,門上寫著“周刊文春,每周四發(fā)行”的字樣。雖然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二點,但我不想捧著水仙花在街上亂逛打發(fā)時間,所以就按了鐵門旁 的門鈴,然后略略后退二、三步,等候應門。等了十五秒鐘,沒有反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按時,上頭有人喀啦喀啦地拉開了窗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阿綠從窗口探 出頭來,對著我招手。
“打開鐵門進來呀!”她叫道。
“我來早了,沒關系嗎?”我也回叫。
“有什么關系?上來二樓吧!我現(xiàn)在走不開?!备挚部驳乩洗白?。
我大剌剌地將鐵門拉開約一公尺左右。弓著身子進入店內(nèi)后,又把鐵門拉下。
店內(nèi)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繩子困好放在地上準備退還的雜志,差點沒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里側,摸黑脫了鞋子,踏上地板。屋里仍舊微黑。一上去,便 是一個小客廳,里頭擺著一組沙發(fā)。一道仿佛從前的波蘭電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進這小小的空間里。而左手邊則是一個小倉庫,廁所也在那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 手邊的陡梯,到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明亮得多,我這才松了口氣。
“喂!這兒啦!”阿綠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了過來。從樓梯一上來,右手邊就是餐廳,廚房則在里側。屋子雖很老舊,但廚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臺、水龍頭和碗柜都相當新。阿綠就在那兒準備午飯。鍋子里正呼嚕呼嚕地煮著東西,此外還有烤魚的味道。
“冰箱里有啤酒,你就坐那兒喝嘛!”阿綠飛快地看我一眼,跟著說道。我便從冰箱里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啤酒相當冰涼,仿佛已經(jīng)放進冰 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菸灰缸、報紙、醬油杓子、便條紙和原子筆等。便條紙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一些買過東西的計算數(shù)字。
“大概再過十分鐘就好了,你就在那兒等著好嗎?可以等嗎?”
“當然可以羅!”我說。
“餓一點也好。量蠻多的?!?br/>
我一面啜著冰啤酒,一面盯著正在專心燒飯的阿綠的背影。她的動作十分靈活,在一段時間內(nèi)居然同時進行四道做菜手續(xù)。一會兒嘗嘗湯的味道,一會兒在 砧板上切東西;這才剛從冰箱里拿出東西裝在盤子里,卻又洗起用過的鍋子來了。從背后看來,她的這些動作讓人聯(lián)想起印度的打擊樂器演奏家。才剛打過那邊的 鐘,便又叩擊這邊的木板,跟著又敲起水牛骨來了。每個動作都相當漂亮、靈活、有整體感。我一面看著,一面暗自佩服。
“有沒有我?guī)偷蒙厦Φ模俊蔽页雎暤馈?br/>
“沒關系,我已經(jīng)習慣一個人做了?!闭f罷,阿綠對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藍色T恤。T恤的背上印著一個蘋果牌唱片的大蘋果 商標。從背后看來,她的腰細得令人吃驚。仿佛曾經(jīng)因為某種緣故,讓纖腰壯實的那一段成長過程給漏掉似的,那腰真細得緊。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褲的苗 條模樣,阿綠穿起來反而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亮光從廚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進來,使得阿綠身子的輪廓更添上一層朦朧。
“我自己就從不曾做過像這樣的一頓大餐哩!”我說。
“這算什么大餐嘛!”阿綠背對著我說?!拔易蛱焯Γ瑳]時間去買菜,只就著冰箱里現(xiàn)有的東西湊著做而已。所以呀,你千萬別客氣。真的!而且我們家 喜歡請客。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歡請客。喜歡得要命哩!倒不是說我們家的人與眾不同,特別的親切;也不是想藉此贏得大家的好評,反 正只要有客人來,就一定非請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剛巧都是這種個性。像我父親自己幾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們家里放了好多酒,你知道為什么嗎?就 是為了請客嘛!所以啤酒盡管喝好了,別客氣!”
“謝謝!”我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于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柜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卑⒕G說道?!吧细咧袝r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里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卜干。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并不怎么樣?對不?”
