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dāng)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象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辟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衣衫襤樓的吉卜賽人都要在村邊搭起帳篷，在笛鼓的喧囂聲中，向馬孔多的居民介紹科學(xué)家的最新發(fā)明。他們首先帶來的是磁鐵。一個身軀高大的吉卜賽人，自稱梅爾加德斯，滿臉絡(luò)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鳥的爪子，向觀眾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謂的馬其頓煉金術(shù)士創(chuàng)造的世界第八奇跡。他手里拿著兩大塊磁鐵，從一座農(nóng)舍走到另一座農(nóng)舍，大家都驚異地看見，鐵鍋、鐵盆、鐵鉗、鐵爐都從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釘子和螺絲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掙脫出來，甚至那些早就丟失的東西也從找過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現(xiàn)，亂七八糟地跟在梅爾加德斯的魔鐵后面?！皷|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賽人用刺耳的聲調(diào)說，“只消喚起它們的靈性?！被簟ぐⅰげ级鞯賮喛駸岬南胂罅?jīng)常超過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力，甚至越過奇跡和魔力的限度，他認為這種暫時無用的科學(xué)發(fā)明可以用來開采地下的金子。
梅爾加德斯是個誠實的人，他告誡說：“磁鐵干這個卻不行?！笨墒腔簟ぐⅰげ级鞯賮啴?dāng)時還不相信吉卜賽人的誠實，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騾子和兩只山羊換下了兩塊磁鐵。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來振興破敗的家業(yè)的，她試圖阻止他，但是枉費工夫?！霸蹅兒芸炀蜁凶銐虻慕鹱?，用來鋪家里的地都有余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幾個月里，霍·阿·布恩蒂亞都頑強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帶者兩塊磁鐵，大聲地不斷念著梅爾加德斯教他的咒語，勘察了周圍整個地區(qū)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東西，是十五世紀的一件鎧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銹得連在一起，用手一敲，皚甲里面就發(fā)出空洞的回聲，仿佛一只塞滿石子的大葫蘆。
三月間，吉卜賽人又來了?，F(xiàn)在他們帶來的是一架望遠鏡和一只大小似鼓的放大鏡，說是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最新發(fā)明。他們把望遠鏡安在帳篷門口，而讓一個吉卜賽女人站在村子盡頭?；ㄎ鍌€里亞爾，任何人都可從望遠鏡里看見那個仿佛近在颶尺的吉卜賽女人?！翱茖W(xué)縮短了距離?！泵窢柤拥滤拐f?！霸诙虝r期內(nèi)，人們足不出戶，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發(fā)生的事兒?！痹谝粋€炎熱的晌午，吉卜賽人用放大鏡作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們在街道中間放了一堆干草，借太陽光的焦點讓干草燃了起來。磁鐵的試驗失敗之后，霍·阿·布恩蒂亞還不甘心，馬上又產(chǎn)生了利用這個發(fā)明作為作戰(zhàn)武器的念頭。梅爾加德斯又想勸阻他，但他終于同意用兩塊磁鐵和三枚殖民地時期的金幣交換放大鏡。烏蘇娜傷心得流了淚。這些錢是從一盒金魚衛(wèi)拿出來的，那盒金幣由她父親一生節(jié)衣縮食積攢下來，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個兒床下，想在適當(dāng)?shù)臅r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亞無心撫慰妻子，他以科學(xué)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一頭扎進了作戰(zhàn)試驗。他想證明用放大鏡對付敵軍的效力，就力陽光的焦點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傷，傷處潰爛，很久都沒痊愈。這種危險的發(fā)明把他的妻子嚇壞了，但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有一次甚至準備點燃自己的房子?；簟ぐⅰげ级鞯賮喆谧约旱姆块g里總是一連幾個小時，計算新式武器的戰(zhàn)略威力，甚至編寫了一份使用這種武器的《指南》，闡述異常清楚，論據(jù)確鑿有力。