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時,學校要求警方出動機動隊。機動隊沖過防柵,逮捕了里頭所有的學生。在當時,其他大學也經(jīng)常發(fā)生這種事,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了。但學校并沒有 解散。已經(jīng)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了,總不能讓學生鬧一鬧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說,將學校用防柵封鎖起來的這伙人,也并不真希望學校解散。他們只是要求變更大學 的發(fā)議權(譯注:提出議案的權利)規(guī)定罷了,但對我而言,發(fā)議權要怎么變更和我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就算是罷課當時,我也沒有什么感覺。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癁閺U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發(fā)無損”。
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物也沒有被燒毀,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占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伙人。就像不曾發(fā)生過什么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 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罷課決議仍屬有效,根本還沒有人宣布終止罷課。雖說學校請來機動隊沖破防柵,但原則上罷課仍在持續(xù)當中。而且在罷課決議時他 們還曾經(jīng)大放厥詞,把反對(或是表示懷疑)罷課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或是群起圍剿。為此我去找過他們,問他們何以不繼續(xù)罷課,反倒上起課來了,他們也答不 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shù)?。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這班下流的家伙本就是依風向來決 定音量大小的。
我在心中對木漉說,喂!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這班人拿了大學學位之后,便到社會上去拼命地制造更下流的社會。
我決定這一段日子上課點名時不出聲答應。我當然知道這么做沒有什么意義,但若是不這么做,我心里就不痛快。不過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場更形孤立。當點了名我卻默不作聲時,教室里彌漫著一股有意搗蛋的氣氛。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向任同人開口。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我終于理出了一個結論我覺得大學教育毫無意義可言。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忍耐寂寥的訓練時期,因為即使我現(xiàn)在放棄學業(yè),到社會上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我每天到學校去上課,作筆記,空下來的時間就在圖書館里讀書或是查資料,如此而已。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突擊隊”仍舊沒有回來。這不只是罕事一樁,真可說是驚天動地的了。因為他的學校已經(jīng)開始上課,而且“突擊隊”可從來不曾翹過課。
他的桌子和收音機上已悄悄地積了一層灰塵。而架子上,塑膠杯、牙刷、茶罐、殺蟲劑等等則仍安然地并排著。
“突擊隊”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清掃房間。這一年半以來,清掃房間已經(jīng)成為我的習慣,只要“突擊隊”不在,我便只得負責維持整潔。我每天掃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個禮拜曬一次棉被。然后就等著“突擊隊”回來夸我:“渡……邊,怎么搞的?怎么這么干凈呀?”。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從學?;厝?,他的行李居然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房門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于是到舍監(jiān)那兒去問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退宿了?!鄙岜O(jiān)說?!澳憔蜁簳r一個人住吧!”
我問舍監(jiān)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卻什么也不肯說。他正是那種俗物,那種什么也不肯說,只認定能獨力統(tǒng)管事物是天下至樂的俗物。
房間的墻壁上依舊貼著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后我便將它撕下,換上吉姆。摩里遜和麥爾斯。狄維絲的照片。房間是愈來愈有我的風格了。后來我又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座音響。一到夜里,就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偶而會想起“突擊隊”,不過獨居的日子也著實不壞。
星期一十點到十一點半有一堂“戲劇史第二部”,講的是關于由里皮底斯(譯注:古希臘悲劇詩人)。下課以后,我總是走到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一家小小 的餐廳去吃肉卷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廳和嘈雜的大馬路有一段距離,價格也高于一般的學生餐廳,但氣氛幽靜,香菇肉卷也相當可口。店主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 另外還有一個打工的女孩。當我獨自坐在窗邊的座位進餐時,有四個學生走了進來。兩男兩女,穿著都十分干凈、素。他們在靠近入口處坐下,望著菜單,商量了好 一陣子,最后才由一個人匯整,轉告那個打工的女孩。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孩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這女孩剪得一頭極短的短發(fā),戴著一副墨色的太陽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質(zhì)洋裝。我因為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便自顧自地吃著,但隨即她卻站起身走向我。然后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你姓渡邊吧?”