“可以這么說?!蔽覍嵲拰嵳f。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么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里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br/>
“你這么說我就不懂了?!蔽艺f?!澳悄阍趺磿鲞@么有模有樣又正統(tǒng)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 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xiàn)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 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念初中三年級吧?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于是到新宿的紀伊國屋去把最高級料理的烹飪書給買了回來,一字不 差地完全照著做。包括選砧板、磨菜刀、殺魚、削木魚等等所有的一切。因為寫書的人是關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關西菜了?!?br/>
“那今天做的這些菜,都是從書上學來的?”我驚道。
“后來我存錢,去吃了幾次正統(tǒng)的懷石料理,就把味道給記住了。我的直覺很靈的。盡管沒什么邏輯概念?!?br/>
“你真的很行呢!無師自通。”
“當時很苦哩!”阿綠嘆道?!耙驗榧依锏娜藢ψ霾耸羌炔涣私庖膊魂P心。根本不給錢買一把好菜刀或是鍋子什么的,說是現(xiàn)有的就很不錯了。開什么玩笑 嘛!那種又薄又鈍的刀子能殺魚嗎?我這么一說,他們又答說『那就別殺嘛!』我有什么辦法?只好趕緊存錢買利刀、鍋子、杓子了。喂!你相信嗎?一個十五、六 歲的女孩會拼死命一點一滴地存錢買杓子、磨刀石、鍋子。而我身邊的朋友有了錢就可以去買漂亮的衣服、鞋子什么的。很可憐吧?”
一面喝湯,我一面點頭。
“高一的時候,我好想要有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細細長長、可以做蛋皮的銅鍋。結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來買胸罩的錢買了鍋子??烧鎵驊K的,害得我連續(xù) 三個月都戴同一個胸罩哩!你相信嗎?晚上洗一洗,然后拚命地弄干它,早上再戴出門去。沒干的話可真是可憐哪!這世上再沒有比戴一件還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憐的 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呢!而且想起來都是為了那個鍋子?!?br/>
“說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當我母親過世時,我還真松了口氣!雖然這么說很對不起她,可是從此以后,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F(xiàn)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說是一應俱全!因為我父親從不過問家里的支出狀況?!?br/>
“你母親什么時候過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答道?!笆橇?。腦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頭,后來整個人變得傻傻的,只靠藥物維持生命,但仍舊沒死,最后幾乎可說是安 樂死哩!該怎么說呀!那算是死得很慘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著累得要死,家里也用盡所有的積蓄。打一次針要兩萬塊錢,又要幫忙照料這個那個的。我也因為 照顧她,沒辦法好好看書,才當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嘆了口氣?!霸秸f越難過了。怎么會說到這兒來的?”
“從胸罩開始說起的吧!”我說。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 卑⒕G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后,肚子就很撐了。阿綠吃的沒有我多。她說一邊做菜,自己也一邊跟著飽了起來。吃過飯,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包萬寶路,用火柴點了一根抽。然后又將插著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
“插在這兒好看吧!”阿綠說道?!昂孟癫恍枰僖频交ㄆ坷锶チ恕_@樣看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是才剛從河邊摘了水仙回來,順手就插在玻璃瓶里呢!”
“是從大冢車站前的河邊摘來的?!蔽艺f。
阿綠咯咯地笑了起來?!澳阏媸莻€怪人呀!可以板著臉開玩笑?!?br/>
阿綠托著腮,將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丟進菸灰缸,然后用力地將它捻熄。被煙給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捻菸的動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說?!澳隳菢酉駛€樵婦。不要強去捻熄它,要從旁邊慢慢地捻。這樣才不會弄得臟兮兮的。像你那樣就太難看 了。還有,無論如何,煙不能從鼻子出來。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塊兒吃飯時,大概也不會聊什么三個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婦呀!”阿綠搔搔鼻子說道。“再怎么樣也高尚不起來。有時候會故意開開玩笑裝模作樣的,可是骨子里就是學不來。還有什么話要說的?”
“萬寶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br/>
“那有什么要緊?反正不管什么牌子都一樣不好抽嘛!”她說。跟著就將萬寶路的紅色硬紙盒端在手上轉著玩?!拔疑蟼€月才開始抽的。其實我也并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試試看而已?!?br/>
“為什么會突然想試?”
阿綠將擺在桌上的兩只手掌交叉握著,沈吟了一會兒。“反正就是想試嘛!你不抽嗎?”
“六月時戒掉了?!?br/>
“為什么?”
“太麻煩了。到了半夜沒菸抽的話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br/>
“你的個性一定相當嚴謹羅!”