他把這份《指南》連同許多試驗說明和幾幅圖解，請一個信使送給政府；這個信使翻過山嶺，涉過茫茫蒼蒼的沼地，游過洶涌澎湃的河流，冒著死于野獸和疫病的危階，終于到了一條驛道。當(dāng)時前往首都盡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亞還是答應(yīng)，只要政府一聲令下，他就去向軍事長官們實際表演他的發(fā)明，甚至親自訓(xùn)練他們掌握太陽戰(zhàn)的復(fù)雜技術(shù)。他等待答復(fù)等了幾年。最后等得厭煩了，他就為這新的失敗埋怨梅爾加德斯，于是吉卜賽人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自己的誠實：他歸還了金幣，換回了放大鏡，并且給了霍·阿·布恩蒂亞幾幅葡萄牙航海圖和各種航海儀器。梅爾加德斯親手記下了修道士赫爾曼著作的簡要說明，把記錄留給霍·阿·布恩蒂亞，讓他知道如何使用觀象儀、羅盤和六分儀。在雨季的漫長月份里，霍·阿·布恩蒂亞部把自己關(guān)在宅子深處的小房間里，不讓別人打擾他的試驗。他完全拋棄了家務(wù)，整夜整夜呆在院子里觀察星星的運行；為了找到子午線的確定方法，他差點兒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儀器以后，就設(shè)想出了空間的概念，今后，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間，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無人煙的土地，并且跟珍禽異獸打上交道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養(yǎng)成了自言自語的習(xí)慣，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對誰也不答理，而烏蘇娜和孩子們卻在菜園里忙得喘不過氣來，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藥、南瓜和茄子?？墒遣痪?，霍·阿·布恩蒂亞緊張的工作突然停輟，他陷入一種種魄顛倒的狀態(tài)。好幾天，他仿佛中了魔，總是低聲地嘟嚷什么，并為自己反復(fù)斟酌的各種假設(shè)感到吃驚，自己都不相信。最后，在十二月里的一個星期、吃午飯的時候，他忽然一下子擺脫了惱人的疑慮。孩子們至死部記得，由于長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變得精疲力竭的父親，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們宣布自己的發(fā)現(xiàn)：
“地球是圓的，象橙子?！?/p>
烏蘇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發(fā)癲，你就自個兒發(fā)吧！”她嚷叫起來，“別給孩子們的腦瓜里灌輸古卜賽人的胡思亂想?！被簟ぐⅰげ级鞯賮喴粍硬粍?，妻子氣得把觀象儀摔到地上，也沒有嚇倒他。他另做了一個觀象儀，并且把村里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間里，根據(jù)在場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論，向他們證明說，如果一直往東航行，就能回到出發(fā)的地點。馬孔多的人以為霍·阿·布恩蒂亞瘋了，可兄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后，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慮。他大聲地贊揚霍·阿·布恩蒂亞的智慧：光靠現(xiàn)象儀的探測就證實了一種理論，這種理論雖是馬孔多的居民宜今還不知道的，但實際上早就證實了；梅爾加德斯為了表示欽佩，贈給霍·阿·布恩蒂亞一套東西－－煉金試驗室設(shè)備，這對全村的未來將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這時，梅爾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這個吉卜賽人第一次來到村里的時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亞同樣年歲。可他當(dāng)時仍有非凡的力氣，揪莊馬耳朵就能把馬拉倒，現(xiàn)在他卻好象被一些頑固的疾病折磨壞了。確實，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斷流浪時得過各種罕見的疾病，幫助霍·阿·布恩蒂亞裝備試驗室的時候，他說死神到處都緊緊地跟著他，可是死神仍然沒有最終決定要他的命。從人類遇到的各種瘟疫和災(zāi)難中，他幸存下來了。他在波斯患過癩病，在馬來亞群島患過壞血病，在亞歷山大患過麻瘋病，在日本患過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淋巴腺鼠疫，在西西里碰到過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遇到過犧牲慘重的輪船失事。這個不尋常的人說他知道納斯特拉馬斯的秘訣。此人面貌陰沉，落落寡歡，戴著一頂大帽子，寬寬的黑色帽沿宛如烏鴉張開的翅膀，而他身上的絲絨坎肩卻布滿了多年的綠霉。然而，盡管他無比聰明和神秘莫測，他終歸是有血打肉的人，擺脫不了人世間日常生活的煩惱和憂慮。他抱怨年老多病，苦于微不足道的經(jīng)濟困難，早就沒有笑容，因為壞血病已使他的牙齒掉光了?