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后,古風鈴把痛苦的種子撒播在黃原,自己一身輕快回了省城。他已經(jīng)給杜麗麗聲明,他不可能和她結(jié)婚。杜麗麗也從沒這樣想過。他們對于家庭和兩性*的看法,都屬于觀念全新的一代。
但武惠良卻無法接受這個冷酷的現(xiàn)實。多年來,惠良一直搞行政工作,而且擔當了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在他那一代人中,算是前程遠大之輩,有多少青年男女對他羨慕不已。誰又能想到,這樣一顆光彩奪目的政治新星,個人生活竟然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陰-影呢?
現(xiàn)在,團地委書記眼神無光,兩頰凹陷,頭發(fā)零零亂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象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是因為過去的印象,他的下屬還沒有充分發(fā)現(xiàn)他的不正常狀況。
武惠良的痛苦在于他對妻子愛得既專一又深刻,而發(fā)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后,他反倒更不能割舍這種愛戀。恰恰是因為愛得太深,這種打擊就更悲慘。
不幸的是,他連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他領(lǐng)導(dǎo)著一個大部門,每天得應(yīng)付各種工作,還要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對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笑臉。更難為人的是,還得去參加許多熱鬧歡樂的場面——這是團的工作所必不可少的……只有每天下班以后,他走出機關(guān)大門,才可以把自己真實的壞心緒表現(xiàn)在臉上。通常他不再按時回家,而象孤魂一般在城外黃昏籠罩的山野里轉(zhuǎn)悠。
這一天傍晚,他又來到古塔山。古塔山周圍已經(jīng)辟為公園,各處修起幾個涼亭,并且在山后一個大水庫上擱置了幾條小船——這都是在地委書記田福軍倡導(dǎo)下修建起來的。武惠良沿著彎彎的山路,一直走到水庫邊上。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水庫邊沒有什么人跡。春天輕柔的晚風吹砩著他燙熱的臉龐。水波輕輕涌動,發(fā)出細語般的喧嘩。不遠處,那幾條游船靜悄悄泊在岸邊。
武惠良坐在一片枯草地上,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望著暗淡的波光和模糊的山色*,眼里噙著淚水,喉嚨里堵塞著哽咽,這時候,他才震驚地感到,他走到了人生的迷途之中。過去,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他都曾達到過興奮的高|潮。尤其是美滿的家庭和熱烈的愛情,不僅給他帶來了個人生活的滿足,而且還促使他在事業(yè)上奮發(fā)追求。他在麗麗身上寄托的是愛的永存,因此他才舒心爽氣地在工作中弘揚他的才華??墒莿x那間,一切都象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以前所相信的一切都變得迷離混沌,精神上所有的支柱都開始搖搖欲墜。因為理想太光輝,一旦破滅,絕望就太深。他不能容忍麗麗的背叛行為。這就是新人嗎?全是瞎扯蛋!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人本身就是自私的,可我卻真誠地相信人,真是禍該自?。?
武惠良把煙頭丟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到那邊泊船的小房時,向看船的老頭租了一只小船,在昏暗中一個人劃向湖心。他漫無目的地劃著船,回想著以前他和麗麗的一切情景,心中愛與恨難解地交織在一起。矛盾。無法解決的矛盾。他真想一縱身跳入黑暗的湖水中……可是,我為什么要死呢?我如此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為什么要死?春來了,滿山青綠,遍地黃花,它們都生機盎然,而我為什么要死?
他閉上眼睛,用力劃著船,嘴里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曼的輕紗,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象明媚的春光……他抹掉滿臉淚水,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小船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是的,只不過轉(zhuǎn)了一圈而已。他面對的仍然是眼前的現(xiàn)實——冷酷而無情的現(xiàn)實。
起風了,水面的波浪涌起來;濤聲和山林的喧嘩響成一片。武惠良揮動雙臂,發(fā)狠地用力劃著,既和風浪搏斗,也好象在和命運搏斗……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鐘,他才把小船泊在岸邊,從土路上摸索著走下古塔山,來到清冷的黃原街頭。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地上的燈火和天上的星月組成了一個迷亂的世界。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家里走。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F(xiàn)在,他和麗麗都是硬著頭皮走自己的路。也許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進家之后,屋里彌漫著一股煙氣和燒酒味。
麗麗也沒有睡,一個人頭發(fā)散亂地坐在小桌旁,正在抽煙——她是這兩天才開始抽煙的。桌上還放一瓶烈性*西風酒。
她對他的進來沒有反應(yīng),端起酒杯仰頭又灌了一口。
武惠良一言未發(fā),也坐在小桌邊。他只覺得心中一片凄苦。幾天以前,這個家還是那么溫暖和諧,現(xiàn)在卻象低等旅館的房間一般亂成一團。
亂的不是房間,是人,是人的心。
他默默無語地抽了一支煙,又接上了另一支。
麗麗站起來,從廚房里尋出一個酒杯,給他放在面前,滿滿倒起一杯。
他端起酒一展脖子喝了個凈光。
她也喝了自己的一杯。
第三杯時,她說:“咱們干一杯吧!”