“或許吧!”我說?!八匀司壌蟾啪秃貌黄饋砹恕囊郧熬褪沁@樣。”
“那是因為你看起來也不像挺在乎人緣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種人日子會過得不快樂?!彼兄?,低聲說道?!翱墒俏液芟矚g跟你說話耶。因為你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比如說『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我?guī)桶⒕G洗碗盤。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干她洗過的碗盤,放在流理臺上。
“你們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兒去了?”我問道。
“我母親現(xiàn)在在墳墓里頭。兩年前死的?!?br/>
“剛剛已經(jīng)聽說過了?!?br/>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約會了。好像是開車出去兜風吧!她未婚夫在一家汽車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歡車子,我并不怎么喜歡?!?br/>
接著阿綠就沉默下來,靜靜地洗盤子,我也靜靜地擦。
“再來是我父親啦!”過了一會兒,阿綠說道。
“對!”
“我父親去年六月到烏拉圭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烏拉圭?”我驚道?!盀槭裁匆綖趵缛??”
“他想移民到烏拉圭去呀!很可笑吧?當兵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在烏拉圭開農(nóng)場,問他要不要去,他就一個人搭飛機去了。我們拚命勸他不要去,跟他說: 『去那種地方既沒事做,語言又不通,何況你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難得去一次』但還是沒用。我母親的死大概對他打擊太大,他甚至活得有點意興闌珊哩!他就是這 么愛我母親。真的??!”
我無詞以對,只張著嘴巴盯著阿綠。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你知道他對我們兩姐妹說了些什么嗎?他說:『我覺得很后悔。與其死了你們的母親,還不如死了你們兩個?!晃覀兝阕×?,一句話 也說不出來。再怎么說,也不能這么說話吧?我們當然能了解失去愛侶的痛苦和悲哀,我們也覺得難過呀!可是你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算了嗎?你不 覺得太過分了嗎?”
“嗯!是呀!”
“我們也會受到傷害呢!”阿綠搖搖頭?!胺凑?!我們家盡出些怪人就是了??倳袀€地方不對勁?!?br/>
“大概吧!”我也有同感。
“可是你不覺得相愛是一件最美妙的事嗎?愛到可以對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兩個算了這種話?!?br/>
“這么說的話倒也沒錯。”
我靜靜地擦盤子。擦過了所有的盤子之后,阿綠全都收進碗柜里。
“所以他就到烏拉圭去了。丟下我們兩個不管?!?br/>
“他沒有和你們聯(lián)絡嗎?”我問道。
“只寄過一張明信片。今年三月。可是寫得很簡單。只說什么這邊很熱啦、水果沒有想像中好吃等等。簡直是開玩笑嘛!寄一張印著驢子的風景明信片!他 真是頭腦有問題,居然也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見著了朋友沒有。最后是說了等到安定之后要叫我們過去,但自此以后就沒有消息了。我們寫信過去也一直都沒有回 音?!?br/>
“不過,要是你父親真的要你去烏拉圭,你會怎么辦?”
“我會去看看。很有趣呀!不是嗎?但我姐姐說她絕對不去。她最討厭不干凈的東西或是不干凈的地方了?!?br/>
“烏拉圭有那么臟嗎?”
“誰知道?可是她覺得呀!她說,那兒的馬路上一定到處是驢子的大便,蒼蠅一定很多,沖水式的廁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蝎子一定到處亂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兒看過這種電影吧!我姐姐最討厭蟲了,她只喜歡開著豪華車到神奈川的海邊去兜風而已?!?br/>
“哦!”
“烏拉圭,不錯呀!去也無妨!”
“那現(xiàn)在這書店誰在看呢?”我問道。
“我姐姐勉強在看著。還有住在附近的叔叔會來幫忙,也會幫我們送書,我有空的時候也幫忙看。反正書店也沒有什么需要勞累的工作,總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話,考慮把它賣掉?!?br/>
“你喜歡你父親嗎?”
阿綠搖搖頭。“不怎么喜歡?!?br/>
“那你為什么肯到烏拉圭去呢?”
“因為我信任他?!?br/>
“信任他?”
“是呀!雖然并不怎么喜歡他,但是信任他。這種因為死了太太大受打擊,把家、小孩、工作全丟下來,就這么去了烏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嗎?”
