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殿自古以來,便是安放墓主棺槨的地方,《葬經(jīng)》上寫得明白,冥殿又名慈寧堂,是陵墓的核心部分,無論是合葬也好,獨葬也罷,墓主都應(yīng)該身穿大斂之服,安睡于棺中,外邊再蓋上槨,即使墓主尸體因為某種原因不能放置于棺槨之內(nèi),那也會把墓主生前的服裝冠履,放在棺槨中入葬。
總之,可以沒有尸體,但是棺槨無論如何都是在寢殿之中,而且歷代摸金校尉拆了丘門倒斗,都絕不會把棺槨也給倒出去,再說這盜洞空間有限,就算棺槨不大,也不可能從盜洞中倒出去。
我的世界觀再一次被顛覆了,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其中的名堂,難道墓主的棺槨變成水汽蒸發(fā)了不成?
三人都各自吃驚不小,大金牙腦瓜兒活絡(luò),站在我身后提醒道:“胡 爺,您瞧瞧這冥殿,除了沒有棺槨,還有哪些地方不對勁?”
我打著狼眼,把冥殿上下左右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冥殿不僅僅是沒有棺槨,可以說什么都沒有,地上空蕩蕩的,別說陪葬品了,連塊多余的石頭都沒有。
然而看這冥殿的規(guī)模結(jié)構(gòu),都是一等一的唐代王公大墓,建筑結(jié)構(gòu)下方上圓,下邊四四方方,見棱見角,平穩(wěn)工整,上面的形狀好像蒙古包皮的頂棚,呈穹廬狀,這叫作天圓地方,同當(dāng)時人們的宇宙觀完全相同。
冥殿的地上有六個石架,這些石架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放,但是我和大金牙都知道,那是放置祭六方用的琮圭璋璧琥璜六種玉的,是皇室成員才有的待遇。
冥殿四面墻壁倒不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些打底的壁畫,都是白描,還沒有上色,畫有日月星辰,主要的則是十三名宮女。這些宮女有的手捧錦盒,有的手托玉壺,有的端著樂器,宮女們一個個都肥肥胖胖,展現(xiàn)了一派唐代宮廷生活的繪卷。
所有的壁畫都只打了個底,沒有上色,我從沒見過這種壁畫,便詢問大金牙,以大金牙浸婬古董幾十年的經(jīng)驗,他也許會瞧出這是什么意思。
大金牙也看得連連搖頭:“當(dāng)真奇了,從這壁畫上看,這古墓中絕對是用來安葬宮廷中極重要的人物,而且還是女的,說不定是個貴妃或者長公主之類的,但是這壁畫……”
我見大金牙說了一半便沉吟不語,知道他是吃不準(zhǔn),便問道:“壁畫沒完工?畫了個開頭就停了?”
大金牙見我也這么說,便點頭道:“是啊,這就是沒完工啊,不過這也未免太不合常規(guī)了……不是不合常規(guī),簡直就是不合情理?!?/p>
皇室陵墓修了一半便停工不修,甚是罕見,即使宮中發(fā)生變故,墓主成為了政治活動的犧牲品,或者意圖謀反什么的被賜死,也多半不會宣揚(yáng)出去,死后仍然會按其待遇規(guī)格下葬。這種大墓必定是皇室成員才配得上,皇帝們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揚(yáng),宮幃廟堂之中的內(nèi)幕多半不會輕易傳出去,把該弄死的弄死也就完了,然后該怎么埋還怎么埋。
我見在這杵著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便取出一支蠟燭,在冥殿東南角點了,蠟燭的光芒雖然微弱,但是火苗筆直,沒有絲毫?xí)绲嫩E象,我看了看蠟燭心中稍感安心,招呼大金牙和胖子去前殿瞧瞧。
為了節(jié)省能源,我們只開了一支手電筒,好在墓室中什么都沒有,不用擔(dān)心踩到什么,三個人牽著兩只大白鵝從冥殿的石門穿過,來到了前殿。
中國古代陵寢布置,最看重冥殿,前殿次之。前殿的安排按照傳統(tǒng)叫作“事死如事生”,前朝有制,就是這么一直傳承下來,直到清末都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規(guī)模而已。
墓主生前住的地方什么樣,前殿就是什么樣,如果墓主生前住于宮廷之中,前殿也必須建造得和真實的宮殿一樣。當(dāng)然除了皇帝老兒之外,其余的皇室成員,只能在前殿保留他本人生前住的一片區(qū)域,不可能每一個皇室成員都在陵墓中原樣不動地蓋上一座宮殿,配得上那樣規(guī)格的,只有登過基掌過大寶的帝王。