；簟ぐⅰげ级鞯賮喺J為，正是那個悶熱的晌午，梅爾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們的偉大友誼才開了頭。吉卜賽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們感到驚訝。當(dāng)時不過五歲的奧雷連諾一輩子都記得，梅爾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體的輪廓十分清晰；他那風(fēng)琴一般低沉的聲音透進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兩鬢卻流著汗水，仿佛暑熱熔化了的脂肪。奧雷連諾的哥哥霍·阿卡蒂奧，將把這個驚人的形象當(dāng)作留下的回憶傳給他所有的后代。至于烏蘇娜，恰恰相反，吉卜賽人的來訪給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為她跨進房間的時候，正巧梅爾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
“這是魔鬼的氣味，”她說。
“根本不是，”梅爾加德斯糾正她?！皠e人證明魔鬼只有硫磺味，這兒不過是一點點升汞。”
接著，他用同樣教誨的口吻大談特談朱砂的特性。烏蘇娜對他的話沒有任何興趣，就帶著孩子析禱去了。后來，這種刺鼻的氣味經(jīng)常使她想起梅爾加德斯。
除了許多鐵鍋、漏斗、曲頸瓶、篩子和過濾器，簡陋的試驗室里還有普通熔鐵爐、長頸玻璃燒瓶、點金石仿制品以及三臂蒸餾器；此種蒸餾器是猶太女人馬利姬曾經(jīng)用過的，現(xiàn)由吉卜賽人自己按照最新說明制成。此外，梅爾加德斯還留下了七種與六個星球有關(guān)的金屬樣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煉金術(shù)筆記和圖解，誰能識別這些筆記和圖解，誰就能夠制作點金石?；簟ぐⅰげ级鞯賮喺J為倍金方案比較簡單，就入迷了。他一連幾個星期纏住烏蘇娜，央求她從密藏的小盒子里掏出舊金幣來，讓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銀能夠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樣，鳥蘇娜沒有拗過大夫的固執(zhí)要求。于是，霍·阿·布恩蒂亞把三十枚金幣丟到鐵鍋里，拿它們跟雌黃、銅屑、水銀和鉛一起熔化。然后又把這一切倒在蓖麻油鍋里，在烈火上熬了一陣。直到最后熬成一鍋惡臭的濃漿，不象加倍的金子，倒象普通的焦糖。經(jīng)過多次拼命的、冒階的試驗：蒸餾啦，跟七種天體金屬一起熔煉啦，加進黑梅斯水銀和塞浦路斯硫酸鹽啦，在豬油里重新熬煮啦（因為沒有蘿卜油），烏蘇娜的寶貴遺產(chǎn)變成了一大塊焦糊的渣滓，粘在鍋底了。
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烏蘇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對他們，可是好奇戰(zhàn)勝了恐懼，因為吉卜賽人奏著各式各樣的樂器，鬧嚷嚷地經(jīng)過街頭，他們的宣傳員說是要展出納希安茲人最奇的發(fā)明。大家都到吉卜賽人的帳篷去，花一分錢，就可看到返老還童的梅爾加德斯－－身體康健，沒有皺紋，滿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還記得他壞血病毀掉的牙床、凹陷的面頰、皺巴巴的嘴唇，一見吉卜賽人神通廣大的最新證明，都驚得發(fā)抖。接著，梅爾加從嘴里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齒，剎那間又變成往日那個老朽的人，并且拿這副牙齒給觀眾看了一看，然后又把它裝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復(fù)了青春，這時大家的驚愕卻變成了狂歡。甚至霍·阿·布恩蒂亞本人也認為，梅爾加德的知識到了不大可能達到的極限，可是當(dāng)吉卜賽人單獨向他說明假牙的構(gòu)造時，他的心也就輕快了，高興得放聲大笑?；簟ぐⅰげ级鞯賮営X得這一切既簡單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對煉金術(shù)的興趣，陷入了沮喪狀態(tài)，不再按時進餐，從早到晚在屋子里踱來踱去?！笆澜缟险诎l(fā)生不可思議的事，”他向烏蘇娜嘮叨?！霸蹅兣赃叄驮诤恿鲗Π?，已有許多各式各樣神奇的機器，可咱們?nèi)栽谶@兒象蠢驢一樣過日子?！瘪R孔多建立時就了解他的人都感到驚訝，在梅爾加德斯的影響下，他的變化多大啊！
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好象一個年輕的族長，經(jīng)常告訴大家如何播種，如何教養(yǎng)孩子，如何飼養(yǎng)家畜；他跟大伙兒一起勞動，為全村造福。布恩蒂亞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樣建筑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個敞亮的小客廳、擺了一盆盆鮮花的陽臺餐室和兩間臥室，院子里栽了一棵挺大的栗樹，房后是一座細心照料的菜園，還有一個畜欄，豬、雞和山羊在欄里和睦相處。他家里禁養(yǎng)斗雞，全村也都禁養(yǎng)斗雞。
