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絕妙情語
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注】
牛嶠,字松卿,五代前蜀詞人,有《牛給事詞》,其《菩薩蠻》: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p>
顧夐,五代后蜀詞人。有《顧太尉》詞,其《訴衷情》: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p>
柳永《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
周邦彥《慶宮春》:
“云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zhuǎn)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qū)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華堂舊日逢迎?;ㄆG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p>
十二、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
【注】
屈原《楚辭·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
十三、言氣質(zhì)神韻不如言境界
言氣質(zhì),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zhì)、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十四、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
“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美成以之入詞,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注】
賈島《憶江 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夜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p>
周邦彥《齊天樂》(秋思):
“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簦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荊江 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zhuǎn)。憑高眺遠。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白樸《雙調(diào)·德勝樂》(秋):“玉露冷,蛩吟砌。聽落葉西風渭水。寒雁兒長空嘹唳。陶元亮醉在東籬?!庇帧段嗤┯辍冯s劇第二折《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促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浐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p>
十五、周柳蘇辛最工長調(diào)
長調(diào)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diào)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diào)論也。
【注】
周邦彥《浪淘沙慢》:
“曉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fā),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jié)。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jīng)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huán)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馀滿地梨花雪?!?/p>
又一闋:
“萬葉戰(zhàn),秋聲露結(jié),雁度沙磧。細草和煙尚綠,遙山向晚更碧。見隱隱、云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家,聽數(shù)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
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
飛散后、風流 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嘆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干拍。”
柳永,字耆卿,官至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北宋詞人,有《樂章集》,其《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 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 水,無語低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蘇軾《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十六、稼軒別茂嘉十二弟
稼軒《賀新郎》詞“別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注】
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guān)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囱嘌?,送歸妾。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十七、辛韓詞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綠”、“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節(jié)”、“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注】
辛棄疾《賀新郎》:
“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千里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
黃陵祠下山無數(shù)。聽湘娥、泠泠曲罷,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 闊、潮平穩(wěn)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倩,幺弦訴?!?/p>
辛棄疾《定風波》:
“金印累累佩陸離,河梁更賦斷腸詩。莫擁旌旗真?zhèn)€去。何處?玉堂元自要論思。
且約風流 三學士,同醉。春風看試幾槍旗。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那邊應是說儂時?!?/p>
韓玉,字溫 甫,南宋詞人,有《東浦詞》,其《賀新郎》(詠水仙):
“綽約人如玉。試新妝、嬌黃半綠,漢宮勻注。倚傍小欄閑凝佇,翠帶風前似舞。記洛浦、當年儔侶。羅襪生塵香冉冉,料征鴻、微步凌波女。驚夢斷,楚江 曲。
春工若見應為主。忍教都、閑亭邃館,冷風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與。須信到、離情如許。煙水茫茫斜照里,是騷人、九辨招魂處。千古恨,與誰語?”
韓玉《卜算子》:
“楊柳綠成陰,初過寒食節(jié)。門掩金鋪獨自眠,哪更逢寒夜。
強起立東風,慘慘梨花謝。何事王孫不早歸?寂寞秋千月。”
十八、蔣、項不足與容若比
譚復堂《篋中詞遜謂:“蔣鹿潭《水云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比弧端茦窃~》小令頗有境界,長調(diào)唯存氣格。《憶云詞》精實有馀,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注】倜,遠離的樣子。
譚獻,好復堂,近代詞人,選輯清人詞為《篋中詞遜,另著有《復堂詞》。
蔣春霖,字鹿潭,清代詞人,有《水云樓詞》。
項鴻祚,字蓮生,清代詞人,有《憶云詞甲乙丙丁懼》。
十九、清人推尊北宋詞
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故深者反淺,曲者反直。”潘四農(nóng)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劉融齋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zhuǎn)過來?!笨芍耸伦杂泄?。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云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注】
朱彝尊,號竹垞,清代詞人,其《詞綜·發(fā)凡》:“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p>
保緒語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潘德輿,號四農(nóng),清代詩人,其語見《養(yǎng)一齋集》卷二十二“與葉生名澧書”。
劉融齋語見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
云間諸公,指明末詞人陳子龍、宋征輿、李雯,三人皆為松江 華亭(今上海松江 ,云間為松江 別稱)人,時稱“云間三子”。
二十、論唐五代北宋詞
唐五代、北宋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云間諸公,則綵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注】“生香真色”語出王士禛《花草蒙拾》。湘真指陳子龍詞集《湘真閣》,今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