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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三體1-地球往事

劉慈欣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雷志成和楊衛(wèi)寧遇難后,上級很快以普通工作事故處理了這件事,在基地所有人眼中,葉文潔和楊衛(wèi)寧感情很好,誰也沒有對她起疑心。

新來的基地政委很快上任,生活又恢復了以往的寧靜,葉文潔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長大,同時,她也感到了外部世界的變化。

這天,警衛(wèi)排排長叫葉文潔到門崗去一趟。她走進崗亭,吃了一驚:這里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十五六歲的樣子,都穿著舊棉襖,戴著狗皮帽,一看就是當地人。哨兵告訴她,他們是齊家屯的,聽說雷達峰上都是有學問的人,就想來問幾個學習 上的問題。葉文潔暗想,他們怎么敢上雷達峰?這里是絕對的軍事禁區(qū),崗哨對擅自接近者只需警告一次就可以開槍。哨兵看出了葉文潔的疑惑,告訴她剛接到命令,紅岸基地的保密級別降低了,當地人只要不進入基地,就可以上雷達峰來,昨天已經來過幾個當地農民,是來送菜的。

一個孩子拿出一本已經翻得很破舊的初中物理課本,他的手黑乎乎的,像樹皮一般滿是皸裂,他用濃重的東北口音問了一個中學物理的問題:課本上說自由 落體開始一直加速,但最后總會以勻速下落,他們想了幾個晚上,都想不明白。

“你們跑這么遠,就為問這個?”葉文潔問。

“葉老師,您不知道嗎?外頭高考了!”那女孩兒興高采烈地說。

“高考?”

“就是上大學呀!誰學習 好,誰考的分高誰就能上!兩年前就是了,您還不知道?!”

“不推薦了?”

“不了,誰都可以考,連村里‘黑五類’的娃都行呢!”

葉文潔愣了半天,這個變化很讓她感慨。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fā)現面前捧著書的孩子們還等著,忙趕緊回答他們的問題,告訴他們那是由于空氣阻力與重力平衡的緣故;同時還許諾,如果以后有學習 上的困難,可以隨時來找她。

三天后,又有七個孩子來找葉文潔,除了上次來過的三個外,其他四個都是從更遠的村鎮(zhèn)來的。第三次來找她的孩子是十五個,同來的還有一位鎮(zhèn)中學的老師,由于缺人,他物理、數學和化學都教,他來向葉文潔請教一些教學上的問題。這人已年過半百,滿臉風霜,在葉文潔面前手忙腳亂,書什么的倒了一地。走出崗亭后,葉文浩聽到他對學生們說:“娃娃們,科學家,這可是正兒八經的科學家??!”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有孩子來請教,有時來的人很多,崗亭里站不下,經過基地負責安全警衛(wèi)的領導同意,由哨兵帶著他們到食堂的飯廳里,葉文潔就在那兒支起一塊小黑板給孩于們講課。

1976年的除夕夜,葉文浩下班后天已經完全黑了,基地的人大部分已在三天假期中下了山,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葉文潔回到自己的房間,這里曾是她和楊衛(wèi)寧的家,現在空蕩蕩的,只有腹中的孩子陪伴著她。外面的寒夜中,大興安嶺的寒風呼嘯著,風中隱隱傳來遠處齊家屯的鞭炮聲。孤寂像一只巨掌壓著葉文潔,她覺得自己被越壓越小,最后縮到這個世界看不到的一個小角落去了……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開門后葉文潔首先看到哨兵,他身后有幾支松明子的火光在寒風中搖曳著,舉火把的是一群孩子,他們臉凍得通紅,狗皮帽上有冰碴子,進屋后帶著一股寒氣。有兩個男孩子凍得最厲害,他們穿得很單薄,卻用兩件厚棉衣裹著一個什么東西抱在懷里,把棉衣打開來,是一個大瓷盆,里面的酸菜豬肉餡餃子還冒著熱汽。

那一年,在向太陽發(fā)出信號八個月后,葉文潔臨產了,由于胎位不正,她的身體又很弱,基地衛(wèi)生所沒有條件接生,就把她送到了最近的鎮(zhèn)醫(yī)院。