烏蘇娜象丈夫一樣勤勞。她是一個嚴肅、活躍和矮小的女人，意志堅強，大概一輩子都沒唱過歌，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能聽到她那漿過的荷蘭亞麻布裙子輕微的沙沙聲。多虧她勤于照料，夯實的泥土地面、未曾粉刷的上墻、粗糙的自制木器，經(jīng)常都是千干凈凈的，而保存衣服的舊箱子還散發(fā)出紫蘇輕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亞是村里最有事業(yè)心的人，他指揮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邊去取水都同樣方便；他合理設(shè)計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熱的時刻都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建村之后過了幾年，馬孔多已經(jīng)成了一個最整潔的村子，這是跟全村三百個居民過去住過的其他一切村莊都不同的。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子；在這村子里，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也還沒有死過一個人。
建村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開始制作套索和鳥籠。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養(yǎng)了金駕、金絲雀、蜂虎和知更鳥。許多各式各樣的鳥兒不斷地嘁嘁喳喳，烏蘇娜生怕自己震得發(fā)聾，只好用蜂蠟把耳朵塞上。梅爾加德斯一伙人第一次來到馬孔多出售玻璃球頭痛藥時，村民們根本就不明白這些吉卜賽人如何能夠找到這個小小的村子，因為這個村子是隱沒在遼闊的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說，他們來到這兒是由于聽到了鳥的叫聲。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為社會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鐵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發(fā)現(xiàn)世界的奇跡。精力充沛、衣著整潔的霍·阿·布恩蒂業(yè)逐漸變成一個外表疏懶、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滿臉胡髭，烏蘇娜費了大勁才用一把鋒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里的許多人都認為，霍·阿·布恩蒂亞中了邪。不過，他把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帶著鐵鍬和鋤頭，要求別人去幫助他開辟一條道路，以便把馬孔多和那些偉大發(fā)明連接起來的時候，甚至堅信他發(fā)了瘋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與活計，跟隨他去冒險。
霍·阿·布恩蒂亞壓根兒不了解周圍地區(qū)的地理狀況。他只知道，東邊聳立著難以攀登的山嶺，山嶺后面是古城列奧阿察，據(jù)他的祖父——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一說，從前有個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兒開炮轟擊鱷魚消遣；他叫人在轟死的鱷魚肚里填進干草，補綴好了就送去獻給伊麗莎白女王。年輕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其他的人一起，帶著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種生活用具，翻過這個山嶺，希望到海邊去，可是游蕩了兩年又兩個月，就放棄了自己的打算；為了不走回頭路，才建立了馬孔鄉(xiāng)村。因此，往東的路是他不感興趣的——那只能重復(fù)往日的遭遇，南邊是一個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據(jù)吉卜賽人證明，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世界。西邊呢，沼澤變成了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著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干都象女了，寬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據(jù)吉卜賽人說，他們到達驛道經(jīng)過的陸地之前，航行了幾乎半年?；簟ぐⅰげ级鞯賮喺J為，跟文明世界接觸，只能往北前進。于是，他讓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馬孔多村的人帶上鐵鍬、鋤頭和狩獵武器，把自己的定向儀具和地圖放進背囊，就去從事魯莽的冒險了。