我抬起頭,再一次端詳她的臉,但不管怎么看,就是不覺得眼熟。她看上去相當顯眼,倘若見過,按理說是會認得才對。再說學校里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并不多。
“我能不能坐一下,還是待會兒有人會來?”
我雖有些不解,但仍然搖頭示意?!皼]有人來。請坐吧!”
于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對面坐下,從太陽眼鏡后面直盯著我,然后又將視線轉向我的盤子。
“看起來很好吃嘛!”
“好吃呀!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br/>
“嗯!”她說?!跋麓挝乙惨c這個。今天已經(jīng)點了別的了。”
“你點了什么?”
“通心粉。”
“通心粉也不錯。”我說?!皩α?,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你呀?我倒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呢!”
“由里皮底斯?!彼啙嵉卮鸬馈!鞍倏说吕#ㄗg注:希臘神祗)『不!連上帝也不聽不幸的人說話了?!粍倓偛皇遣派线^課?”
我盯著她的臉。她摘下太陽眼鏡。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是我在“戲劇史第二部”班上曾見過的一年級女生。只是發(fā)型全變了個樣,一下子認不出來。
“暑假前你的頭發(fā)還在這兒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是呀!可是暑假就燙了。燙起很糟,看起來很可怕。當時還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頭上纏滿了溺死了的海藻體一樣。后來想了一想,與其去死,干脆就剪短算了。很涼快唷!現(xiàn)在這個樣子?!彼f道。跟著便動手去撫弄長約四、五公分的頭發(fā)。又沖著我直笑。
“很好哇!”我邊吃香菇肉卷邊說道。“側面讓我看看!”
她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唔,很適合你嘛!你的頭型一定不錯。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說。
“是呀!我也覺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可是呀!男人卻都不這么想。他們都說像小學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為什么都喜歡留長發(fā)的女孩子 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為什么他們總是覺得長發(fā)的女孩看起來有氣質(zhì)、又溫柔、像個女人啊?我呀!就認識了兩百五十個長頭發(fā)又沒水準的。真的??!”
“我喜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說。這并不是假話。我記得她留長頭發(fā)時,看起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卻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 之犢一樣,從體內(nèi)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對眸子仿佛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悲傷,時而灰黯。已經(jīng)有好一段日子不曾 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真的這么覺得?”
邊吃沙拉,我邊點頭。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陽眼鏡,從鏡片后面盯著我。
“喂!你該不會撒謊吧?”
“可能的話,我盡量想做個老實人?!蔽艺f。
“哦!”她說。
“你為什么戴那么黑的眼鏡?”我問道。
“頭發(fā)突然剪短了,覺得沒有安全感呀!好像一絲不掛地被趕到人群當中一樣,根本沒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陽眼鏡的?!?br/>
“原來如此?!蔽艺f。然后將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緊嗎?”我指著她那三個朋友說道。
“不要緊呀!等菜來了我再回去。沒什么事嘛!倒是我在這兒會不會打擾你吃飯???”
“怎么會?我已經(jīng)吃完啦!”我說。見她沒什么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點了咖啡。老板娘把盤子收走,跟著遞上砂糖和奶精。
“喂!今天上課點名的時候,你怎么沒回答呀?你不是叫渡邊嗎?渡邊徹!”
“是呀!”
“那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br/>
她又把太陽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用一種窺探關著稀有動物的籠子似的眼神直盯著我?!啊航裉觳淮笙牖卮??!弧彼貜土艘淮??!拔?!你講話的方式蠻像亨佛萊鮑嘉的嘛!有點冷峻?!?br/>
“怎么會?我很普通呀!像我這種人到處都有。”
老板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說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甜的東西而已?!蔽夷托牡亟忉尅!澳闶遣皇钦`解了些什么?”
“怎么曬這么黑?”
“我徒步旅行了兩個禮拜!到處走,只帶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曬黑的。”
“走到哪兒去了?”