我和大金牙胖子三人雖然都是做這行的,但是其實并沒見過什么正宗的大墓,今天也是趕巧了碰上這么一處,如果真讓我們?nèi)ネ冢覀兪遣粫舆@么大的古墓的,最多也就是找個王公貴族的墓。
這也是因為我們沒有這么高明的手段,能直接打個盜洞從虛位切進(jìn)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不想動這么大的墓,這里邊隨便倒出來一件東西都能驚天動地,那動靜可就太大了,容易惹禍上身。
今天是機(jī)緣巧合,碰上了一個現(xiàn)成的盜洞,才得以進(jìn)入這大墓之中,事前萬萬沒想到冥殿里是空的,而且我們進(jìn)來的盜洞還被莫名其妙地封死了,到前殿去看看只不過是想找點線索,想辦法出去。
三人一進(jìn)前殿,又都被震了一下,只見前殿規(guī)模更大,但是樓閣殿堂都只修筑了一半,便停了工程,一直至今。
前殿確實是造得同古時宮闕一樣,但是一些重要的部分都沒有蓋完,只是大致搭了個架子,地宮中的石門已經(jīng)封死,四壁都是巨大的石條砌成,縫隙處灌以鐵汁,以鴨蛋粗細(xì)的鐵條加固。地宮前殿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噴泉水池,泉眼中仍然呼呼地冒著水。
我指著噴泉對大金牙說:“你瞧這個小噴泉,這就是俗稱的棺材涌埃在風(fēng)水位的墓中,如果能有這么一個泉眼,那真是極品了。龍脈亦需依托形勢,我初時在外邊看這古墓的風(fēng)水,覺得雖然是條龍脈,但是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的侵蝕把山體的形勢破了,原本的吉龍變做了毫無帳護(hù)的賤龍。然而現(xiàn)在看來,這里的形勢是罕見的內(nèi)藏眢,穴中有個泉眼,且這泉眼的水流永遠(yuǎn)是那么大,不會溢出來,也不會干涸,那這穴在風(fēng)水上便有器儲之象。其源自天,若水之波,這種內(nèi)藏眢極適合埋葬女子,子孫必受其蔭福?!?/p>
大金牙說道:“噢,這就是咱們俗話說的棺材涌?我聽說過,沒見過,那這么看來這處風(fēng)水位的形勢完好,這就更奇怪了,為什么里面的工程只做了一半?而且墓主也未入斂?”
我說道:“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就連前殿之中都是這樣,尚未完工,實在是難以理解。”
胖子說道:“我看倒也不怪,說不定趕上當(dāng)時打仗,或者什么開支過大,財政入不敷出,所以這么大工程的陵墓就建不下去了?!?/p>
我和大金牙同時搖頭,我說道:“絕對不會,陵墓修了一半停工,改換地點,這于主大不吉,而且選穴位的人都要誅九族。首先這處寶穴在風(fēng)水角度上來看絕對沒有問題,藏而不露,很難被盜墓者發(fā)現(xiàn),而且還是罕見的內(nèi)藏眢,不會是因為另有佳地而放棄了這座蓋了一半的陵墓,也不可能是由于戰(zhàn)亂災(zāi)禍,那樣的話不會把地宮封死,這里面什么都沒裝,應(yīng)該不是防范摸金倒斗的?!?/p>
大金牙也贊成我的觀點:“沒錯,從墓墻和石門封鎖的情況來看,停工后走得并不匆忙,而是從容不迫地關(guān)閉了地宮,以后也不打算再重新進(jìn)來開工了,否則單是開啟這石門就是不小的工程,而且這道石門外邊,少說還有另外四道同樣規(guī)模的大石門。”
然而修建這座陵墓的人,究竟是因為什么放棄了這里呢?應(yīng)該是有某個迫不得已的原因,但是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是猜想不透。
看來建魚骨廟做偽裝,打了盜洞切進(jìn)冥殿的那位前輩,也是和我們一樣,被一座空墓給騙了。但這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說不定他已經(jīng)覓路出去了。
我們在前殿毫無收獲,只好按路返回,最后再去后殿和兩廂的配殿瞧上一眼,如果仍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就只能回到盜洞,進(jìn)入那迷宮一樣的龍嶺迷窟找路離開了。