這竟是葉文潔的一個鬼門關,她遇到了難產,在劇痛和大出血后陷人昏迷,冥冥中只看到三個灼熱刺眼的太陽圍繞著她緩緩轉動,殘酷地炙烤著她。這情景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后,她在朦朧中想到,這可能就是她永恒的歸宿了,這就是她的地獄,三個太陽構成的地獄之火將永遠灼燒著她,這是她因那個超級背叛受到的懲罰。她陷入強烈的恐懼中,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孩子——孩子還在腹中嗎?還是隨著她來到這地獄中蒙受永恒的痛苦?不知過了多久,三個太陽漸漸后退了,退到一定距離后突然縮小,變成了晶瑩的飛星,周圍涼爽了,痛疼也在減輕,她終于醒了過來。

葉文潔聽到耳邊的一聲啼哭,她吃力地轉過臉,看到了嬰兒粉嘟嘟、濕乎乎的小瞼兒。

醫(yī)生告訴葉文潔,她出血達兩千多毫升,齊家屯的幾十位農民來給她獻血,他們中很多人的孩子她都輔導過,但更多的是素昧平生,只是聽孩子和他們的父母說起過她,要不是他們的話,她死定了。

以后的日子成了問題,葉文潔產后虛弱,在基地自己帶孩子是不可能的,她又無親無故。這時,齊家屯的一對老兩口來找基地領導,說他們可以把葉文潔和孩子帶回家去照顧。男的原來是個獵戶,也采些藥材,后來周圍的林子越來越少,就種地了,但人們還是叫他齊獵頭兒。他們有兩兒兩女,女孩都嫁出去了,一個兒子在外地當兵,另一個成家后與他們一起過,兒媳婦也是剛生了娃。葉文潔這時還沒有平反,基地領導很是為難,但也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就讓他們用雪橇把葉文潔從鎮(zhèn)醫(yī)院接回了家。

葉文潔在這個大興安嶺的農家住了半年多,她產后虛弱,沒有奶水,這期間,楊冬吃著百家奶長大了。喂她最多的是齊獵頭兒的兒媳婦,叫大風,這個健壯的東北妮子,每天吃著高粱米大渣子,同時奶兩個娃,奶水還是旺旺的。屯子里其他處于哺乳期的媳婦們也都來喂楊冬,她們很喜歡她,說這娃兒有她媽的靈氣兒。漸漸地,齊獵頭兒家成了屯里女人們的聚集地,老的少的,出嫁了的和大閨女,沒事兒都愛向這兒跑,她們對葉文潔充滿了羨慕和好奇,她也發(fā)現自己與她們有很多女人間的話可談。記不清有多少個晴朗的日子,葉文潔抱著楊冬同屯子里的女人們坐在白樺樹柱圍成的院子里,旁邊有玩耍的孩子和懶洋洋的大黑狗,溫 暖的陽光擁抱著這一切。她每次都特別注意看那幾個舉著銅煙袋鍋兒的,她們嘴里悠然吐出的煙浸滿了陽光,同她們那豐滿肌膚上的汗毛一樣,發(fā)出銀亮的柔光。有一次她們中的一位將長長的白鋼煙鍋遞給她,讓她“解解乏”,她只抽了兩口,就被沖得頭暈腦漲,讓她們笑了好幾天。

同男人們葉文潔倒是沒什么話說,他們每天關心的事兒她也聽不太明白,大意是想趁著政策松下來種些人參,但又不太敢干。他們對葉文潔都很敬重,在她面前彬彬有禮。她最初對此沒有在意,但日子長了后,當她看到那些漢子如何粗暴地打老婆,如何同屯里的寡婦 打情罵俏時,說出那些讓她聽半句都臉紅的話,才感到這種敬重的珍貴。隔三差五,他們總有人把打到的野兔山雞什么的送到齊獵頭兒家,還給楊冬帶來許多自己做的奇特而古樸的玩具。

在葉文潔的記憶中,這段日子不像是屬于自己的,仿佛是某片從別的人生中飄落的片斷,像一片羽毛般飛人自己的生活。這段記憶被濃縮成一幅幅歐洲古典油畫,很奇怪,不是中國畫,就是油畫,中國畫上空白太多,但齊家屯的生活是沒有空白的,像古典的油畫那樣,充滿著濃郁得化不開的色彩。一切都是濃烈和溫 熱的:鋪著厚厚烏拉草的火坑、銅煙鍋里的關東煙和莫合煙、厚實的高粱飯、六十五度的高粱酒……但這一切,又都在寧靜與平和中流逝著,像屯子邊上的小溪一樣。

