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孫少平在銅城大牙灣煤礦已經(jīng)下了半年井。
半年來,他逐漸適應(yīng)了這個新的生存環(huán)境。最初的那些興奮、憂慮和新奇感,都轉(zhuǎn)變?yōu)橐环N常規(guī)生活。
他幾乎不誤一天工,月月都上滿班。這在老工人中間也是不多的。而和他一塊來的新工人,沒有偷跑回家,就算很出色*了。我們知道。這批新工人都是一些有身份人家的子弟,他們很難在這樣充滿危險的苦地方長期呆下去。
半年之中,新工人又逃跑了不少。跑了的人當(dāng)然也被礦上除了名——這意味著他們再一次變?yōu)檗r(nóng)民身份。有些沒走的人,也不好好下井。他們磨蹭著,等待自己的父親四處尋找關(guān)系,以便調(diào)出煤礦,另找好工作。不時有人放出聲,說他們的某某親戚在省上或中央當(dāng)大官。的確,局里也接到省上某幾個領(lǐng)|導(dǎo)|人寫的“條子”,把十幾個要求調(diào)動的工人放走了。同時,不斷有某些縣上和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人,用汽車?yán)鞣N土特產(chǎn)、到局里和礦上活動,企圖把他們的子弟調(diào)回去。這類“禮物”一般只能讓孩子換個好點的工種,而不可能徹底調(diào)出煤礦。煤礦的某些領(lǐng)導(dǎo)雖然不拒絕“好處”,但總不能把手下的礦工都放走吧?
少平當(dāng)然沒這種靠山。他也不企圖再改變自己煤礦工人的身份。他越來越感到滿意的是,這工作雖然危險和勞累,但只要下井勞動,不僅工資有保障,而且收入相當(dāng)可觀。
錢對他是極其重要的。他要給父親寄錢,好讓他買化肥和日常油鹽醬醋。他還要給妹妹寄錢,供養(yǎng)她上大學(xué)。除過這些,他得為自己的家也搞點建設(shè),買點他所喜愛的書報雜志。
另外,他還有個夢想,就是能為父親箍兩三孔新窯洞。他要把這窯洞箍成雙水村最漂亮的!證明他孫少平?jīng)Q不是一個沒出息的人!他要獨立完成這件事,而不準(zhǔn)備讓哥哥出錢——這將是他個人在雙水村立的一塊紀(jì)念碑!
正因為這樣,他才舍不得誤一天工;他才在沉重的牛馬般的勞動中一直保持著巨大的熱情。
瞧,又到發(fā)工資的日子了——這是煤礦工人的盛大節(jié)日。
孫少平上完八點班,從井下上到地面,洗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就到區(qū)隊辦公室領(lǐng)了工資。
他揣著一摞硬錚錚的票子,穿過一樓掘進(jìn)隊辦公室黑暗的樓道,出了大門。
五月燦爛的陽光晃得他閉了好一會眼睛。
從昨夜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沒見太陽了。陽光對煤礦工人來說,常有一種親切的陌生感。
他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真想把那新鮮的空氣連同金黃的陽光一起吸進(jìn)他灌滿煤塵的肺腑中!
他看見,遠(yuǎn)山已經(jīng)是一片翠綠了。對面的崖畔上,開滿了五彩斑斕的野花。這是一個美妙的季節(jié)——春天將盡,炎熱的盛夏還沒有到來。
少平把兩根紙煙接在一起,貪婪地吸著,走回了他的宿舍。
宿舍里除過他,現(xiàn)在只留五個人。另外四個人,三個偷跑回家被礦上除了名,一個走后門調(diào)回了本縣。這樣,宿舍寬敞了許多,大家的箱子和雜物都放到了那四張空床上。
宿舍零亂不堪。沒有人疊被子。窗臺上亂扔著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沒有洗刷的碗筷。窯中間拉一根鐵絲,七零八亂搭著一些發(fā)出臭味的臟衣服。窗戶上好幾塊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著臟水的洗臉盆就擱在腳地上。床底下塞著鞋襪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貼在各人床頭的那些女電影明星的照片。
少平已經(jīng)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鋪蓋。他還買了一頂墳帳,幾個月前就撐起來——現(xiàn)在沒有蚊子,他只是想給自己創(chuàng)一個獨立的天地,以便躺進(jìn)去不受干擾地看書。另外,他還買了一雙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標(biāo)志;再說,穿上也確實帶勁!