我嘆了口氣。“好像懂,又好像不懂?!?br/>
阿綠笑了笑,輕輕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無所謂啦!”她說。
那個禮拜天下午,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是特別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綠家的附近發(fā)生了火災,我們爬上三樓陽臺觀火,在那里,我吻了她。這樣說來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確實是這么進展的。
當時我們正一邊聊著大學的事情,一邊喝著飯后的咖啡,突然聽見救火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救火車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從窗外傳來了人奔跑、大叫的 聲音。阿綠走到靠馬路的房間,打開窗戶向下看,然后對我說:“你在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快跑上樓梯。
我獨自喝著咖啡,一面想著烏拉圭究竟在哪里,到底是在巴西附近,還是委內(nèi)瑞拉附近?我一直認為應該在哥倫比亞附近,但是實在想不出來是位于那里? 就在這個時候,阿綠從上面下來說:“快跟我一起來!”我只得跟在她后面,爬上走廊盡頭的窄小樓梯,到了陽臺。陽臺比周圍的屋頂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觀 可以一目了然。就在距我們?nèi)?、四幢房子遠的一間房子上面冒起黑煙,乘著微風吹向大馬路那邊。有一股焦臭味飄了過來。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綠從欄桿探出身子說道?!摆婺鞠壬郧笆亲鲅b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店了!”
我也從欄桿里探出身子望過去。起火處正好位于三樓建的陰影中,所以看不清詳細的情形,只見三、四輛消防車正在進行著搶救的工作。因為路太窄了,只有兩輛消防車進得來,后面的那輛只得在大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如果有貴重的東西,就去收拾一下,看來要避一避才好!”我對阿綠說:“雖然現(xiàn)在是逆風,但是風向或許一下子就改變了,而且再過去就是加油站??!我?guī)湍愕拿?,你快去收拾!?br/>
“我沒有貴重的東西呀!”阿綠說。
“總有一些吧!像儲金簿啦,印章、證件之類的東西啊!應急的錢也不可少呀!”
“不要緊的啦!我不走!”
“即使燒到這里也不走?”
“唉!”阿綠嘆道?!八懒艘矝]關系!”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看著我的眼睛。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有幾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視她半晌,突然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說。
“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嗎?”阿綠閃著眼光說道。
“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我會跑掉的!想死的話,你一個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頓午飯,總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頓晚飯?!?br/>
“嗯,好啊!反正要在這里靜觀其變,我們來唱歌好了。真要燒到這里來的話!再打算啦!”
“唱歌?”
阿綠從二樓拿了兩個椅墊、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陽臺上。我們一邊看著彌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阿綠也開始彈起吉他唱歌。我問阿綠說,這樣做不會招惹鄰居反感嗎?畢竟這樣一邊看火災,一邊在陽臺上喝酒、唱歌,不是什么正經(jīng)合理的行為。
“沒關系!我們不必管別人怎么想!”阿綠說。
她唱著過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維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她唱著『檸檬樹』、『粉撲』、『五百哩路』、『花兒去了哪 里?』、『快劃吧!麥可!』,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剛開始的時候,阿綠還教我唱第二部,打算兩人合唱,但我實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罷,后來她索性一個人 唱個痛快。我則啜著啤酒,一面聽著她的歌聲,一面注意火勢蔓延的情形。每次以為煙突然變大了,卻又稍微熄了一點,就這樣反覆著。人群大聲地喊叫著、命令 著。報社的直升機發(fā)出啪噠啪噠的聲音飛來,拍了照片之后又飛回去。我想只要沒有拍到我們就沒關系。警察用擴音器向看熱鬧的路人大喊往后退,孩子以啼哭的叫 聲喊著媽媽,不知哪里又傳來玻璃敲破的聲音。不久,風向開始不穩(wěn)定,白色的煙霧在我們的周圍亂舞。即使如此,阿綠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會唱的 歌之后,又唱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怪歌。
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
想為你編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
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
“這首歌叫做『什么都沒有』!”阿綠說道。歌詞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邊聽著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邊想著如果加油站著火了,那么火苗會吹向這棟房子吧!阿綠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只曬太陽的貓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么樣?”阿綠問道。
“獨創(chuàng)的佳作!完全將你個性表露無遺。”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了!”她說?!案杳恰菏裁炊紱]有』?!?br/>
“我可以了解!”我點點頭。
“嗯!那是我母親死的時候……”阿綠對著我說。
“哦?”
“我一點都不悲傷!”
“哦?”
“后來我父親離開,我也是一點都不悲傷!”
“是嗎?”
“是的!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不覺得我太過冷酷嗎?”
