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學(xué)半年后，葉文潔就承擔(dān)了一個重大課題：一個大型射電天文觀測基地的設(shè)計。不久，她就同課題組一起外出為基地選址。最初的考慮是純技術(shù)上的，與傳統(tǒng)的天文觀測不同，射電天文對大氣質(zhì)量和可見光干擾的要求不高，但要盡量避免非可見光頻段的電磁干擾。他們跑了許多地方，最后選擇了一個電磁環(huán)境最優(yōu)的地點，這是西北的一個偏僻山區(qū)。
這里的黃土山上幾乎沒什么植被，水土流失產(chǎn)生的裂谷使山地遠遠看去像老人布滿皺紋的面孔。在初步選定了幾個建站點后，課題組在一個大部分民屋都是窯洞的村莊旁停留休整，村里的生產(chǎn)隊長似乎認定葉文潔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就問她是否會講外國話——她問是哪國話，隊長說不知道——要是會講，他就派人上山把白求恩叫下來，隊里有事同他商量。
“白求恩？”葉文潔很驚奇。
“俺們也不知道那個外國人的名字，都那么叫他。”
“他給你們看病嗎？”
“不，他在后山上種樹，已經(jīng)種了快三年了?！?/p>
“種樹？干什么？”
“他說是為了養(yǎng)鳥，一種照他的說法快要絕種的鳥。”
葉文潔和同事們都很驚奇，就請隊長帶他們?nèi)タ纯础Ｑ刂铰返巧狭艘粋€小山頂后，隊長指給他們看，葉文潔眼前一亮——看到這貧瘠的黃土山之間居然有一片山坡被綠樹林覆蓋，像是無意中滴到一塊泛黃的破舊畫布上的一小片鮮艷的綠油彩。
葉文潔一行很快見到了那個外國人，除了他的金發(fā)碧眼和身上穿的那套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牛仔服，看上去與當(dāng)?shù)貏谧饕簧霓r(nóng)民已經(jīng)沒什么兩樣，甚至連他的皮膚也被曬成了當(dāng)?shù)厝艘粯拥狞S黑。他對來訪者似乎興趣不大，自我介紹叫麥克·伊文斯，沒說自己的國籍，但他的英語帶有很明顯的美國口音。他住在林邊兩間簡陋的土坯房中，房里堆滿了植樹工具：鋤頭、鐵锨和修剪樹枝用的條鋸等，都是當(dāng)?shù)睾艽直康哪欠N。酉北的沙塵在那張簡陋的床 和幾件簡單的炊具上落了一層，床 上堆了許多書籍，大都是生物學(xué)方面的，葉文潔注意到有一本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能看到的現(xiàn)代化的玩意兒就是一臺小收音機，里面的五號電池用完了，在外面接了一節(jié)一號電池，還有一架舊望遠鏡。伊文斯說，很抱歉不能請他們喝什么，咖啡早就沒有了，水倒是有，可他只有一個杯子。
“您在這里到底做什么呢？”葉文潔的一個同事問。
“當(dāng)救世主。”
“救……救當(dāng)?shù)厝藛?？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確實是……”
“你們怎么都這樣？！”伊文斯突然爆發(fā)出一股莫名的怒氣，“難道只有拯救人類才稱得上救世主，而拯救別的物種就是一件小事？是誰給了人類這種尊貴的地位？不，人不需要救世主，事實上他們現(xiàn)在過得比應(yīng)得的好多了。”
“聽說你在救一種鳥？”
“是的，一種燕子，是西北褐燕的一個亞種，學(xué)名很長我就不說了。每年春天，它們沿著遠古形成的固定遷徙路線從南方返回時，只能把這一帶作為目的地，但這里的植被一年年消失，它們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筑巢和生活的樹叢了。當(dāng)我在這里發(fā)現(xiàn)它們時，這個種群的數(shù)量已不足萬只，這樣下去五年內(nèi)這個物種就會滅絕?，F(xiàn)在，我種的這片樹林給一部分燕子提供了一個落腳點，種群數(shù)量已經(jīng)開始回升，當(dāng)然，我還要種更多的樹，擴大這個伊甸園的面積?！?/p>
伊文斯讓葉文潔他們拿著望遠鏡看，在他的指引下，大家看了半天，才在樹叢中看到了幾只黑灰色的鳥兒出沒。
“很不起眼，是嗎？它們當(dāng)然沒有大熊貓那樣引人注目，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這樣不為注意的物種滅絕?！?/p>
“這些樹都是你一個人種的嗎？”