他拿起酒杯,兩個人當啷一碰,各自都一飲而盡。武惠良眼淚象斷線的珠子一般從臉上淌下來。
“別哭……也許以后我們不會在一起吃飯了。本來我不希望那種結(jié)局,可你……我求你別哭了……”
武惠良還是沒說話,又灌了一杯酒。
酒沒有了。
兩個人木然地呆坐著。
城市已經(jīng)完全寂靜下來,只有春汛期的黃原河在遠處發(fā)出雄渾的聲響。隔壁的房里,傳來男人的深沉的鼾聲。
武惠良站起來,想要離開這個小桌,麗麗卻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索性*伏在飯桌上,出聲地哭起來。幾天里,他第一次這樣無拘無束地痛哭。他哭他自己的悲慘命運;他也受不了麗麗折磨她自己!
酒力猛烈地揮發(fā)了。他離開小桌,跌跌撞撞走過去,一頭倒在床上,繼續(xù)哭著。
麗麗也走過來,躺在他身邊,說:“你冷靜點??藿鉀Q什么問題?我們一起談?wù)劇瓕δ?,我一直真誠地愛著??涩F(xiàn)在我也真誠的愛古風鈴。如果我不說出這一點,那才真是對不起你了。
“當然,在感情上,你們兩個都有權(quán)力要求我,但問題是你的確受了傷害。我也不知該怎么辦……雖然我知道你無法原諒我,但我還想和你一塊生活下去。最少咱們應(yīng)該試一試,看我們能不能還生活在一起……”
武惠良不哭了。他開口說:“你要試你試吧,反正我沒有多少信心。歸根結(jié)底,對你來說,我將會是多余的人。到目前這種局面,我承認這是必然的。因為你成了詩人,你瞧不起我的工作。我自己永遠都成不了什么詩人……既然是這樣,你去尋找和你相般配的藝術(shù)家去吧!如果我仍然賴著和你在一塊,最后不高尚的反而是我了……”
“你在諷刺我,我承認,是我不高尚,從一開始就不高尚……”
“那么,最偉大最光輝最高尚的就只有古風鈴了?”他刻毒地諷刺說。
麗麗不再言傳。
沉默。久久地沉默。
麗麗酒喝得太多,已經(jīng)睡著了。
但武惠良卻睡不著。他恨自己太軟弱,為什么一再在麗麗面前哭鼻子呢?他即使失去了她,也不能在她面前失去男子漢的尊嚴!
他實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著。他爬起來,摸進廚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連喝了幾杯,又回來躺下,還是睡不著,又起來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沒有完全入睡。
夜,一個徹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麗麗出門上班去了。但他卻爬不起來,心跳每分鐘達到一百幾十下。
他沒有按時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喪氣地躺在床上,屋頂似乎在頭上面旋轉(zhuǎn)——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潰了!
他昏亂地想,也許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說,就是一場瘋狂的角逐,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既然是這樣,也就索性*寬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寬容地看待自己。為什么要那么認真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他太認真了!人和社會,一切斗爭的總結(jié)局也許都是中庸而已。與其認真,不如隨便,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錢就尋一醉,無錢就尋一睡;與過無爭,隨遇而安……這樣想的時候,他渾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這還象一個團地委書記嗎?這是一種徹底的墮落!純粹的市儈哲學(xué)!
一身冷汗出過之后,他感到身上輕松了一些,于是便穿衣起床,在廚房里用涼水抹了一把臉。
他看了看墻上的大電子石英鐘,時針剛指向九點。
他吸了一口氣,就出門騎上自行車,到團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內(nèi)心怎樣憂心如焚,萬念俱灰,一旦置身于他的工作環(huán)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樣忙碌起來。
第一個走進他辦公室的是少兒部部長田潤葉。
潤葉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練的干部。她穿一身樸素的衣服,剪發(fā)頭稍稍燙了一下,身體比過去略豐滿一些,臉色*又恢復(fù)了很久以前的那種紅潤光鮮。
她把一份稿子放在武惠良的辦公桌上,說:“后天全區(qū)優(yōu)秀少先隊員表彰會的開幕式,你要講話。我替你擬了個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適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對她點點頭,就把搞子拉到自己面前,假裝著翻了翻。
潤葉走后,惠良無心看講話稿,一只手捏住下巴,呆呆地望著光潔如鏡的棕色*辦公桌面。他突然感嘆地想,潤葉和麗麗雖然是老同學(xué),好朋友,可是她們的一切又多么不同!以前,他和麗麗都曾同情潤葉在愛情生活中的不幸遭遇。時過幾年,潤葉卻失而復(fù)得,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盡管向前已經(jīng)殘廢,但他們的感情現(xiàn)在卻是融洽的。而當初潤葉又是多么羨慕他和麗麗的婚姻,她怎能想到,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碎得象一堆瓦碴……人生啊,是這樣不可預(yù)測。沒有永恒的痛苦,沒有永恒的幸福。生活象流水一般,有時是那么平展,有時又是那么曲折。瞧,現(xiàn)在該輪上他武惠良羨慕斷腿的李向前了!
