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0月，保外就醫(yī)的禹作敏在孤獨中去世，時年70歲，這位個性剛烈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至死沒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

7年前的冬天，有“天下第一莊”之稱的大邱莊萬全公司經(jīng)理病故，查賬時發(fā)現(xiàn)可能有貪污行為，于是大邱莊派4人審查該公司業(yè)務員危福和。危被非法拘禁，并于12月13日被人用暴力毆打致死。事發(fā)之后，“老爺子”禹作敏決定包庇犯事者，當檢察部門派員到大邱莊取證時，被非法拘留13小時，其后，天津有關(guān)方面動用400名全副武裝的武警封鎖了通往大邱莊的所有通道，禹作敏命令全村一百多個工廠的工人全部罷工，上萬本村及外鄉(xiāng)的農(nóng)民手持棍棒和鋼管把守小村的各個路口，與武警全面對峙，并聲稱“一旦警察進村，就要全力拼搏”。4月，禹作敏被捕，8月27日，天津法院以窩藏、妨礙公務、行賄、非法拘禁和非法管制5個罪項，判處禹作敏二十年有期徒刑，其子——大邱莊的二號人物禹紹政被同時判刑入獄十年。

在案發(fā)前的兩年里，禹作敏一直春風得意。他領(lǐng)導的大邱莊由一個華北鹽堿地上的討飯村變成為全國最富有的村莊，《紐約時報》報道說：“大邱莊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公司。這個村有4400人，卻有16輛奔馳轎車和100多輛進口的豪華小轎車，1990年人均收入3400美元，是全國平均收入的10倍，1992年，大邱莊的工業(yè)產(chǎn)值據(jù)稱達到了40億元?！碑敃r的禹作敏已儼然成為“中國第一農(nóng)民企業(yè)家”。這年的3月1日，禹作敏在《經(jīng)濟日報》上撰文“春節(jié)寄語”，他寫道：“大邱莊最大的貢獻，是給中國農(nóng)民長了臉?！?/p>

在內(nèi)心，禹作敏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大邱莊極盛時，外來打工的人比村民多3倍，如何管制當然成了一個問題，那些打死人的村民雖然下手重了點，但出發(fā)點卻是為了“發(fā)展大邱莊經(jīng)濟”，他們犯事了，當然要他這個老爺子出面扛著。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經(jīng)發(fā)生過毆斗致殘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號召全村人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萬元，然后下令200戶養(yǎng)一個罪犯家庭，因為，“他幾個是為大邱莊坐的牢?！?/p>

他甚至沒有細想過與400名武裝干警對峙的后果，大邱莊那時候私藏了15支自動步槍、2000發(fā)子彈，還辦有一個獵槍廠，一旦擦槍走火，將會發(fā)生怎樣的景象？

歷史選擇禹作敏作為一個時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這個從鹽堿地里長出來的莊主從來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氣和倔犟勁。1979年前后，他辦軋鋼廠，需要集資10萬元，還得向其他村借5萬元，村內(nèi)有人反對，禹作敏慨然說，“富不起來，我爬著去給你拜年。”富裕之后，他說，“大邱莊沒有集體的智慧，沒有我禹作敏就沒有大邱莊的今天。”在1981年，當調(diào)查組來大邱莊追究軋鋼廠與國營企業(yè)爭原料的時候，他組織了村民與之抗爭，清查組成員對他說：“你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當即反駁說，“盡管沒做虧心事，但是鬼老在你門前敲，日子能好過嗎？”在他的帶頭下，每天都有老頭子拎著棍子來質(zhì)問清查組，“我們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你們就來了，我們挨餓的時候你們怎么不來？”還有小伙子也來“轟炸”，“我們打光棍多年，剛找上對象，你們一來就散了，這媳婦要是找不上你們得負責！”清查組陷入了不堪其擾的“人民戰(zhàn)爭”，最后在大邱莊實在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到鄉(xiāng)里去。這成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為，12年后，他又因同樣的桀驁不馴而陡然隕落。

多次接觸禹作敏的知名記者張建偉曾評論，“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于利用政府政策來達到自己目的的農(nóng)民，他的整個發(fā)家的歷史，其實就是機敏巧妙地對付政府的一連串故事?！贝笄袂f是靠辦軋鋼廠起步的，在鋼鐵這個國營資本壟斷著的行業(yè)中，其鋼材之來源及鋼管之銷售，無一不與大型國營企業(yè)有關(guān)，一位參觀者曾經(jīng)描述說，“大邱莊的二十多家軋鋼廠和鋼管廠規(guī)模都不大，設備也很陳舊，最讓人羨慕的是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批廢鋼材，這是當今中國市場的緊俏貨，非有相當?shù)谋臼潞瓦^硬的關(guān)系絕對搞不到手?！庇碜髅羰谴笄袂f的大當家，而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政治家”，當有人問他大邱莊的貸款、管理人數(shù)及各分廠經(jīng)營情況時，他就會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你去問工廠，這些事我不管?！庇碜髅粽J為自己管的是大邱莊的政治，他像一把鮮亮而招搖的大傘，嚴嚴實實地籠蓋著大邱莊。每天，他坐在自己的那個別墅大院里，門口養(yǎng)著兩條大狗，等待著一撥又一撥的人群滿懷敬意地前來“取經(jīng)”。

