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不愿誤了時辰,便命他兒子動手宰雞,他這兒子是三十多歲的一條蠢漢,左手從后掐住大公雞的雙翅,將生銹的菜刀拎在另一只手中。宰雞的法子不外乎“一抹一斬”,把刀刃拖在雞頸上一勒,割斷血脈氣管,待雞血流盡,這雞便會氣絕而亡;一斬則是一萊刀砍下去,斬落雞頭,但公雞一類的禽屬,猛性最足,雞頭掉落之后,無頭雞身仍會因體內(nèi)神經(jīng)尚未徹底死亡而亂飛亂跳,其情形顯得十分恐怖血腥。
但山民鄉(xiāng)農(nóng)之家,宰雞殺鵝的勾當(dāng)最是尋常不過,看那老者兒子的架勢,他是打算采用斬雞頭的法子。鷓鴣哨同陳瞎子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要取這山民家中的一只雞禽,原本不費吹灰之力,即便不是強(qiáng)取豪奪,只消拍出一條金燦燦的“大黃魚”來,也不愁買不下來。可是扎樓墨師哪該有什么金條,如此一來,難免會暴露身份,如今只好見機(jī)行事,起身走上前去,阻攔那山民宰雞。
這二人都是綠林中殺人越貨的江 洋大盜首領(lǐng),非是小可的賊寇響馬,雖然做了扎樓墨師的裝扮,但舉手抬足之中仍是掩蓋不住虎步龍行,隨口說出話來,也自有一股隱隱的威懾氣度。
那一對山民父子兩次三番被他們攔了,宰不得公雞,雖是惱火,但聽他們說話舉止軒昂不俗,卻也不敢輕易發(fā)怒,只有一番埋怨是少不了的:“這伙扎樓墨師好不識趣,我自己家里一米一水喂養(yǎng)大的雞禽,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再怎么收拾,也都是咱自家的事,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這些……”
陳瞎子見鷓鴣哨執(zhí)意要買這雞,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公雞乃是蜈蚣的死敵克星,而且此雞神俊不凡,料來古墓里那成精的六翅大蜈蚣也要怵它三分,能得此物,大事定矣,此時要做的,只是連蒙帶唬拐了這只雞去。
他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對那老者嘿嘿一笑,抱拳道:“接連攪了貴宅正事,還望貴翁恕罪。我等兄妹三人,原非親生,都是學(xué)藝時在師門中認(rèn)下的師兄師妹,結(jié)伴在一處走山串寨相依為命。憑著一身扎樓手藝為生,逢此亂世卻始終不離不棄,有一口清水,要分三份來喝,得到一塊干糧,也要掰成三瓣同吃。只因為當(dāng)年在祖師爺神位前斬過雞頭、燒過黃紙,做出了一番拜把子結(jié)同心的舉動出來,雖不敢自比桃園,但那一套盟誓至今言猶在耳,皇天后土、神人共鑒,曾對雞盟誓,若有分毫的違背,下場定如那被斬的雞頭,所以我兄妹三人許了個大愿,終身不食雞肉,也見不得別個家里宰雞,見了就必使錢贖得那雞活命?!?/p>