“從金澤開始,繞了能登半島一周,然后走到新。”
“一個人?”
“是呀!”我說?!暗教幎紩錾下冒槁铮 ?br/>
“有沒有什么羅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么的?!?br/>
“羅曼史?”我驚道。“喂!你果然是誤解了。帶著睡袋、滿臉胡須、隨處亂逛的人要到哪兒去搞什么羅曼史呀?”
“你總是像這樣一個人旅行嗎?”
“是?。 ?br/>
“你喜歡孤獨嗎?”她托著腮說道?!跋矚g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得遠遠的?”
“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要真那么做的話,恐怕只會失望而已?!蔽艺f?!啊簺]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愿失望?!弧币贿呫曋R架,她一邊喃喃說道?!澳銓砣绻麑懽詡鳎@種臺詞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了。”
“謝謝!”我說道。
“你喜歡綠色嗎?”
“為什縻這么問?”
“因為你現(xiàn)在穿著一件綠色的運動衫呀!所以找才問你喜不喜歡綠色的嘛!”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么顏色都好?!?br/>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么顏色都好。』”她又重復了一次?!拔液孟矚g你講話的方式。好像在替墻壁涂上很漂亮的漆一樣。從前有沒有人這么說過你?”
我說沒有。
“我叫阿綠。不過我和綠色可是一點也不配呢!很詭異吧?你不覺得很糟嗎?像是一生都被詛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適合粉紅色嗎?”
“非常適合。好像生來就是為了要穿粉紅色的衣服一樣。哎!真是不公平!”
她點的菜已經(jīng)送來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綠!吃飯羅!”
她對著那邊舉起手來表示知道了。
“喂!渡邊!你上課做不做筆記呀?戲劇史第二部那堂課的。”
“做?。 蔽艺f。
“對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兩堂沒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認識。”
“當然好。”我從書包里拿出筆記,確定上面沒寫別的東西之后,才交給阿綠。
“謝謝!渡邊,你后天會不會來學校?”
“會呀!”
“那你十二點的時候到這兒來好嗎?我還你筆記,順便請你吃飯。該不會和別人一塊兒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怎么會?”我說。“不過這沒什么好謝的。只是借個筆記而已?!?br/>
“沒關系啦!我喜歡說謝嘛!不要緊嗎?沒有記在本子上不會忘掉嗎?”
“不會的。后天十二點在這兒碰面。”
那邊又叫著:“喂!阿綠!不快點來吃會冷掉??!”
“喂!你從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方式嗎?”阿綠對那聲音置若罔聞。
“我想是吧!沒特別去注意。”我答道。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講話的方式與眾不同。
沉思了一會,她笑著站起來,回自己的座位去。后來當我經(jīng)過他們那張桌子時,阿綠向我招了招手,其余三個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點阿綠仍未出現(xiàn)。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來的,但因為餐廳里的人愈來愈多,沒奈何我只得先點來吃了。十二點三十五分餐畢,仍 不見她人。我于是付了帳,走出店外,在對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階上坐下來,一邊醒酒一邊等她,但她始終沒來。我只得回學校的圖書館去念書,接著上兩點的德文 課。
下了課,我到學生課去翻上課人數(shù)登記表,在“戲劇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綠的學生只有一個小林綠,然后我又翻了學生資料卡,從六九年度入學的當中找到了“小林綠”,記下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豐島區(qū)自個家里。
于是我到公共電話亭去撥了電話。
“喂!小林書店。”是個男人的聲音。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阿綠在嗎?”我問道。
“不在,她現(xiàn)在不在家?!睂Ψ秸f道。
“請問是不是到學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醫(yī)院吧!請問您貴姓?”
我并沒有報上姓名,只道了聲謝就把電話掛了。醫(yī)院?難道她受傷或生病了?