“大部分是，開始時我也雇當(dāng)?shù)厝藖砀?，可很快沒有那么多錢了，樹苗和引水什么的都很花錢……可你們知道嗎？我父親是億萬富翁，他是一個跨國石油公司的總裁，但他不再給我錢，我也不想用他的錢了。”
伊文斯的話匣子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公司的一艘三萬噸級的油輪在大西洋沿岸海域觸礁，兩萬多噸的原油泄人海中。當(dāng)時，我們一家正在距事故發(fā)生海域不遠處的度假別墅中。父親得知這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責(zé)任和減小自己公司的損失。那天下午，我來到了那片地獄般的海岸，看到大海已變成黑色，海浪在黏稠油膜的壓迫下變得平滑而無力；海灘也被一層黑油覆蓋。我和一些志愿者就在這黑灘上尋找那些還活著的海鳥，它們在油污中掙扎著，一個個像是用瀝青做成的黑色雕塑，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還能證明自己是活物，那油污中的眼睛多少年以后還常常在我的噩夢中出現(xiàn)。我們把那些海鳥浸泡在洗滌液中，想把它們身上的油污洗掉，但十分困難，油漿和羽毛死死地粘在一起，稍用力羽毛就和油污一起一片片掉下來……傍晚，那些海鳥大部分還是死了。當(dāng)時我渾身油污地癱坐在黑色的海灘上，看著夕陽在黑色的大海上落下，感覺這就是世界末日了?！?/p>
“父親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他問我是否記得那副小恐龍骨架。我當(dāng)然記得，那是在石油勘探中發(fā)現(xiàn)的，很完整，父親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安放到外公的莊園里。父親接著說：麥克，我給你講過恐龍是怎樣滅絕的，一顆小行星撞擊了地球，世界先是一片火海，然后陷人漫長的黑暗與寒冷……那天夜里你被噩夢嚇醒了，你說夢中自己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時代。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當(dāng)時想說但沒說出來的一件事：如果真的生活在白堊紀晚期，那是你的幸運，因為我們的時代更恐怖，現(xiàn)在，地球生命物種的滅絕速度，比白堊紀晚期要快得多，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大滅絕時代！所以，孩子，你看到的這些算不了什么，這不過是一個大過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已。我們可以沒有海鳥，但不能沒有石油，你能想象沒有石油是什么樣子嗎？去年送你的生日禮物，那輛漂亮的法拉利，我許諾你十五歲以后能開它，可如果沒有石油，它就是一堆廢鐵，你永遠開不了；現(xiàn)在你想去外公家，乘我的專機越過大洋也就十幾個小時，可要是沒有石油，你就得在帆船上顛簸一個月……這就是文明的游戲規(guī)則，首先要保證人類的生存和他們舒適的生活，其余都是第二位的。”
“父親對我寄予很大的希望，但他最終也沒有使我成為他希望的人。在往后的日子中，那些瀕死的海鳥眼睛一直在背后盯著我，決定了我的人生。在我十三歲的生日時，父親問我將來的打算，我說沒什么，我只想當(dāng)個救世主而已。我的理想真的不宏偉，只是想拯救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它可以是一種不漂亮的鳥，一種灰乎乎的蝴蝶，或是一種最不起眼的小甲蟲。后來我去學(xué)習(xí) 生物學(xué)，成為一個鳥類與昆蟲學(xué)家。在我看來自己的理想很偉大，拯救一種鳥或昆蟲與拯救人類沒有區(qū)別，生命是平等的，這就是物種共產(chǎn)主義的基本綱領(lǐng)。”
“什么？”葉文潔時沒有聽清那個詞。
“物種共產(chǎn)主義，這是我創(chuàng)立的一個學(xué)說，也可以說是一個信仰，它的核心理念就是：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種，生來平等?！?/p>
“這只是一個理想，不現(xiàn)實。農(nóng)作物也是物種，人類只要生存下去，這種平等就不可能實現(xiàn)?！?/p>