最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特殊的困難。他們順著遍布石頭的河岸下去，到了幾年前發(fā)現(xiàn)古代鎧甲的地方，并且沿著野橙子樹之間的小徑進入一片樹林。到第一個周未，他們僥幸打死了一只牡鹿，拿它烤熟，可是決定只吃一半，把剩下的儲備起來。他們采取這個預(yù)防措施，是想延緩以金剛鸚鵡充饑的時間；這種鸚鵡的肉是藍色的，有強烈的麝香味兒。在隨后的十幾天中，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陽光。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濕、松軟起來，好象火山灰似的，雜草越來越密，飛禽的啼鳴和猴子的尖叫越來越遠——四周仿佛變得慘談凄涼了。這個潮濕和寂寥的境地猶如“原罪”以前的蠻荒世界；在這兒，他們的鞋子陷進了油氣騰騰的深坑，他們的大砍刀亂劈著血紅色的百合花和金黃色的蠑螈，遠古的回憶使他們受到壓抑。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象夢游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里行進，照明的只有螢火蟲閃爍的微光，難聞的血腥氣味使他們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仡^的路是沒有的，因為他們開辟的小徑一下了就不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草?！安灰o，”霍·阿·布恩蒂亞說?！爸饕遣幻允Х较??！彼粩嗟囟⒆×_盤的指針，繼續(xù)領(lǐng)著大伙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于走出了魔區(qū)。他們周圍是沒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里充滿了新鮮空氣，經(jīng)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于是懸起吊床，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他們因此驚得發(fā)呆。在寧靜的晨光里，就在他們前面，矗立著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桿還很完整，垂著骯臟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礃幼?，整個船身處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內(nèi)部，里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fā)現(xiàn)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zhàn)斗精神。他認為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qū)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jīng)開辟了驛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只能看見一片罌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并不是他父親虛構(gòu)的，于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么遠呢？可是，再經(jīng)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里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類問題。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翻著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伙伴們?nèi)ッ半U和犧牲。
“真他媽的！”霍·阿·布思蒂亞叫道。“馬孔多四面八方都給海水圍住啦！”
探險回來以后，霍·阿·布恩蒂亞繪了一幅地圖：由于這張主觀想出的地圖，人們長時期里都以為馬孔多是在一個半島上面，他是惱怒地畫出這張地圖的，故意夸大跟外界往來的困難，仿佛想懲罰自己輕率地選擇了這個建村的地點，“咱們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烏蘇娜叫苦，“咱們會在這兒活活地爛掉，享受不到科學(xué)的好處了?！痹谧约旱男≡囼炇依铮堰@種想法反芻似的咀嚼了幾個月，決定把馬孔多遷到更合適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壞了他那荒唐的計劃。村里的男人已經(jīng)開始準備搬家，烏蘇娜卻象螞蟻一樣悄悄地活動，一鼓作氣唆使村中的婦女反對男人的輕舉妄動?；簟ぐⅰげ级鞯賮喺f不清楚，不知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對立的力量，他的計劃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詞的阻撓，終于變成沒有結(jié)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烏蘇娜發(fā)現(xiàn)，他一面低聲叨咕搬家的計劃，一面把白己的試驗用具裝進箱子，她只在旁邊裝傻地觀察他，甚至有點兒憐憫他。她讓他把事兒子完，在他釘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寫好自己的縮寫姓名時，她一句也沒責(zé)備他，盡管她已明白（憑他含糊的咕嚕），他知道村里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只當(dāng)霍·阿·布恩蒂亞開始卸下房門時，烏蘇娜才大膽地向他要干什么，他有點難過地回答說：“既然誰也不想走，咱們就單獨走吧。”烏蘇娜沒有發(fā)慌。