最令葉文潔難忘的是那些夜晚。齊獵頭兒的兒子到城里賣蘑菇去了,他是屯里第一個外出掙錢的人,她就和大鳳住在一起。這時齊家屯還沒通電,每天晚上,她們倆守在一盞油燈旁,葉文潔看書,大鳳做針線活。葉文潔總是不自覺地將書和眼睛湊近油燈,常常劉海被烤得吱啦一下,這時她倆就抬頭相視而笑。大鳳從來沒出過這事兒,她的眼神極好,借著炭火的光也能干細活兒。兩個不到半周歲的孩子睡在她身邊的炕上,他們的睡相令人陶醉,屋里能聽到的,只有他們均勻的呼吸聲。葉文潔最初睡不慣火炕,總是上火,后來習慣了,睡夢中,她常常感覺自己變成了嬰兒,躺在一個人溫 暖的懷抱里,這感覺是那么真切,她幾次醒后都淚流滿面——但那個人不是父親和母親,也不是死去的丈夫,她不知道是誰。

有一次,她放下書,看到大鳳把納著的鞋底放到膝上,呆呆地看著燈花。發(fā)現葉文潔在看自己,大鳳突然問:

“姐,你說天上的星星咋的就不會掉下來呢?”

葉文潔細看大鳳,油燈是一位卓越的畫家,創(chuàng)作了這幅凝重色調中又帶著明快的古典油畫:大鳳披著棉襖,紅肚兜和一條圓潤的胳膊露出來,油燈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涂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將其余部分高明地隱沒于黑暗中。背景也隱去了,一切都淹沒于一片柔和的黑暗中,但細看還是能看到一片暗紅的光暈,這光暈不是來自油燈,而是地上的炭火照出來的,可以看到,外面的嚴寒已開始用屋里溫 暖的濕汽在窗戶上雕出美麗的冰紋了。

“你害怕星星掉下來嗎?”葉文潔輕輕地問。

大風笑著搖搖頭:“怕啥呢?它們那么小。”

葉文潔終于還是沒有做出一個天體物理學家的回答,她只是說:“它們都很遠很遠,掉不下來的?!?/p>

大鳳對這回答已經很滿意,又埋頭做起針線活兒來。但葉文法卻心緒起伏,她放下書,躺到溫 暖的炕面上,微閉著雙眼,在想象中隱去這間小屋周圍的整個字宙,就像油燈將小屋中的大部分隱沒于黑暗中一樣。然后,她將大鳳心中的宇宙置換過來。這時,夜空是一個黑色的巨大球面,大小正好把世界扣在其中,球面上鑲著無數的星星,晶瑩地發(fā)著銀光,每個都不比床 邊舊木桌上的那面圓鏡子大。世界是平的,向各個方向延伸到很遠很遠,但總是有邊的。這個大平面上布滿了大興安嶺這樣的山脈,也布滿了森林,林間點綴著一個個像齊家屯一樣的村莊……這個玩具盒般的宇宙令她感到分外舒適,漸漸地這宇宙由想象變成了夢鄉(xiāng)。

在這個大興安嶺深處的小山村里,葉文潔心中的什么東西漸漸融化了,在她心靈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的一汪清澈的湖泊。

楊冬出生后,在紅岸基地,時間在緊張和平靜中又過去了兩年多。這時,葉文潔接到了通知,她和父親的案件都被徹底平反;不久之后又收到了母校的信;說她可以立刻回去工作。與信同來的還有一大筆匯款,這是父親落實政策后補發(fā)的工資。在基地會議上,領導終于稱她為葉文潔同志了。

葉文潔很平靜地面對這一切,沒有激動和興奮。她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寧愿一直在僻靜的紅岸基地待下去,但為了孩子的教育,她還是離開了本以為要度過一生的紅岸基地,返回了母校。