可是從男人的聲音中感覺不出有什么異常的緊張。嗯……大概是去醫(yī)院吧!那口氣聽起來仿佛醫(y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說來相當輕松,就好比說去魚店買魚一樣。
我只想了一會,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癱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澤借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紀姆伯爵”看完。之后就拿去還他。
永澤正要起身去吃飯,我也就跟著到餐廳去了。
我問他外交部的考試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在八月中舉行。
“普通啦!”永澤若無其事地答道。“那種題目隨便考考就過了。什么團體討論、面試的,跟向女人求愛沒兩樣?!?br/>
“那就太簡單了嘛!”我說?!笆裁磿r候會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請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是怎么回事呀?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去考的嗎?”
“那兒話?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變態(tài)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沒騙你唷!他們連字都不太認得呢!”
“那你為什么還要進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澤說道。“像我喜歡被派到國外去呀!還有很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試,當然就要到最大的場面去試羅!那也就是國家機關,我想試試在這么一個既蠢又大的政府機關里,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權力。懂嗎?”
“聽起來好像是游戲。”
“是??!是像游戲沒錯。我其實并沒有什么權力欲、物質(zhì)欲的。我是說真的。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并不嚴重。可以說是無私無欲的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奇心。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br/>
“這么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當然沒有?!彼f?!叭松恍枰欣硐耄枰氖切袆右?guī)范?!?br/>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并不是這樣子的?!蔽艺f。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少來了!”我說?!皼]什么喜不喜歡的。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將來也沒有什么前途可言。我還能說些什么?”
“那你羨慕我的人生嗎?”
“不羨慕。”我說?!耙驗槲姨晳T當我自己了。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我只羨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么好的女朋友?!?br/>
沉默了一會,他繼續(xù)把飯吃完。
“喂!渡邊!”飯后,永澤對我說道。“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br/>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蔽倚Φ?。
“是嗎?”他也笑了?!安贿^我的預感通常很準唷!”
吃過飯后,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喂!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guī)范,指的到底是什么呀?”我問道。
“你一定會笑的。”他說。
“不會啦!”我說。
“就是當個紳士?!?br/>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他說。
“什么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br/>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么怪的人哩!”我說。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么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我迅速地環(huán)視教室一周,確定她沒來以后,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 前給直子寫信。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寫我走過的路、經(jīng)過的城鎮(zhèn)、邂逅的人們。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從不能相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 要她。我說“盡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著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么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 談??赡艿脑挘蚁氲侥悻F(xiàn)在住的療養(yǎng)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并肩散步。這么說也許太 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我將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裝進準備好的信封里,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隨后,一個一臉憂郁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著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著一支金屬制的手杖?!皯騽∈返诙俊边@堂 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后,他便談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接著 他又談到由里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鳩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板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 棉褲,戴著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后從背包里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筆記本里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頭寫 著:“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臺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仿佛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 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胡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伙兒 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jīng)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于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 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后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fā)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臺上發(fā)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 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xié)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nèi)容也沒有什么問題,但就是里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 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diào)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伙人真正的敵人其實并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么。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于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谷。這家店位于四谷靠里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們坐下后,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么,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只細細的銀手環(huán),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fā)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系啦!我反正閑得很。”
“這么閑呀?”
“閑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只是很閑而已,”我說道?!安贿^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yī)院去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澳阍趺磿牢壹业碾娫捥柎a?”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huán)?!笆茄剑∥以趺礇]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y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沒關系。我其實不該多問的?!?br/>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xiàn)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br/>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我們?nèi)ド⒉桨?!”阿綠說道。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谷車站步行并不算遠。
從四谷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 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注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 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么理由,我就是這么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檐上有幾只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里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蒙。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么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wèi)生棉的煙?!?br/>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生理用衛(wèi)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卑⒕G笑道?!耙驗槭桥B?!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br/>
“聽你這么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蔽艺f。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么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jīng)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 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jīng),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wèi)生棉被丟進垃圾筒里?!?br/>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br/>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么感覺?”
“不知道?!蔽艺f。我怎么會知道?而后,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并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爱敵跷沂窍肽钇胀ǖ墓W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松愉快地渡過青春年 華??墒俏野謰尀榱嗣孀樱鸵夷钸@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 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yè)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么厭惡這地方,畢業(yè)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蔽艺f。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發(fā)燒三 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后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 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 ?br/>
“你討厭學校的什么地方呀?”