“你會這樣,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有太多原因了!”阿綠說?!拔壹覍嵲谔珡碗s了。但是,我總以為不管怎么樣,他們總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離別,應該會悲傷的。但是我卻不 悲傷。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們!只是常常會在夢中出現(xiàn)。母親從黑暗的深處瞪著我看,然后責備我說‘你很高興我死掉!對不 對!’我并不高興呀!我母親去世這件事。我只是沒有那么悲傷而已。老實說,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小時候,我養(yǎng)的一只貓死掉時,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為什么會冒出這么多煙來呢?我想著??床灰娀鹈?,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燒掉了什么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后用力點點頭?!按蟾旁诓煌耆珢叟c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 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 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澳敲矗袥]有成果?”
“很難?!卑⒕G說。然后望著煙想了一下?!按蟾攀堑攘舜缶昧税桑∥易非笸昝赖臇|西。所以很難?!?br/>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xiàn)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 后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xiàn)在不想吃啦!』然后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系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卑⒕G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草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蚁M麑Ψ綍f:『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么?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后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了解我?!卑⒕G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皩τ谀骋环N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br/>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蔽艺f。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么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br/>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災里。”
“哎?。〔皇抢?!那只是一種好奇心罷了?!?br/>
“死在火災里?”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么反應?!卑⒕G說?!安贿^,死亡的本身,我一點都不害怕。真的!被這種煙霧包圍,然后失去知覺就這樣死去,只不過是一 瞬間而已,一點都不恐怖。我母親或其他親戚,他們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脫離痛苦而死的。他們總算和我有血緣關系。他們從生病到死去都經(jīng)過了相當長的時 間,最后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說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只是痛苦的感覺罷了?!?br/>
阿綠銜著一根萬寶路香菸,點上火。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于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br/>
又經(jīng)過三十分鐘之后,火災才完全平息。好像沒有蔓延,也沒有人員傷亡的樣子。留下來的那輛消防車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里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邏車留在路上,警燈在那里不停地轉動著。不知道哪里飛來的兩只烏鴉停在電線的頂端,正在眺望著地上的景況。
火災一旦結束,阿綠就顯得沒精打采,全身無力地茫然眺望遠空。而且?guī)缀醪徽f一句話。
“累了嗎?”我問。
“不是累。”阿綠說。“只是很久沒放松罷了,放松一下。”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也看著我的眼睛。我抱著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綠只稍微顫動了一下肩頭,立刻又全身無力地閉上眼睛。五秒、六秒,我們就這樣唇貼緊唇。初秋的陽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臉頰上,可以看見睫毛正微微顫動著。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穩(wěn),不需要有任何目的的親吻。如果不是坐在充滿午后陽光的陽臺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火災的話,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阿綠接吻吧! 我想她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在陽臺上久久地眺望著閃閃生輝的屋頂、煙、和紅蜻蜓之類的東西,有了一種溫暖而親密的情懷,所以都在無意識中希望能以某一種方 式把它保留下來。我們的吻就是這樣的吻。當然就像任何一種親吻一樣,它并非不包含任何危險性。
先開口的是阿綠。她輕輕握住我的手。然后難以啟齒似地說自己另有交往中的對象。我回答說我當然知道。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呢?”