“不，咱們不走，”他說。“咱們要留在這兒．因為咱們在這兒生了個兒子?！?/p>
“可是，咱們還沒有一個人死在這兒，”霍·阿·布恩蒂亞反駁說，“一個人如果沒有親屬埋在這兒，他就不足這個地方的人。”
烏蘇娜溫和而堅決他說：
“為了咱們留在這兒，如果要我死，我就死?！?/p>
霍·阿·布恩蒂亞并不相信妻子那么堅定，他試圖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應(yīng)帶她去看一個美妙的世界；那兒，只要在地里噴上神奇的藥水，植物就會按照人的愿望長出果實；那兒，可以賤價買到各種治病的藥物?？墒撬幕孟氩]有打動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關(guān)心關(guān)心孩子吧，”她回答?！澳闱?，他們象小狗兒似的被扔在一邊，沒有人管?！?/p>
霍·阿·布恩蒂亞一字一句體會妻子的話，他望了望窗外，看見兩個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萊園里；他覺得，他們僅在這一瞬間才開始存在，仿佛是烏蘇娜的咒語呼喚出來的。這時，一種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現(xiàn)，使他完全脫離了現(xiàn)實，浮游在住事的回憶里。當(dāng)鳥蘇娜打掃屋子、決心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兒時，霍·阿·布恩蒂亞繼續(xù)全神貫注地望著兩個孩子，終于望得兩眼濕潤，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無可奈何地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好啦，”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搬出箱子里的東西吧。”
大兒子霍·網(wǎng)卡蒂奧滿了十四歲，長著方方的腦袋和蓬松的頭發(fā)，性情象他父親一樣執(zhí)拗。他雖有父親那樣的體力，可能長得象父親一般魁偉，但他顯然缺乏父親那樣的想象力。他是在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嶺的艱難途程中誕生的。父母確信孩子沒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謝上帝。奧雷連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第一個人，三月間該滿六歲了。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親肚子里就哭哭啼啼，是睜著眼睛出世的。人家給他割掉臍帶的時候，他把腦袋扭來扭去，仿佛探察屋里的東西，并且好奇地瞅著周圍的人，一點兒山不害怕。隨后，對于走到跟前來瞧他的人，他就不感興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擱葉鋪蓋的房頂上；在傾盆大雨下，房頂每分鐘都有塌下的危險。烏蘇娜記得后來還看見過孩子的這種緊張的神情。有一天，三歲的小孩兒奧雷連諾走進廚房，她正巧把一鍋煮沸的湯從爐灶拿到桌上。孩子猶豫不決地站在門檻邊，驚惶地說：“馬上就要摔下啦?！睖伿欠€(wěn)穩(wěn)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剛說出這句話，它仿佛受到內(nèi)力推動似的，開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邊，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烏蘇娜把這樁事情告訴丈夫，可他把這種事情說成是自然現(xiàn)象。經(jīng)常都是這樣：霍·阿·布恩蒂亞不關(guān)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他認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時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一頭扎進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從他招呼孩丁們幫他取出箱子里的試驗儀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時間用在他們身上了。在僻靜的小室墻壁上，難子置信的地圖和稀奇古怪的圖表越來越多；在這間小寶里，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和計算：同時，不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識，而已廣泛利用自己無限的想象力，向孩子們介紹世界上的奇跡。孩子們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種聰明、溫和的人，他們的消遣就是坐著靜思，而愛琴海是可以步行過去的，從一個島嶼跳上另一個島嶼，一直可以到達薩洛尼卡港。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夜談深深地印在孩子們的腦海里，多年以后，政府軍的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之前的片刻間，奧雷連諾上校重新憶起了那個暖和的三月的下午，當(dāng)時他的父親聽到遠處吉卜賽人的笛鼓聲，就中斷了物理課，兩眼一動不動，舉著手愣住了；這些吉卜賽人再一次來到村里，將向村民介紹孟菲斯學(xué)者們驚人的最新發(fā)明。