少平回到這個亂七八糟的住處后,看見其他人都在床上躺著。他知道,大家的情緒不好。今天發(fā)工資,每個人都沒領(lǐng)到幾個錢。雷區(qū)長話粗,但說得對:黑口口鉆得多,錢就多;不鉆黑口口,球毛也沒一根!
在這樣一個時刻,勞動給人帶來的充實和不勞動給人帶來的空虛,無情地在這孔窯洞里互為映照。
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鉆進(jìn)了自己的蚊帳。蚊帳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剛躺下不久,就聽見前邊一個說:“孫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少平馬上意識到,這家伙已經(jīng)沒錢了,準(zhǔn)備賣他的箱子。
他正需要一只箱子——這些人顯然知道他缺什么。他撩開蚊帳,問:“多少錢?”
“當(dāng)然,要是在黃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塊。這里不說這話,木料便宜,二十塊就行。”
少平二說沒說,跳下床來,從懷里掏出二十塊錢一展手給了他,接著便把這只包銅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頭。搬箱子時,這人索性*又問他:“我那件藍(lán)滌卡衫你要不要?這是我爸從上海出差買回來的,原來準(zhǔn)備結(jié)婚時穿……”
少平知道,這小子只領(lǐng)了十一塊工資,連本月的伙食都成了問題。這件滌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現(xiàn)在竟顧不了體面,要賣了。
“多少錢?”
“原價二十五塊。我也沒舍得穿幾天,你給十八塊吧!”
少平主動又加了兩塊,便把這件時髦衣服放進(jìn)了那只剛買來的箱子里。
這時,另外一個同樣吃不開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問:“這塊表你要不要?”
少平愣住了。
而同屋的另外幾個人,也分別問他買不買他們的某件東西——幾乎都是各自最值錢的家當(dāng)。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少平計劃要買的?,F(xiàn)在這些人用很便宜的價錢出售他需要的東西時,他卻有點不忍心了。但他又看出,這些人又都是真心實意要賣他們的東西,以便解決起碼的吃飯問題。從他們臉上的神色*覺察,他如果買了他們的東西,反倒是幫助他們度難關(guān)哩!
少平只好懷著復(fù)雜的情緒,把這些人要出售的東西全買下了。一剎時,手表、箱子和各種時髦衣服他都應(yīng)有盡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帳,立刻在這孔窯洞里造成了一種堂皇的氣勢。到此時,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職所賦于他們的優(yōu)越架式,甚至帶著一種犧惶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權(quán)威”。
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qiáng)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是要崇尚那些能用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者。對于這些人來說,孫少平給他們上了生平極為重要的一課——如何對待勞動,這是人生最基本的課題。
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礦,他和這些人的差別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氣地置換了他們的位置。
是的,孫少平用勞動“掠奪”了這些人的財富。他成了征服者。雖然這是和平而正當(dāng)?shù)恼鞣@是一種比戰(zhàn)爭還要嚴(yán)酷的征服;被征服者喪失的不僅是財產(chǎn),而且還有精神的被占領(lǐng)。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勞動。
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兩三個人便開始上班了……總之,這一天孫少平成了這宿舍的領(lǐng)袖。他咳嗽一聲,別人也要注意傾聽,似乎里面包含著什么奧妙。
不用說,這一天他的情緒也特別高漲。他索性*利用下午的一點時光,想到對面山上轉(zhuǎn)一圈。到現(xiàn)在,他還沒抽出身到礦區(qū)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從今天起,他又倒成晚上十二點班,轉(zhuǎn)悠一圈后,他可以直接去下井。