“有?!?br/>
“但是你禮拜天總是有空?!?br/>
“說起來很復雜?!蔽艺f。同時我也知道,這個初秋午后的短暫魔力,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五點的時候,我說要去打工,就離開阿綠的家。我還邀她一起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她說或許有人會打電話來而拒絕了。
“一整天待在家里等電話真是很討厭。如果只有自已一個人,就會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后就會溶化成綠色的黏稠液體,被吸進地底下去,然后只剩衣服留在那里,就是那種感覺。一整天不停地等候?!?br/>
“如果以后還要等電話,我樂意奉陪。當然要附帶午餐。”我說。
“好。我連飯后的火災也會事先準備好?!卑⒕G說道。
第二天在“戲劇史第二部”的課堂上,沒有看見阿綠的身影。下課之后,我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著又冷又難吃的午餐,然后坐在向陽處看著四周的風景。就 在我旁邊,有兩個女學生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像抱嬰兒似地把網(wǎng)球拍抱在胸前,另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納德。龐士丁的唱片。兩個人都是漂亮的女 孩,非常開懷地說笑著。從社團活動中心那邊傳來了練習低音喇叭的聲音。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一起,他們在那里對于某些問題自由地發(fā)表不同的意見,不 時地笑鬧喧嘩著。在停車場,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個抱著公事包的教授為了避開他們而橫越過去。中庭處一個戴著頭盔的女學生死盯著地面似地看著看板,上面寫 著美帝的亞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這就是大學里最常見的午休風光。但是久違這些景致的我,在眺望之際,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些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么幸福的樣 子。他們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來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過,總之在這個九月底的美好午后,人們看起來都是幸福的,而我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產(chǎn)生一種寂寞 的心情。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與這種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在這些年間到底曾融入哪一種景致中呢?我所記得的最后一次親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漉兩個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場。那天晚上木漉 就死了,從此之后,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就滲入了一種干澀冰冷的空氣。對我來說,像木漉這樣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但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著 木漉的死,能夠充分喚起我記憶的機能已經(jīng)永遠損壞殆盡了。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這點,但是它意味著什么?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卻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里坐了許久,看著校園的景色和來往的人群。心想或許可以碰見阿綠,但是那一天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結束后,我就去圖書館預習德文。
那個禮拜天的下午,永澤來到我的房間,他說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為他取得了外宿許可。我說:好。這個禮拜我的腦袋里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和女人睡一覺,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時候冼了澡、剃了胡子,在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澤兩個人在餐廳用過晚餐,一起搭巴士來到新宿。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 聲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帶逛一逛之后,就走進最常去的那間酒吧,在那里等待合適的女孩子到來。這間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 女孩靠近我們周圍。我們以不會醉的方式啜飲著威士忌蘇打,在那里待了將近兩小時。
終于有兩個可愛的女孩坐在吧臺點了兩杯雞尾酒。雖然永澤立刻去搭訕,但是她們是在等男朋友。不過我們四個人還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們的男朋友一來,就離開了。
永澤說換一家店吧!于是帶我到另一間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經(jīng)坐滿了喧鬧的客人。最里面的桌子有三個女孩,我們加入其中,五個人一起聊天, 氣氛不錯,大家都覺得很愉快。但是提議再換一家喝的時候,女孩子們就說:“我們就要回去了,因為有門禁時間呢!”因為她們?nèi)齻€人都住在女子大學的宿舍里。 真是毫無斬獲的一天。后來又換了一家還是不行。不曉得為什么女孩子連要我們送她們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到了十一點半,永澤才說今天不成了。
“真可惡!白忙了半天?!彼f。
“我是無所謂。光是讓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夠我樂的了?!蔽艺f道。
“一年總有一次。”他說。
老實說,我已經(jīng)對自己的性沖動覺得可有可無了!在周末夜晚的新宿喧囂中徘徊了三個半小時,看到了那種混雜著性欲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覺得自己的性欲是多么地微不足道。
“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呢?渡邊?!庇罎蛇@么問我。
“去看個通宵放映的電影吧!我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么我要去初美那里,好不好?”
“沒什么不可以??!”我笑著說。
“說不定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愿意陪宿的女孩。怎么樣?”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電影?!?br/>
“真倒楣。下次我再補償你啦!”接著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進一家漢堡速食店,吃了一個起士漢堡,喝了一杯熱咖啡醒醒酒之后,到附近的二流電影院 去看了一部叫“畢業(yè)”的電影。雖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為無事可做,又坐在那里重看了一遍。離開了電影院,在清晨四點鐘的冷清街頭,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 毫無目的地間逛著。
最后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書,等候第一班電車。不久,店里涌進了許多同是等候第一班電車的人。服務生對我說很抱歉,請我與別人合桌。我說好??!反正我在看書,并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誰。
和我同桌的是兩個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吧!雖然都說不上是美女,卻是氣質(zhì)不錯的女孩?;鸵轮己苷R,不像是早上五點鐘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 那種女孩。我想一定是因為什么事情耽擱而沒有搭上末班電車之類的吧!她們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樣子。這是因為我長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還刮胡子,再 加上我又專心一意地閱讀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比較高,穿著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紋裙,拿著一個大皮包,耳朵上戴著貝殼形的大耳環(huán)。另外一個小個子戴著眼鏡,格子襯衫外面加一件對襟毛衣,手指上戴著一只藍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鏡用手指壓住眼睛的習慣。
她們兩個人都點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邊小聲地談著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個子的女孩好幾次轉過頭來,小個子則好幾次搖搖頭。因為馬賓。
蓋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聲,聽不見她們談話的內(nèi)容,好像是小個子的女孩在惱怒著什么,而高個子的女孩則一直勸慰著。我于是一面看書、一面交替著觀察她們。
小個子的女孩抱起背袋到洗手間去之后,高個子的女孩就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放下書本看著她。
“您可知道這附近有有沒喝酒的地方?”她說。
“你是說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嗎?”我驚訝地反問。
“是的!”