走出深山,葉文潔充滿了春天的感覺,“文革”的嚴冬確實結束了,一切都在復蘇之中。雖然浩劫剛剛結束,舉目望去一片廢墟,無數人在默默地舔著自己的傷口,但在人們眼中,未來新生活的曙光已經顯現。大學中出現了帶著孩子的學生,書店中文學名著被搶購一空,工廠中的技術革新成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科學研究更是被罩上了一層神圣的光環(huán)??茖W和技術一時成了打開未來之門的唯一鑰匙,人們像小學生那樣真誠地接近科學,他們的奮斗雖是天真的,但也是腳踏實地的。在第一次全國科學大會上,郭沫若宣布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這是瘋狂的終結嗎?科學和理智開始回歸了?葉文潔不止一次地問自己。

直到離開紅岸基地,葉文潔再也沒有收到來自三體世界的消息。她知道,要想收到那個世界對她那條信息的回答,最少要等八年,何況她離開了基地后,已經不具備接收外星回信的條件了。

那件事實在太重大了,卻由她一個人靜悄悄地做完,這就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虛幻感越來越強烈,那件事越來越像自己的幻覺,像一場夢。太陽真的能夠放大電波嗎?她真的把太陽作為天線,向宇宙中發(fā)射過人類文明的信息嗎?真的收到過外星文明的信息嗎?她背叛整個人類文明的那個血色清晨真的存在過?還有那一次謀殺……

葉文潔試著在工作中麻木自己,以便忘掉過去——她竟然幾乎成功了,一種奇怪的自我保護本能使她不再回憶往事,不再想起她與外星文明曾經有過的聯(lián)系,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回到母校一段時間后,葉文潔帶著冬冬去了母親紹琳那里。丈夫慘死后,紹琳很快從精神錯亂中恢復過來,繼續(xù)在政治夾縫中求生存。她緊跟形勢高喊口號,終于得到了一點報償,在后來的“復課鬧革命”中重新走上了講臺。但這時,紹琳卻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與一位受迫害的教育部高干結了婚,當時那名高干還在干校住

“牛棚”勞改中。對此紹琳有自己的深思熟慮,她心里清楚,社會上的混亂不可能長久,目前這幫奪權的年輕造反派根本沒有管理國家的經驗,現在靠邊站和受迫害的這批老干部遲早還是要上臺執(zhí)政的。后來的事實證明她這次賭博 是正確的,“文革”還沒有結束,她的丈夫已經部分恢復了職位,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迅速升到了副部級。紹琳憑著這個背景,在這知識分子重新得到禮遇的時候,很快青云直上。在成為科學院學部委員之后,她很聰明地調離了原來的學校,很快升為另一所名牌大學的副校長。

葉文潔見到的母親,是一位保養(yǎng)得很好的知識女性形象,絲毫沒有過去受磨難的痕跡。她熱情地接待了葉文潔母女,關切地詢問她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驚嘆冬冬是多么的聰明可愛,細致入微地對做飯的保姆交 待葉文潔喜歡吃的菜……這一切都做得那么得體,那么熟練,那么恰到好處。但葉文潔清楚地感覺到她們之間的隔閡,她們小心地避開敏感的話題,沒有談到葉文潔的父親。

晚飯后,紹琳和丈夫送葉文潔和孩子走了很遠,副部長說要和葉文潔說句話,紹琳就先回去了。這時,副部長的臉色一瞬間由溫 暖的微笑變得冷若冰霜,像不耐煩地扯下一副面具,他說:

“以后歡迎你帶孩子常來,但有一條,不要來追究歷史舊賬。對于你父親的死,你母親沒有責任,她也是受害者。倒是你父親這個人,對自己那些信念的執(zhí)著有些變態(tài) 了,一條道走到黑,拋棄了對家庭的責任,讓你們母女受了這么多的苦?!?/p>

“您沒資格談我的父親,”葉文潔氣憤地說,“這是我和母親間的事,與別人無關?!?/p>

“確實與我無關,”紹琳的丈夫冷冷地點點頭,“我是在轉達你母親的意思?!?/p>

葉文潔回頭看,在那座帶院子的高干小樓上,紹琳正撩開窗簾的一角向這邊偷窺。葉文潔無言地抱起冬冬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葉文潔多方查訪當年打死父親的那四個紅衛(wèi)兵,居然查到了她們中的三個。這三個人都是返城知青,現在她們都沒有工作。葉文潔得知她們的地址后,分別給她們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約她們到當年父親遇害的操場上談談。