陳瞎子胡 言捏造了一些根由出來,隨后又使出慣常的伎倆,說此雞羽分五彩,目如朗星,絕非常物,殺之實屬不祥,輕則招災(zāi)惹禍,重則主家會人丁缺失,要遭“刀兵劫”。那墨師木工,自古以來便有魯班的秘術(shù),擅能相宅厭勝(厭勝,鎮(zhèn)壓、鎮(zhèn)伏、克制、壓制、辟邪之意,也稱“壓勝”。),也多會下陣符擺諸門。據(jù)說有家人本來富足,可搬了新宅之后,家境一落千丈,幸得高人指點,始知建造宅子的時候,克扣了木工銀錢,被墨師在家中下了壓勝之術(shù),結(jié)果拆開墻基房柱,果不其然,四術(shù)下都分別藏著一輛拉滿銅錢的馬車,全使硬紙扎成,四輛馬車的方向分別指向四方,好像是載著錢往宅外而去。這就是木匠暗中下的陣符,被識破之后,主家也沒毀去這四輛紙馬車,而是把它們掉轉(zhuǎn)了車頭,由外而內(nèi)向家里運財,此后果然財源滾滾。
這雖只是個民間傳說,但可以說明墨師的方術(shù)自古已有,所以老百姓對扎樓墨師通曉異術(shù)之說,從無半點懷疑。瞎子借此危言聳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并把師兄妹當(dāng)年對雞盟誓之事說出,說來說去,歸根到底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務(wù)必要討了這只不像凡物的大公雞去。
陳瞎子胸中廣博,高談闊論,盡中機(jī)宜,正是富貴隨口定,吉兇趁心生,只盼把那老者的心思給說活了。可誰知那老頭好似鐵石心腸,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搖頭對他們說道:“墨師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若把這只雄雞給了你們,實是讓你們?nèi)堑溕仙?,這不積陰德的事情,豈能輕易為之?此雞非雞,乃是妖物,你們這些后生,難道沒聽過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理?”
陳瞎子和鷓鴣哨先前都沒想到這些舊時民俗,此時聞言恍然大悟,暗道一聲:“啊也,竟然是為此事宰雞!”原來那老者是金宅雷壇的門下,湘西山區(qū)有胡 、金兩大雷壇,都是名聲很響的道門。這些道門里有道人也有方士,擅使辰州符,幾百年來專做些趕尸送水、解蠱驅(qū)毒之類的營生。近些年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道門里的氣象也早已經(jīng)沒落得今非昔比了,像老頭這樣流落在人煙稀少的深山里度日者為數(shù)不少,這老頭雖然不是金宅雷壇中的大人物,但也通些方技之道,他最信《易妖》之理。
《易妖》是本古籍,從三國兩晉之際開始流傳,專講世上妖異之象,什么是妖?《易妖》中認(rèn)為,不合常理者皆為“妖”,世上山現(xiàn)不合常理的特殊現(xiàn)象,都是一種天下將亂,或有大災(zāi)難的預(yù)兆?!叭话四?、雞無六載”之語的出處,就是《易妖》中的理論,在舊社會的封建迷信思想下,民間對此深信不疑者比比皆是。
這種說法是指居家中飼養(yǎng)的雞犬禽畜,都不能養(yǎng)活得年頭太多了,因為一且讓它們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得太久,每天都和人類接觸,人們說話它就在旁邊聽著,人們的一舉一動也都看在眼里,如此就逐漸通了人性,早晚必定成精成妖,做出些危及禍害人間的惡事來。