“這個嘛!早上五點鐘,大多數(shù)的人都清醒回家睡覺羅!”
“這個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我的朋友一直說她想喝酒,由于有一些事情……”
“看來只能兩個人買酒回家喝了?!?br/>
“但是,我要搭早上七點半的電車去長野呢!”
“那只好在自動販賣機買罐酒,坐在那里喝啦!”
她又說:“很抱歉!你能不能跟我們做伴,因為兩個女孩不能在大庭廣眾下那樣做呀!”雖然我曾經(jīng)在新宿街頭經(jīng)驗過各種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一大清早五 點二十分的時候,被陌生的女子邀約喝酒的經(jīng)驗,這倒是頭一回。又不好意思拒絕,而且我有的是時間,于是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幾瓶日本酒,并且買了幾樣小 菜,和她們一起到車站西口的草地上,即席開起臨時的宴會來了。
聽她們說,才知道兩個人同是在旅行社工作。兩個人都是剛從短期大學兩年畢業(yè)出來工作,所以成為好朋友。小個子的女孩有一個戀人,已經(jīng)愉快地交往了 一年,但是最近發(fā)現(xiàn)他和別的女人上了床,使得她非常消沈。這就是整件事大概的情形。高個子的女孩今天哥哥要結婚,本來昨天傍晚就要回長野的老家去,但是后 來陪小個子在新宿熬了一夜,禮拜天早上才要搭最早的特快車回去。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他和別人睡過了呢?”我問小個子的女孩。
她一邊啜飲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邊的雜草?!八姆块g門開著呀!就在我的眼前,那還需要怎么知道!”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br/>
“嗯!”我說?!耙驗殚T沒有關?”
“是??!”
“為什么沒有上鎖呢?”我說道。
“不知道呀!那種事情我怎么會知道呢?”
“不過,你不覺得那真是一種打擊嗎?太過分了!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感覺呀!”似乎天性善良的高個子女孩這么說。
“我沒有資格說什么,不過最好彼此好好談一談,然后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他。”我說。
“沒有人會了解我的心情?!毙€子的女孩還是不斷地拔弄著雜草,一面無奈地說道。
一群烏鴉從西邊飛來,越過了小田急百貨公司的屋頂。天色已經(jīng)全明。我們?nèi)齻€人在閑談之間,很快地就到了高個子女孩搭車的時間。我們把剩下的酒留給 地下道的流浪漢,買了月臺票進去送她。當她所搭的列車離開視線之后,我和小個子的女孩一言不發(fā)地進了旅館。雖然我和她都沒有和對方共寢的理由,但是不這么 做就無法收場。
進了旅館我就脫了衣服進去洗澡。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憤憤地喝著啤酒。她隨后也進來了,于是兩個人就橫躺在浴缸里默默地喝著啤酒。但是怎么喝都沒有醉,也不想睡。她的肌膚細白滑潤,腳的線條特別美麗。我一贊美她的腳,她就害羞地道了一聲謝謝。
但是上了床,她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身體配合著我雙手的移動而敏感地反應著,扭動著身軀,并且發(fā)出聲音。當我進入她的里面時,她的指甲就嵌 入我的背??煲_到高潮的頂點時,她連喊了十六次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為了延長射精的時間,所以拚命地數(shù)她喊了幾次。然后我們就睡了。
十二點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她的蹤影。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或便條。因為一大早就喝酒,覺得頭半邊重重的。我進浴室沖了涼以消除想睡的感覺,然后 刮了胡子,就光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喝一罐冰箱里的果汁。同時按著次序回想著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雖然覺得每一件事情之間都像隔了兩、三塊玻璃似地那樣不真 實、那樣渺不可及,但是那確確實實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甚至于桌上還留著裝啤酒的玻璃杯,洗臉槽上還放著使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然后到電話亭,想打電話給小林綠。因為我想搞不好她今天又是一個人待在家里等電話。但是響了十五聲,仍然沒有人來接 電話。二十分鐘后又打了一次,結果仍然一樣。于是我搭了巴士回到宿舍。在入口的信箱里有一封給我的限時信,是直子寫來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