痛苦至極的武惠良不由冒出個念頭,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給潤葉倒一倒。人在這樣的時候,總想和一個人談?wù)勛约旱牟恍摇@應(yīng)該是一個適當?shù)娜?。也許只有潤葉是適合傾聽他訴苦的人,她和麗麗是同學(xué),又是朋友;而幾年來,他自己又和潤葉一塊共事,她會理解他的。另外,潤葉也是經(jīng)歷過感情挫折的人,她大概不會小看他說出這樣一件不該說的事。
唉,不管怎說,在任何時候,訴苦總是一種軟弱的表現(xiàn)——尤其是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訴苦!
但武惠良無法抑制自己,還是決定要向他的下級訴說他的不幸與痛苦。
這樣決定之后,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力量;而且情緒也鎮(zhèn)定了一些,就象一個溺水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某種可以脫險的方式,使他減少了許多譫妄和迷亂。
下班以后,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肚子絲毫沒有饑餓的感覺。他似乎覺得,田潤葉就坐在他對面,傾聽他訴說自己的苦情……是的,他第一次這么專注地思考起了他的下屬部門的這位部長。準確地說,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凝視除麗麗之外的另一個女人。在此之前,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麗麗身上,很少考慮到別的女人的長長短短。
現(xiàn)在,他眼前浮現(xiàn)的只是潤葉這個人。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一切方面似乎比麗麗都更要接近生活中的正常人標準。她樸素、清爽、有頭腦、熱情,又不放縱感情。麗麗一開始就是浪漫主義主宰生活中的一切——對一個女人來說,這也許是一種危險的素質(zhì)?;钴S的分子天性*就是不穩(wěn)定的。人需要火,但火往往能把人燙傷,甚至化為灰燼。瞧,他終于被親愛的杜麗麗燒的這般焦頭爛額了!
唉唉!他現(xiàn)在多么需要清涼的風撫慰這受傷的心靈。給潤葉談?wù)勊目鄲?,心情或許會平靜一些?而說不定她還能給他出點主意,讓他清醒地處理這場感情危機、人生命運的危機。他眼下已經(jīng)失去了智慧,失去判斷力,在自己的事上能力連三歲的娃娃都比不上!在工作中,他是她的上級;而現(xiàn)在,他愿意潤葉成為他的上級,指導(dǎo)他怎樣從這迷津中走出來……
他的頭一直抵在辦公桌冰涼的玻璃板上,昏亂中竟然荒唐的喃喃自語說:“我的上級?。 ?
但是,武惠良卻不知怎樣對他的“上級”訴說他的苦情;因為她畢竟是他的下級,而且還是個女同志!
不能在辦公室!上班時,怎能在辦公室說這種事?即就是下班以后,他要是單得把潤葉留在這里說話,別人也一定會有閑言碎語。再說,她下班后還要回去照料殘廢的丈夫……連個訴苦的地方也找不到。這就是你的處境。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認識到,你的悲劇有多么深刻。
那么,把她約到外面去?
笑話!這成何體統(tǒng)!
……人哪,活著是這么的苦!一旦你從幸福的彼岸被拋到苦難的此岸,你真是處處走頭無路;而現(xiàn)在你才知道,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原來也只有一步之遙!武惠良想來想去,覺得只能到潤葉家里去。雖然向前在家,但他可以和她在另外的房間單獨說這件事。以前,他為工作的事幾次去潤葉家,向前都是主動推著輪椅進了臥室,讓他和潤葉在客廳里談話。好,就這樣……什么時間去呢?干脆過一會就去吧!
武惠良由于實在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決定當晚就去潤葉家向她傾倒肚中的苦水。他在辦公室停留了一個鐘頭,估計他們吃過了晚飯,就喪魂失魄地步出機關(guān),連辦公室的門也忘記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