據(jù)說當(dāng)年有一戶富翁,家中孫男弟女奴仆成群,他在宅中養(yǎng)了頭白犬,那善解人意,十分得人喜歡,常常不離那富翁半步,出門游玩也要帶在身邊。后來這富翁忽然暴病而亡,家人自是將其下殮厚葬,但富翁所養(yǎng)的老白犬卻也隨即失蹤了,人們都認(rèn)為這狗是眷戀主人,主人去世,它就傷心出走,或是死在什么地方了,也沒把這事太過放在心上。
誰知在那富翁死后,過了整整一年,一天晚上,那富翁忽然回到了家中,家人以為死者詐尸,無不大驚,然而看他言談行止,都和生前一般無二。他自己說是一年前由于氣悶昏迷,故而被人當(dāng)做暴病而死,被活著埋進(jìn)了墳?zāi)?,幸好遇到一位道士?jīng)過墳地,機(jī)緣巧合,將他救了出來,他就隨著那道人走訪名山五岳,直到今日方回。
家人見富翁能得不死,無不歡喜,于是一切照舊,那富翁就和以前一樣,包皮含茶飯的口味習(xí)慣也不曾有變,白天處理家中大小事物,賞罰分明,教人信服敬畏,到晚上則挨個睡他的三妻四妾,如此過了大半年,把個家族整治得好生興旺。
可有一天適逢他過生日做壽,晚上在席間開懷暢飲,多喝了幾杯,酒意涌起來,就伏案睡去。忽然門外一陣陰風(fēng)刮來,大廳里燈燭盡滅,有仆人趕緊重新掌燈,想把老爺扶入內(nèi)堂歇息。不料一照之下,哪里有什么富翁,只有條白毛老狗,蜷在太師椅上睡得正酣,滿嘴酒氣沖天。眾人大驚失色,才知道富翁早就死了,如今這個分明是妖物作祟,趕緊趁它熟睡之際,用亂刀剁死了大卸八塊,架火焚燒毀去形海
像這類傳說在秦漢至兩晉的這段年代之間,非常廣泛,不僅普通百姓相信,就連士大夫也常常掛在嘴上談淪。這些妖象都是特殊的征兆,或主刀兵水火,或主君王無道。到得后世,那些征兆預(yù)象的理論,就逐漸沒人再提了,可至于居家飼養(yǎng)貓狗雞鴨的,都不肯把狗養(yǎng)過八年,也不肯把雞禽養(yǎng)過六年。因為許多人相信,這些禽畜久居人間,目睹世人種種行狀,期心必有所感,一過六年八載的年限,或許會做出些常人難信的邪祟之事,不可不防,孔老夫子都說“不可與禽獸 為伍”。
金風(fēng)寨要宰雞的這家老者,已養(yǎng)了這大公雞將近六年,這公雞神采卓絕,當(dāng)年寨中雞卵無數(shù),但只有他家的雞卵中孵出這只雞來,其余的雞蛋都是空殼,必是天地靈氣所鐘,所以向來寶貴愛惜,每天都喂以精食,而且這大公雞也沒辜負(fù)主人的喜愛,山里毒蟲蝮蛇極多,是山民之大患,這雄雞晝夜在吊腳樓下巡視,啄食毒蟲,每天拂曉金雞啼鳴,更是不爽毫厘,比自鳴鐘還要來得準(zhǔn)確,所以也舍不得殺掉。奈何六年已到,再留下恐怕不祥,按照舊例,今天天黑前,必定要殺雞放血,否則一旦出了什么麻煩,料來必是狠的,于是喂它飽食一頓,磨快了萊刀就要當(dāng)場將之宰殺。
陳瞎子終于明白了緣由,要是換作別般情形,好歹能誆了這只雄雞出來,可六載的雞禽向來不祥,倘若留了不殺,須是對主家不吉。湘西山民對此深信不疑,而且看這老兒脾氣好倔,如何能說得他回心轉(zhuǎn)意?怕是給他兩條大黃魚也是不肯,如今說不得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來。
他腦中念頭一轉(zhuǎn),就對紅姑娘使個眼色。紅姑娘暗中點頭,她擅會月亮門古彩戲法。古彩戲法中有許多機(jī)關(guān)般的秘密手段,號稱“黏、擺、合、過、月、別、攆、開”,其中那“月”字訣,是種類似于障眼法的手段,觀者即使近在眼前,也看不出施術(shù)者是如何挾山過海、移形換物的,月亮門里的藝人對此術(shù)最是拿手,只要紅姑娘一動手,就能在這對山民父子眼前,把那只大公雞用障眼法的手段遮住,任你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出她是如何施為,雖是讓他們眼睜睜瞧見被一伙扎樓墨師憑空攝了去,可找不到物證,也自無道理可講了。