孫少平來到礦部前的廣場上,看見這里永遠(yuǎn)是那種熙熙攘攘的景象。下班的單身工人端著大老碗,蹲在二組平臺食堂外面的水泥楞上,俯視著下面的小廣場。另一些休班的工人無所事事地蹲在這周圍,不知在觀看什么。
長期在井下生活的人,對地面上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趣。如果從礦部大樓里走出一位女干部,整個廣場便會掀起一陣無聲的嘩然。在這女性*寥若晨星的世界里,她們的出現(xiàn)如同太陽一般輝煌……
少平在廣場南側(cè)走下一道陡坡來到溝底。溝底的小土臺上便是礦工俱樂部。這里每晚上都有一場電影,常常擠得人山人海。燈光球場就在俱樂部門前。這里是全礦的文化娛樂區(qū)。不過,白天這地方倒也清靜。
從俱樂部再下一個小土坡,就到了小河邊。小河叫黑水河。黑水河名副其實,水流一年四季都是黑的(想必它的源頭也不會是明鏡般清澈)。
對于礦工來說,黑水河仍然是迷人的。它象一位黑皮膚的姑娘吟唱著多情的小曲,人們走到它身旁,就會感到如釋重負(fù)似地輕松。
小河兩岸,是周圍農(nóng)人們的菜地和一些楊柳樹。如今,在五月的陽光下,青枝綠葉油光鮮亮。有一棵年老的柳樹不知什么時候倒在河上,將另一頭擱在了對岸。人們砍去了老樹的大枝,樹干便成了河上的獨木橋。這是一座有生命的橋,它身上抽出許多嫩綠的枝條。
少平過了這橋,便向?qū)γ嫔脚廊ァI讲⒉桓?,但路相?dāng)陡峭。這小山是礦區(qū)的天然公園,人們在節(jié)假日都愿到這里來轉(zhuǎn)悠。
他是第一次上這山。到山頂?shù)钠脚_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的確是個幽靜的地方。遠(yuǎn)處是一片小樹林。平臺上長滿了綠絨似的青草,其間點綴著許多無名小花。雙雙對對的蝴蝶在花間草叢翩翩飛舞。
他坐在青草地上,向?qū)γ嫱?,大牙灣礦區(qū)的全貌便一覽無余了。他震驚而興奮地看見,他們的礦區(qū)原來如此地氣勢雄偉!從東往西,五里長的大灣擠滿了各種建筑物。山一樣的煤堆,大夏一般矗立的選煤樓;火車噴吐著白煙隆隆地駛過三級平臺……
他出神地望著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心中不由生出許多感慨來。他知道,外面的人很少了解這個世界的情況。他們更瞧不起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的人。是啊,人們把他們稱作“煤黑子”、“炭毛”。部分女人寧愿嫁給一個農(nóng)民,也不愿嫁給他們。
他突然想起了田曉霞。
在離開黃原前,曉霞就去了省城。他們分別已有半年多了。他到煤礦的第三個月才給她寫了一封信——在此之前,他的一切都處在混亂中,沒心思顧及其它。從曉霞給他的回信中看,她馬上就在那里干得順心如意了。他知道她很快會施展才華,成為省報的重要角色*。但他最為關(guān)心的是她對他的態(tài)度。
從信上看,曉霞對他一如既往充滿感情。他甚至能看出那些驚嘆號和省略號后邊所包含的深情。
以后的幾封信同樣如此。
因為她經(jīng)常外出采訪,半年來,他們的通信次數(shù)不象一般戀人那么多,但那幾封信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他在井下黑暗的掌子面上,常常閉住眼默念她信上的那些甜言密語。他內(nèi)心無比驕傲的是,周圍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他,一個“煤黑子”,女朋友卻是省報的記者!如果他說出這個事實,恐怕沒有人相信。煤礦工人連不識字的女人都難找下,竟然有省報的女記者愛你小子!吹牛皮哩!
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是真的,總覺得這是一個夢幻。
真實認(rèn)真一想,也許這的確是一場夢幻!
是的,夢幻。一個井下干活的煤礦工人要和省城的一位女記者生活在一起?這不是夢幻又是什么!憑著青春的激*情,戀愛,通信,說些羅曼諦克和富有詩意的話,這也許還可以,但未來真正要結(jié)婚,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許就是另一回事了!
唉,歸根結(jié)底,他和曉霞最終的關(guān)系也許要用悲劇的形式結(jié)束。這悲觀性*的結(jié)論實際上一直深埋在他心靈的深處??杀氖牵罕瘎?,其開頭往往是喜劇。這喜劇在發(fā)展,劇中人喜形于色*,沉緬于絢麗的夢幻中。
可是突然……
孫少平不愿再往下想,他的情緒變得-陰-郁起來。
太陽西沉了。大地和他的情緒融合成一片同樣的昏黃。
他看看腕上剛剛買來的“蝴蝶”牌手表,時針的箭頭指向了八點。
他在蒼茫的暮色*中走下山來,又到其它地方轉(zhuǎn)悠了好長時間才向礦區(qū)走去——不論怎樣,十二點鐘,他要準(zhǔn)時從那個“黑口口”里鉆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