葉文潔并沒有什么復仇的打算。在紅岸基地的那個旭日初升的早晨,她已向包皮括她們在內的全人類復了仇,她只想聽到這些兇手的懺悔,看到哪怕是一點點人性的復歸。

這天下午下課后,葉文浩在操場上等著她們。她并沒有抱多大希望,幾乎肯定她們是不會來的,但在約定的時間,三個老紅衛(wèi)兵來了。

葉文潔遠遠就認出了那三個人,因為她們都穿著現在已經很少見的綠軍裝。走近后,她發(fā)現這很可能就是她們當年在批判會上穿的那身衣服,衣服都已洗得發(fā)白,有顯眼的補丁。但除此以外,這三個三十左右的女人與當年那三名英姿颯爽的紅衛(wèi)兵已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從她們身上消逝的,除了青春,顯然還有更多的東西。葉文潔的第一印象就是,與當年的整齊劃一相比,她們之間的差異變大了。其中的一人變得很瘦小,當年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還有些大了,她的背有些彎,頭發(fā)發(fā)黃,已顯出一絲老態(tài);另一位卻變得十分粗壯,那身衣服套在她粗笨的身體上扣不上扣子,她頭發(fā)蓬亂,臉黑黑的,顯然已被艱難的生活磨去了所有女性的精致,只剩下粗魯和麻木了;第三個女人身上倒還有些年輕時的影子,但她的一只袖管是空的,走路時蕩來蕩去。

三個老紅衛(wèi)兵走到葉文潔面前,面對著她站成了一排一當年,她們也是這樣面對葉哲泰的——試圖再現那早已忘卻的尊嚴,但她們當年那魔鬼般的精神力量顯然已蕩然無存。瘦小女人的臉上有一種老鼠的表情,粗壯女人的臉上只有麻木,獨臂女人的兩眼望著天空。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粗壯女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面,過去的事情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笔菪∨苏f,她的聲音尖尖的,仿佛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精神上?!?/p>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仔悔了?”粗壯女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仟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女人說。

粗壯女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簽過名,從大串聯(lián)、大檢閱到大武斗,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lián)動’、‘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zhàn)斗隊’和‘東方紅’,我們經歷過紅衛(wèi)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女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斗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沖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只手被坦克輪子壓碎了,當時血肉和骨頭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歲啊?!?/p>

“后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粗壯女人揚起雙手說,“我們四個,兩個去了陜西,兩個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意氣風發(fā)呢,可日子久了,干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衣服都洗不動;躺在漏雨的草屋里,聽著遠處的狼叫,慢慢從夢里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xiāng)僻壤里,真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啊?!?/p>

獨臂女人呆呆地看著地面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或是武斗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塵上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粗壯女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抽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女孩兒,在黃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隊里的羊沖走幾只,隊支書就沖知青們喊:革命小將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于是,紅靜就和另外三個知青跳下河去撈羊,那時還是凌汛,水面上還浮著一層冰呢!四個人全死了,誰知是淹死的還是凍死的。見到他們尸首的時候……我……我他媽說不下去了……”她捂著臉哭了起來。

瘦小女人流著淚長嘆一聲:“后來回城了,可回來又怎么樣呢?還是一無所有,回來的知青日子都不好過,而我們這樣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前途,什么都沒有了?!?/p>

葉文潔徹底無語了。

獨臂女人說:“最近有一部電影 ,叫《楓》,不知你看過沒有?結尾處,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死于武斗的紅衛(wèi)兵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除他們是什么?大人說:是歷史。”

“聽到了嗎?是歷史!是歷史了!”粗壯女人興奮地對葉文潔揮著一只大手說,“現在是新時期了,誰還會記得我們,拿咱們當回事兒?大家很快就會忘干凈的!”

三個老紅衛(wèi)兵走了,把葉文潔一個人留在操場上,十多年前那個陰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這樣孤獨地站在這里,看著死去的父親。那個老紅衛(wèi)兵最后的一句話在她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

夕陽給葉文潔瘦弱的身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在她的心靈中,對社會剛剛出現的一點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發(fā)了,對自己已經做出的超級背叛的那一絲懷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宇宙間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類世界,終于成為葉文潔堅定不移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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