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批像柳傳志這樣的人“春江 水暖鴨先知”
我流浪兒般地赤著雙腳走來,
深感到途程上頑石棱角的堅硬,
再加上那一叢叢攔路的荊棘,
使我每一步都留下一道血痕。
——食指:《熱愛生命》,1978年
1978年11月27日,中國科學院計算所34歲的工程技術員柳傳志按時上班,走進辦公室前他先到傳達室拎了一把熱水瓶,跟老保安開了幾句玩笑,然后從寫著自己名字的信格里取出了當日的《人民日報》,一般來說他整個上午都將在讀報中度過。20多年后,他回憶說:
“記得1978年,我第一次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一篇關于如何養(yǎng)牛的文章,讓我激動不已。自打‘文化大革命’以來,報紙一登就全是革命,全是斗爭,全是社論。在當時養(yǎng)雞、種菜全被看成是資本主義尾巴,是要被割掉的,而《人民日報》竟然登載養(yǎng)牛的文章,氣候真是要變了!”
從現(xiàn)在查閱的資料看,日后創(chuàng)辦了赫赫有名的聯(lián)想集團 的柳傳志可能有點記憶上的差失。因為在已經(jīng)泛黃的1978年的《人民日報》中,并沒有如何養(yǎng)牛的文章,而有一篇科學養(yǎng)豬的新聞。在這天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篇長篇報道是“群眾創(chuàng)造了加快養(yǎng)豬事業(yè)的經(jīng)驗”,上面細致地介紹了廣西和北京通縣如何提高養(yǎng)豬效益的新辦法,如“交 售一頭可自宰一頭”、“實行公有分養(yǎng)的新辦法”等等。柳傳志看到的應該是這一篇新聞稿。
不過,是養(yǎng)牛還是養(yǎng)豬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舉國之內(nèi),確有一批像柳傳志這樣的人“春江 水暖鴨先知”,他們在這個寒意料峭的早冬,感覺到了季節(jié)和時代的變遷。
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1978年是一個十分微妙和關鍵性的年代。盡管在此前兩年,執(zhí)行極左政治路線的“四人幫”已經(jīng)被打倒,但是黨 和國家最高領導層中的某些人提出“兩個凡是”的政治主張,在政治和經(jīng)濟兩大領域實行意識形態(tài)化的治理。剛剛復出的老一輩領導人 鄧 小平則試圖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推進中國的命運變革。
1978年1月14日,南京大學教師胡 福明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寫信人是《光明日報》編輯王強華,此前半年,胡 曾經(jīng)寫了一篇文章投寄該報,在很久沒有收到回復后,他已經(jīng)對此不存幻想。王的突然來信讓他非常意外。胡 福明回憶說:“王強華在來信中寄來一份清樣,那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清樣。信我還都保存著,大概意思是說,這篇文章的意思你要講什么我們是清楚的,我們是要用它的,希望快點修改一下寄來。就是提了一條建議,希望把道理講得完整一點,不要使人產(chǎn)生馬克思主義過時了的感覺。從此以后,我們的稿子來來往往了好幾個來回,我把修改了的寄給他,他隔了幾天把稿子修改了再寄給我。那么后來呢,又有一封來信不同了,調子又變化了,讓我要寫得更鮮明一點,要更有針對性、要更有批判力,跟前面的調子又變化了?!?/p>
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題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當日,新華社轉發(fā)了這篇文章,第二天《人民日報》全文轉載。這可以被視為當年度中國最重要的政治宣言。在文章結尾,作者勇敢地宣稱:“凡是有超越于實踐并自奉為絕對的‘禁區(qū)’的地方,就沒有科學,就沒有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而只有蒙昧主義、唯心主義、文化專制主義。”文章的發(fā)表在當時沉悶窒息的中國社會引起了巨大反響,在思想較為保守的東北和上海等地,“斥其砍旗”、“違反中央精神和反對毛澤東思想”等討伐之聲 隆隆四起。胡 福明在看到報紙后,回家對妻子說:“我已經(jīng)有思想準備了,我準備要坐牢?!逼拮诱f:“我要么陪你一起坐牢,要么天天送飯到你出牢。”
5月19日,鄧 小平在接見文化部核心領導小組負責人時談及此文,認為文章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的,后來他又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再次以此文為題,嚴厲批評了教條主義,號召“打破精神枷鎖,使我們的思想來一個大解放”,指出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問題的討論,是非常有必要。
這場關于真理檢驗標準的大討論影響了中國改革的整個進程。在思想基礎上,它徹底摧毀了“兩個凡是”的政治原則,倡導一種全新的實踐主義理論。而在經(jīng)濟變革中,它試圖建立一種全新的思想基礎和商業(yè)倫理。直到30年后,我們?nèi)匀荒軌驈娏业馗惺艿竭@一思想對中國改革的影響。在日后的幾年里,它與“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以及“穩(wěn)定壓倒一切”等政治格言一脈相通,分別從方法論、戰(zhàn)略目標和成長邊界三方面進行了清晰的表述,從而構成了中國的改革文化和三大思想基石。可以說,日后中國企業(yè)及其他事業(yè)的發(fā)展,折沖百回,曲線前行,都以此為最根本的起點和邊界。
這一年底,也就是柳傳志讀報后的20多天,具有歷史轉折意義的中國共產(chǎn)黨 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在這次大會上,形成了以鄧 小平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全會做出了將黨 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的決定。而就全會召開前后,中共 北京市委宣布“四·五”天安門 運動①完全是革命行動。與此同時,中共 中央為彭德懷、陶鑄等在“文革”中蒙受冤屈的政治家平反并召開追悼會。此后兩年中,全國300多萬干部群眾獲得平反,55萬“右派”得到改正,至此,“撥亂反正的歷史任務”基本完成,中國的發(fā)展主軸自此全面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