禹作敏被稱為是一個“農(nóng)民語言大師”，他最著名的順口溜是，“低頭向錢看，抬頭向前看，只有向錢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學的水，澆農(nóng)民的田”、“來財必有才，有才財必來”、“科技是真佛，誰拜誰受益”、“左了窮，窮了左，越窮越左，越左越窮”等等，也都流傳很廣。鄧 小平南巡后，他要求大邱莊每家每戶都要掛六字紅橫幅：“小平同志您好?！彼€為報紙口訴一篇長文：《我們明白了，我們放心了，我們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鄉(xiāng)土本色、言辭之鮮活質(zhì)樸，實在很讓人心動。

禹作敏每每以中國農(nóng)民的代表自居，每次與官員和記者對話，他的開場白都是：“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這是他的話語起點，也是他最為驕傲的身份。外出開會，哪怕是坐在沙發(fā)上，禹作敏也是盤腿而坐，不脫皮鞋，吸煙不彈煙灰，任其跌落在高級地毯上，他把這當作是一種“農(nóng)民本色”。他試圖以這種極其炫目的方式，來證明剛剛從耕地中走出來的農(nóng)民，仍將是現(xiàn)代商業(yè)中國的主力。也正因為這種極端而率真的個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愛。

1991年，他一口氣購進了16輛奔馳車，每當有外地高級官員或海外媒體記者來訪，他就會派奔馳車出村迎接，他要讓人們在看到大邱莊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國農(nóng)民的氣派給鎮(zhèn)住。他自己乘坐的則是當時國內(nèi)很罕見的奔馳600轎車，在媒體的報道中，這成了“敢與官本位抗衡的象征”。

就因為有了太多這種似是而非的“象征”，最后，禹作敏便也把自己真的當成了一種“象征”——對他的侵犯，就是對中國農(nóng)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 部組織一部分外國使節(jié)到大邱莊參觀，他心血來潮地宣布，大邱莊將派精壯的小伙子出國留學，誰能娶回洋媳婦就給重獎，要招100個最漂亮的外國姑娘跟大邱莊100個最聰明的小伙子結(jié)婚，生出最優(yōu)秀的后代。這些話被信以為真的記者登在報紙上，很是讓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樂道了一陣。禹作敏的這些表演讓人聯(lián)想到，這是一塊誕生過義和團 的土地。

禹作敏的驕橫在后來已經(jīng)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他會跟國務委員比誰的工資高，跟部長比誰的皮帶貴，他對一位離休干部說，“你是帶著窮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帶著窮人變成了富人?！彼靡獾貑栆晃恢醒氩块T領(lǐng)導：“你看我的辦公室比中南海里的怎么樣？”村里有一位他賞識的青年要入黨 ，幾次黨 支部會開下來都通不過，他斷然說，“同意入黨 的別舉手，不同意的舉手?！痹谒膱A目瞪視下，全體黨 員無聲無動，他隨即宣布：“通過。”有一次，一位香港記者問他，“有人說你是這里的土皇帝……”禹不等他說完，就笑著應聲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p>

1992年5月，天津市推選出席十四大的黨 代表，禹作敏意外地名落孫山，他當即開始向新聞界散發(fā)一份《公開信》，其中列有十條：“……第五條，我們聲明觀點，從今后凡是選舉黨 代表、人大代表我們均不介入，否則會影響其他人選；第六條，天津市主要部委來人，我們一要熱情，二要尊敬，但一定要身份證 ，防止壞人鉆空子；……第八條，我們的干部職工要頂住三亂，不準亂查；……第十條，我們要明白，更要糊涂，明白加糊涂，才能辦大事?！惫聭?、怨恨、對立之氣，溢然紙上。他與地方政府的關(guān)系交 惡可以想見。

大邱莊地處天津近郊的靜?？h，禹作敏出事后，仍然有不少人趕去參觀。很多年后，走在這個日漸沒落的村莊里，你依然時時處處可以嗅到禹作敏殘留不去的氣息。此人臉瘦削，肌發(fā)黃，滿臉溝壑，一雙異乎尋常的濃眉高高掛在一對精明的細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幾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過的大院里，你仿佛覺得他還大咧咧地盤腿坐在里面，旁邊擱著一碗散發(fā)熱氣的棒渣粥，門口蹲著兩只虎視耽耽的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