“在遙遠的過去，領(lǐng)主對奴隸也有過這種想法。不要忘了技術(shù)，總有一天，人類能夠合成糧食，而早在那之前，我們就應(yīng)該做好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其實，物種共產(chǎn)主義是《人權(quán)宣言》的自然延續(xù)，法國大革命二百年了，我們居然還沒邁出這一步，可見人類的自私和虛偽?！?/p>
“你還打算在這里待多長時間呢？”
“不知道，做一個救世主，付出一生也是值得的，這感覺很美，很妙。當(dāng)然，我不指望你們?！?/p>
伊文斯說完這話，突然又變得談興索然，說他要去工作，就拿起一把鐵鍬和一把鋸離開了。道別時，他多看了葉文潔一眼，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痹诨厝サ穆飞?，葉文潔的一個同事背誦了《紀念白求恩》中的一句話，“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彼袊@道。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自己的贊同和感概，葉文潔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他這樣的人多些，哪怕是稍多些，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的。”當(dāng)然，沒人理解她話里的真正含義。
課題組負責(zé)人將話題轉(zhuǎn)到工作上，“我覺得這個站址不行，領(lǐng)導(dǎo)也不會批的。”
“為什么？在我們的四個站址方案中，這里的電磁環(huán)境可是最好的?！?/p>
“人文環(huán)境呢？同志，不要只想著技術(shù)方面，看這里窮的，知道嗎？窮山惡水出刁民，將來與地方上的關(guān)系怕有很大麻煩，說不定，基地會成了這兒的唐僧肉?！边@個選址果然沒被批準，原因就如負責(zé)人所說。、
三年過去了，葉文潔再也沒有伊文斯的消息。
這年春季的一天，葉文潔突然收到了一張明信片，竟是伊文斯寄來的，上面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到這里來，告訴我怎么活下去。
葉文潔坐了一天一夜 火車，又換乘幾個小時的汽車，來到了那個偏僻的西北山村。
當(dāng)她登上那座小山頂時，立刻看到了那片樹林，面積與三年前差不多，但由于樹木的成長，看上去密了許多。不過，葉文潔很快發(fā)現(xiàn)，這片林子的面積曾經(jīng)擴大了許多，但現(xiàn)在，擴大的部分已被砍伐了——砍伐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在林子的各個方向都有樹木不斷地倒下，整個林子像一片被許多只蚜蟲蠶食的綠葉，照這個速度很快就會消失.砍樹的村民來自附近的兩個村子，他們用斧子和板鋸把那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小樹一棵棵地放倒，然后用拖拉機和牛車運下山去?？硺涞暮芏?，不斷有激烈的爭執(zhí)發(fā)生。
小樹的倒下沒有什么巨大的聲響，也聽不到油鋸的轟鳴，但這似曾相識的一幕還是讓葉文潔心頭一緊。
有人向她打招呼，是那個生產(chǎn)隊長，現(xiàn)在的村長，他認出了葉文潔。當(dāng)她問他為什么砍林子的時候，他說：“這片林子嘛，不受法律保護的。”
“怎么能這么說？《森林法》不是剛剛頒布嗎？”
“可白求恩在這幾種樹經(jīng)過誰批準了？外國人擅自到中國的山坡上種樹，受哪門子法律保護？”
“這說法不對的。他在荒山上種，又沒有占耕地，再說，他當(dāng)初種的時候你們也沒有說什么。”
“是啊，后來縣里還給了他一個造林模范呢。本來村里是想過幾年再收林子的，豬養(yǎng)肥了再殺嘛，可南拉村的人等不及來砍了，我們不動手也沒份兒了。”
“你們馬上停下來！我要到政府部門去反映這事！”
“不用了，”村長點上一支煙，指指遠方正在裝樹木的一輛大貨車，“看那車，就是縣林業(yè)局副局長的，還有鎮(zhèn)派出所什么的，木頭數(shù)他們拉走得最多！我說過，這林子沒名沒份的，不受保護，你到哪兒找都沒用；再說，葉同志，你不是大學(xué)教授嗎？這和你有嘛關(guān)系？”