“你喜歡學校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并不怎么注意這些。”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叭招﹥?yōu)秀的女學生!收了將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傊?,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 兒。沒有錢怎么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 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qū)的就只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qū)三番町啦、港區(qū)元麻布啦、大田區(qū)田園調(diào)布啦、世田谷 區(qū)成城那種地方,夠嚇人了吧?只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著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 的去了。哇塞!嚇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只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著牛肉塊!可笑的 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里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盡管如此,她 還是覺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我搖搖頭。
“學校里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qū)北大冢的學生。而且父親的職業(yè)欄上還寫著『經(jīng)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 看書,真是不錯。開什么玩笑呀?他們?nèi)詾槲壹议_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種大的。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 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盡是雜志。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志,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志。附近的太太們會將它買 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只等著老公回來試試看。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里都想些什么。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shù)漫畫了。像『雜志』、 『星期天』、『跳躍』等等。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周刊。反正幾乎都是雜志就是了。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并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 才賣得出去。再來就是實用書了。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們店里連文具都賣哩!就 只在柜臺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么的。既不賣『戰(zhàn)爭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這就是小林書店。這有什么好羨慕的?你羨慕 嗎?”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br/>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yǎng)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是就只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余力做別的事。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嘮叨個沒完,和班上 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你家里很有錢嗎?”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既不算什么有錢人,也不算太窮。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只有我這么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家里寄來的錢并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br/>
“你打的是什么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松的。只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哦!”阿綠說?!拔乙恢币詾槟銢]有錢的煩惱呢!看起來不像?!?br/>
“我是從來也沒有煩過呀!只是不算頂有錢而已,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
“我們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一面將兩手攤在膝上,她一面說道?!皢栴}在這里。”
“從此之后就沒法再適應另一種生活了?!?br/>
“喂!你知道當個有錢人最大的好處是什么嗎?”
“不知道!”
“就是你可以說我沒錢三個字。比如說我邀同學一起去干嘛的,她可以說:“不行!我現(xiàn)在沒錢?!睋Q作是我的話,我可不能這么說了。因為如果我說: 『我現(xiàn)在沒錢?!荒蔷褪钦娴臎]錢,很慘吧?這道理就好比一個美人說:『我今天很難看,不想出門?!灰粯?,如果你是個丑八怪,說這話一定會被嘲笑的。我當時 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到去年為止,整整六年?!?br/>
“以后你就會忘了?!蔽艺f。
“忘得愈快愈好!自從上了大學,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呢!因為每個人都很普通。”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發(fā)。
“你在打什么工呀?”
“寫地圖的解說。你知道的,買地圖的時候不是會附上一本小冊子嗎?上頭有街道名稱啦、人口啦、風景區(qū)什么的,還印了很多別的,比如說這兒有徒步旅 行路線啦、有這種傳說啦、開這種花啦、有這種鳥之類的。我就是負責寫這些東西,這真的很簡單,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谷圖書館花上一天的時間查資料,便 足夠寫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點訣竅,做起來就不難?!?br/>
“什么樣的訣竅?”
“也就是說,你只要添加一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就可以了。這么一來,地圖公司的人便會覺得你會寫文章。他們會對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給你!你不必 做得太好,一點點就行了,比如說,為了建水壩,這兒曾淹沒了一個村鎮(zhèn),但候鳥仍記得這個村鎮(zhèn),只要季節(jié)一到,人們便看得到一群鳥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 這么加油添醋的話,他們都會很喜歡的,你看嘛!這不是又有氣氛又有雅趣嗎?一般打工的人不會這么做的。我寫那些稿子還賺了不少錢咧!”
“可是這種資料好找嗎?”
“嗯……”阿綠微微傾著頭?!爸灰胝揖驼业玫健U嬲也坏降脑捑妥们閯?chuàng)作一下嘛!”
“原來如此?!蔽遗宸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