這是另一批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說本族話，是一群皮膚油亮、雙手靈巧的漂亮人物。他們載歌載舞，興高采烈，鬧嚷嚷地經(jīng)過街頭，帶來了各樣?xùn)|西：會唱意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鸚鵝；隨著鼓聲一次至少能下一百只金蛋的母雞；能夠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縫鈕扣、又能退燒的多用機器；能夠使人忘卻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夠幫助消磨時間的膏藥，此外還有其他許多巧妙非凡的發(fā)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亞打算發(fā)明一種記憶機器，好把這一切全都記住。瞬息間，村子里的面貌就完全改觀人人群熙攘，鬧鬧喧喧，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亞象瘋子一樣?xùn)|竄西竄，到處尋找梅爾加德斯，希望從他那兒了解這種神奇夢景的許多秘密。他手里牽著兩個孩了，生怕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丟失，不時碰見鑲著金牙的江湖藝人或者六條胳膊的魔術(shù)師。人群中發(fā)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兒，叫他喘不上氣。他向吉卜賽人打聽梅爾加德斯，可是他們不懂他的語言。最后，他到了梅爾加德斯往常搭帳篷的地方。此刻，那兒坐著一個臉色陰郁的亞美尼亞吉卜賽人，正在用西班牙語叫賣一種隱身糖漿，當(dāng)這吉卜賽人剛剛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無名飲料時，霍·阿·布恩蒂亞擠過一群看得出神的觀眾，向吉卜賽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吉卜賽人用奇異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變成一灘惡臭的、冒煙的瀝青，他的答話還在瀝青上發(fā)出回聲：“梅爾加德斯死啦?！被簟ぐⅰげ级鞯賮喡牭竭@個消息，不勝驚愕，呆若木雞，試圖控制自己的悲傷，直到觀眾被其他的把戲吸引過去，亞美尼亞吉卜賽人變成的一灘瀝青揮發(fā)殆盡。然后，另一個吉卜賽人證實，梅爾加德斯在新加坡海灘上患瘧疾死了，尸體拋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們對這個消息并無興趣，就拉著父親去看寫在一個帳這招牌上的孟菲斯學(xué)者的新發(fā)明，如果相信它所寫的，這個膿篷從前屬于所羅門王。孩子們糾纏不休，霍·阿·布恩蒂亞只得付了三十里亞爾，帶著他們走進帳篷，那兒有個剃光了腦袋的巨人，渾身是毛，鼻孔里穿了個銅環(huán)，腳跺上拴了條沉重的鐵鏈，守著一只海盜用的箱子，巨人揭開蓋子，箱子里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氣。箱子墜只有一大塊透明的東西，這玩意兒中間有無數(shù)白色的細針，傍晚的霞光照到這些細針，細針上面就現(xiàn)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亞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們等著他立即解釋，便大膽地嘟嚷說：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鉆石?！?/p>
“不，”吉卜賽巨人糾正他?！斑@是冰塊?！?/p>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亞向這塊東西伸過手去，可是巨人推開了他的手。“再交五個里亞爾才能摸，”巨人說?；簟ぐⅰげ级鞯賮喐读宋鍌€里亞爾，把手掌放在冰塊上呆了幾分鐘；接觸這個神秘的東西，他的心里充滿了恐懼和喜悅，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們解釋這種不太尋常的感覺，又付了十個里亞爾，想讓他們自個兒試一試，大兒子霍·阿卡蒂奧拒絕去摸。相反地，奧雷連諾卻大膽地彎下腰去，將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縮回手來。“這東西熱得燙手！”他嚇得叫了一聲。父親沒去理會他。這時，他對這個顯然的奇跡欣喜若狂，競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敗，也忘了葬身魚腹的梅爾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亞又付了五個里亞爾，就象出庭作證的人把手放在《圣經(jīng)》上一樣，莊嚴地將手放在冰塊上，說道：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fā)明?！?/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