那兩間土坯房還是原樣，但伊文斯不在里面，葉文潔在樹林里找到了他，他正拿著一把斧子一心一意地修剪樹枝，顯然已經(jīng)干了很久，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不管有沒有意義，我不能停下來，停下來我會崩潰的?！币廖乃拐f，熟練地砍下一條歪枝。
“我們一起去縣里找政府，不行就去省城，總會有人制止他們的。”葉文潔關(guān)切地看著他。
伊文斯停下來，用很驚奇的目光看著葉文潔，夕陽透過重重林木照進來，在他的眸子中閃亮?！叭~，你真的以為我是為了這片樹林？”他笑著搖搖頭，扔下了手中的斧子，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我現(xiàn)在要想制止他們，輕而易舉?！彼岩恢豢盏墓ぞ叽诺降厣希疽馊~文潔坐下，接著說，“我剛從美國回來，父親在兩個月前去世，我繼承了他的大部分遺產(chǎn)。哥哥和姐姐只各得了五百萬。這讓我很意外，真的沒想到他最后能對我這樣，也許，他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看重我的，或者，看重我的理想。不把不動產(chǎn)算在內(nèi)，知道我現(xiàn)在能支配的錢有多少嗎？大約四十五億美元。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他們停止砍樹，然后讓他們種樹，讓我們目力所及的黃土山都被這樣的速生林覆蓋，很容易，但有什么意義呢？你看到的一切可以歸結(jié)為貧窮，但富裕的國家又怎么樣？他們營造自己的優(yōu)美環(huán)境，卻把重污染工業(yè)向窮國轉(zhuǎn)移，你可能知道，美國政府剛剛拒絕簽署京都議定書……整個人類本質(zhì)上都一樣，只要文明像這樣發(fā)展，我想拯救的這種燕子，還有其他的燕子，遲早都會滅絕，只是時間問題?！?/p>
葉文潔默默地坐著，看著落日在小樹林中投出的一道道光線，聽著遠處砍伐的喧鬧，她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大興安嶺的森林中，那里，她與另一個男人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知道我為什么到這里來嗎？”伊文斯接著說，“物種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萌芽在古代東方就出現(xiàn)了?！?/p>
“你指的是佛教？”
“是的，基督教只重視人，雖然所有物種都被放入了諾亞方舟，但從來沒有給其他生命與人類同等的地位，而佛教是普度眾生的，所以我來到了東方。但……現(xiàn)在看來哪里都一樣?！?/p>
“是啊，哪里都一樣，人類都一樣?！?/p>
“現(xiàn)在我能做什么？我生活的支柱在哪里？我有四十五億美元和一家跨國石油公司，但這又算得了什么？人類為了拯救瀕危的物種投人的錢！肯定超過了四百五十億，為拯救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投人也超過四千五百億，但有什么用？文明仍按照自己的軌跡毀滅著地球上除人之外的其他生命。四十五億夠建造一艘航空母艦，但就是建造一千艘航母，也制止不了人類的瘋狂?！?/p>
“麥克，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人類文明已經(jīng)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來改善了?！?/p>
“但人類之外還有別的力量嗎？上帝要是存在也早死了?！?/p>
“有的，有別的力量?！?/p>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落下山去，砍樹的人們收工了，樹林和周圍的黃土坡籠罩在一片寂靜中。葉文潔向伊文斯完整地進述了紅岸和三體世界的事，伊文斯靜靜地聽著，同時聆聽的，似乎還有暮色中的樹林和它周圍的黃土高原。當(dāng)葉文潔講完時，一輪明月從東方升起，在林間投下斑斑光影。
伊文斯說：“我現(xiàn)在還不能相信你說的，畢竟太神奇了，幸運的是，我有力量去證實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向葉文潔伸出手去，說出了以后地球三體組織接納新成員時必說的一句話，“我們是同志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