三人邊走邊說,都覺得這墓詭異得不同尋常,有太多不符合情理的地方了。我對他們說:“自古倒有疑冢之說,曹操和朱洪武都用過,但是這座唐代古墓絕不是什么疑冢,這里邊……”
說話間已經(jīng)走回冥殿,我話剛說著半截,突然被胖子打斷,大金牙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抬頭一看,只見冥殿東南角,在蠟燭的燈影后邊,出現(xiàn)了一個“人”。
蠟燭的燈影在冥殿的角落中閃爍不定,映得墻角處忽明忽暗,燈影的邊緣出現(xiàn)了一張巨大而又慘白的人臉,他的身體則隱在蠟燭照明范圍之外的黑暗中。
我和大金牙胖子三個人,站在連接前殿與冥殿的石門處,冥殿面積甚廣,我的狼眼手電照不到那里,由于離得遠(yuǎn),更顯得那張臉模糊難辨,鬼氣森森。
我們剛進(jìn)冥殿之時,曾仔細(xì)徹底地看遍了冥殿中的每一個角落,當(dāng)時冥殿之中空無一物,只有四面墻壁上沒上色的繪畫,壁畫中所繪都是些體態(tài)豐滿的宮女,絕沒有這張巨臉。
雙方對峙半晌,對方毫無動靜,胖子壓低聲音問我:“老胡 ,我看對面那家伙不是善茬兒,這里不宜久留,咱撤吧。”
我也低聲對胖子和大金牙說:“別輕舉妄動,先弄清楚他是人是鬼再說?!?/p>
我無法分辨對面那張臉的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冥殿中沒有棺槨,自然也不會有粽子,有可能對方是趁我們在前殿的時候,從盜洞里鉆進(jìn)來的,這盜洞不是誰都敢鉆的,說不定對方也是個摸金校尉。
想到摸金校尉,我立時便想到那位修魚骨廟的前輩,難道……他還沒有死?又或者始終找不到路出去,困死在這附近,我們現(xiàn)在所見到的,是他的亡靈?
要是鬼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都有金佛玉觀音護(hù)身,而且倘若對方真是摸金校尉,跟我們也算有幾分香火之情,說不定能指點我們出去。
不管對方是人是鬼,總得先打破這種僵局,就像這么一直僵持下去,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想到這里,我便用套口對東南角的那人大聲說道:“黑折探龍?zhí)毶w,搬山啟丘有洞天,星羅忽然開,北斗聚南光。”
我這幾句話說得極客氣,大概意思是說都是在摸金這口鍋里混飯吃的,既然撞到一起,必有個先來后到,我們是后來的,不敢掠人之美,行個方便,這就走路。
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三百六十行,就是指的世上的各種營生,人生在世,須有一技傍身,才能立足于社會,憑本事掙口飯吃,不用擔(dān)心餓死凍死在街頭。這三百六十行之外,還另有外八行,屬于另類,就是不在正經(jīng)營生之列,不屬工農(nóng)兵學(xué)商之屬,這外八行其中就有摸金倒斗一行。
國有國法,行有行規(guī),就連要飯花子都有個丐幫的幫主管轄著,倒斗這種機(jī)密又神秘的行當(dāng)規(guī)矩更多,比如一個墓,拆開丘門之后,進(jìn)去摸金,然后再出來,最多只準(zhǔn)進(jìn)去一次,出來一次,絕不允許一個摸金校尉在一個盜洞中來來回回地往返數(shù)次。畢竟人家那是安息之所,不是自家后院。諸如此類的種種規(guī)矩講究,不勝枚舉。
其中有一條,就是同行與同行之間,兩路人看上了一道丘門,都想來搬山甲,那么誰先到了算誰的,后面來的也可以進(jìn)去,但是有什么東西,都應(yīng)該由先進(jìn)去的人挑眩
因為摸金校尉戒規(guī)森嚴(yán),不同于普通的盜墓賊,一座古墓只取一兩件東西便住手,而且貴族古墓中的陪葬品都十分豐富,所以互相之間不會有太大的沖突。
一座墓僅取一兩件東西,這規(guī)矩的由來,一是避免做得活太大,命里容不下這種大樁富貴,免得引火燒身;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天下古墓再多,也有掘完的時候,做事不能做絕,自己發(fā)了財,也得給同行留條生路。
這就是專業(yè)摸金校尉同盜墓賊最大的不同,盜墓賊們往往因為一兩件明器大打出手,骨肉手足相殘的比比皆是,因為他們極少能找到大墓,也不懂其中的利害,不曉得明器便是禍頭,拿多了必遭報應(yīng)。