紅姑娘剛要動手,卻見鷓鴣哨將手?jǐn)_在袖中,只露二指出來,微微搖了幾搖,這是綠林中用手勢聯(lián)絡(luò)的暗號,是告訴她和陳瞎子先別輕舉妄動,在寨中惹出動靜來,雖是不難脫身,可會壞了盜發(fā)瓶山古墓的大計。
陳瞎子和紅姑娘知道搬山道人可能自有妙策,于是隱忍不發(fā),靜觀其變,但暗地里也似有意似無意地走到那對山民父子身邊,稍后一旦說崩了談不擾,就要動手搶奪,萬萬容不得他們宰了這只彩羽雄雞。
只聽鷓鴣哨對那老者說:“犬不八年、雞無六載,確實是有此舊例不假,但天下之事無奇不有,不能以舊例而論者極多,小可不才,愿說出一番道理來,令尊翁不殺此雞。”
那老頭見鷓鴣哨神色從容,談吐不俗,心說別看這人年輕,他即便真是個扎樓墨師,也絕不是等閑小可的人物,但卻不信他能說出什么辯駁的真實言語來,最多和那陳瞎子的說法一樣,滿嘴煙泡兒鬼吹燈的江湖騙子套路,且聽他一言又有何妨。念及此處,就道:“也好,我就聽聽你這后生能有什么高見,若是能說得我心服口服,就將這只雄雞送于你。其實我也舍不得宰了它,奈何舊例在此,如何敢違?到時你這后生墨師若說不出什么,可休再多事阻礙我家殺雞?!?/p>
鷓鴣哨早有了主意,他并不想對普通山民做出綠林道中巧取豪奪的舉動,如今等的就是老頭的這句話,二人擊掌為誓,當(dāng)下抬手從山民手里要過那彩羽雄雞。只見這大公雞雖是死到臨頭,可也不知它是不懂還是不怕,并不掙扎撲騰,昂首瞪視,神色凜然生威,儼然一副軍中大將的從容鎮(zhèn)定風(fēng)度。
鷓鴣哨讓眾人細(xì)看這只雄雞,“犬不八年、雞無六載”之例雖是古時風(fēng)俗,今人也多信服,自然是不能不依。凡是家養(yǎng)的雞禽,都不肯給它六年之壽,但此雞非雞,卻是不需遵循此例。
那老頭聞言連連搖首,陳瞎子也暗中叫苦,心想:“虧你鷓鴣哨身為搬山首領(lǐng),竟說這大公雞不是雞,不是雞又是什么?是鳥不成?三歲小孩怕也不信,這如何能說得這老頭信服,看來只好按咱們綠林響馬的舊例……直接搶了它去?!?/p>
鷓鴣哨話沒說完,見眾人不信,便接著說道:“凡是世上雞禽,眼皮生長得正和人眼相反,人的眼皮都是從上而生,上眼皮可以活動眨眼,而雞禽之物,眼皮都是自下而生。諸位不妨看看,這只雄雞的眼皮生得如何?”
那老者從未留意此事,但養(yǎng)雞的人家,誰個不知雞禽眼皮在下?仔細(xì)一看,那只羽分五彩、昂首怒鳴的大公雞,果然是同人眼一樣,眼皮在上,若非刻意端詳,還真忽略了這一細(xì)節(jié),就連見多識廣的陳瞎子和紅姑娘,也覺驚異,都道:“這是何故?”
鷓鴣哨說“眼皮如此生長,只因它不是雞禽?!?/p>
復(fù)聽此言,眾人仍是滿頭霧水,不是雞禽,卻是何物?
鷓鴣哨也不愿與他們賣弄識寶秘術(shù),直言相告道:“湘西從古就有鳳凰玄鳥的圖騰,地名也多和古時鳳凰傳說有關(guān),就如同此縣,名為怒晴縣,怒晴乃為鳳鳴之象,雞禽眼皮生在上面,更兼一身彩羽金爪,豈是普通雞禽?它根本就是罕見非凡的鳳種,是普天下只有湘西怒晴縣才有的怒晴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