三國時曹孟德為充軍餉,特設(shè)發(fā)丘、摸金之職,其實中郎將校尉等軍銜是曹操所設(shè),然而摸金與發(fā)丘的名號,以及搬山、卸嶺都是秦末漢初之時,便已存在于世間的四個倒斗門派,不過這些門派中的門人弟子,行事詭秘,世人多不知曉,史書上也無記載,時至宋元之時,發(fā)丘、搬山、卸嶺三門幾乎失傳,只剩下摸金一門。
摸金一門中并非是有師傅傳授便算弟子,它特有一整套專門的標(biāo)識、切口、技術(shù),只要懂得行規(guī)術(shù)語,皆是同門。像這種從虛位切進(jìn)冥殿的盜洞,便只有摸金校尉中的高手才做得到。這些事我以前從我祖父那里了解了一部分,也有一部分是在沙漠回來的路上,從Shirley 楊口中得知。
所以我覺得既然是同門同道,便沒什么不好商量的,當(dāng)然這是在對方還是活人的前提下,倘若是鬼魂幽靈,也多半不會翻臉,大不了我們把他的尸體鄭重地安葬掩埋也就是了。
我說完之后,便等對方回應(yīng),一般這種情況下,如果那人也是倒斗的行家,我給足了對方面子,想必他也不會跟我們過不去,就算是幾十年前進(jìn)來的那位摸金校尉亡靈,應(yīng)該也不會為難我們。
然而等了半天,對方?jīng)]有半點回應(yīng),蠟燭已經(jīng)燃燒了一多半,在冥殿東南方角落中的那個人仍然和先前一樣漠然,好似泥雕石刻一般紋絲不動。
我心想別不是行里的人,聽不懂我的唇典,當(dāng)下又用白話大聲重說了一遍,結(jié)果對方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這下我們可都有點發(fā)毛了,最怕的就是這種無聲的沉默,不知道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如果想從冥殿中離開,就必須走到冥殿中間的盜洞入口,但是燈影后的人臉直勾勾地瞧著我們,不知道想要做什么,我們也吃不準(zhǔn)對方的意圖,不敢貿(mào)然過去。
我心念一轉(zhuǎn),該不會這位不是摸金校尉,而是這古墓中的主人?那倒難辦了,沖著冥殿東南角喊道:“喂……對面的那位,你究竟何方神圣,我們只是路過這里,見有個盜洞,便鉆進(jìn)來參觀參觀,并無非分之想?!?/p>
胖子見對方仍然沒有動靜,也焦躁起來,喊道:“我們這就要從哪來回哪去了,你再不說話,我們就當(dāng)你默許了,到時候別后悔礙…”
大金牙在后邊悄聲對我們說道:“我說胡 爺胖爺,那邊的莫不是墻上壁畫上畫的人物,咱們沒瞧清楚?這蠟燭光線影影綽綽的,我看倒真容易看花了眼睛?!?/p>
他這么一說,我們倆心里更沒底了,一時對自己的記憶力產(chǎn)生了懷疑。他娘的,要果真如此,那我們這面子可栽大了,這幾分鐘差點讓自己給嚇?biāo)?,可是確實不像是畫。
這冥殿包皮括整個古墓,都邪得厲害,我們剛進(jìn)冥殿確實是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但是進(jìn)那盜洞之時,半路上不是也沒巨石嗎?也難保這冥殿中不會憑空里就突然冒出點什么東西,到底是人,是鬼,是妖,還是如大金牙猜測的,就是墓壁上的繪畫?
眼看著地上的蠟燭就要燃到頭了,這時我們再也耗不下去了,我暗中拔了傘兵刀在手。這種刀是俄羅斯流進(jìn)中國的,專門用來切割繩索,比如空降兵跳傘后,降落傘掛在樹上,人懸在半空,就可以用這種特制的刀子割斷傘繩。這刀很短小精悍,刀柄長刀刃短,非常鋒利,帶在身上十分方便。這次來陜西沒敢?guī)ж笆祝晕覀冸S身帶了幾柄短小的傘兵刀防身。
我另一只手握著金佛,對胖子和大金牙使了個眼色,一齊過去看看對方究竟是什么,胖子也拔出工兵鏟,把兩只大白鵝交 給大金牙牽著。
三人成倒三角隊形,我和胖子在前,大金牙牽著鵝,舉著手電在后,一步步緩緩走向東南角的蠟燭。
每走一步我握著傘兵刀的手中便多出一些冷汗,這時候我也說不出是害怕還是緊張,我甚至期望對方是只粽子,跳出來跟我痛痛快快地打一場,這么不言不語鬼氣森森地立在黑暗角落中,比長了毛會撲人的粽子還他娘瘆人。
就在對面那個人即將進(jìn)入我們狼眼手電的照明范圍之時,地上的蠟燭燃到了盡頭,噗的冒了一縷青煙,滅了。
隨著蠟燭的熄滅,燈影后的那張人臉,立刻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