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奪了蜈蚣丹，趁勢藏身在青銅丹爐里，他身在爐中，對外邊的動靜卻聽得一清二楚。只聽那六翅蜈蚣隨后追到，撞不開丹爐，便緊緊盤繞在爐外，以須爪狠狠撓動銅爐外壁。

六翅蜈蚣似乎知道失了那顆紅丸是必死無疑，把它滿腔的哀狂怨恨，全發(fā)泄在了丹爐上，沒命價地用無數(shù)腳爪刮摳銅壁。雖然奈何不得這銅疙瘩般的丹爐，但密密麻麻的響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無數(shù)小蜈蚣直鉆入腦中，逼得鷓鴣哨抱著頭幾乎發(fā)了狂。

鷓鴣哨本是定力過人，但剛剛奪丹的那一連串舉動都是一氣呵成，快得匪夷所思，實是孤注一擲，使盡了平生所學(xué)。由龜息的狀態(tài)下突然躍起疾奔，導(dǎo)致胸口間氣血翻涌如沸，此刻困在青銅丹爐里，腦中滿是六翅蜈蚣的百足攢動之聲 ，頭疼欲裂難以忍受，心中撲撲亂跳，竟是怎么也鎮(zhèn)靜不下來了。

鷓鴣哨心智尚且清醒，生怕自己癲狂而死，想咬破舌尖收攝心神，卻感覺到舌尖的麻痹正逐漸擴大，知道這是嘴中的蜈蚣毒發(fā)了，剛才用力過度，超出了身體承受的限度，舌尖牙床 上沾染的毒液，怕是快要侵入腦髓了。

他猛然想起手中緊握的那枚紅丸，蜈蚣內(nèi)丹是瓶山日月藥石的精華，六翅蜈蚣失了它不僅性命堪憂，更是已經(jīng)無法吐毒。常聞內(nèi)丹有起死回生之力，不管病到什么程度，只要尚有一絲活氣，吞下一枚百年真丹，就絕對能把命吊回來再次還陽。想那蜈蚣珠已能解得蜈蚣毒，這內(nèi)丹也許會有原湯化原食的解毒效力，不過蜈蚣珠不能近人口鼻，也不知內(nèi)丹紅丸之性是否與其近似。

鷓鴣哨心想如今橫豎都是不免一死，何不吞丹求生？若是搬山道人不該從此絕跡，也許尚有一線生機。他歷來不信鬼神之說，也并非貪生怕死之輩，可如今自己這條性命干系重大，好歹不能斷了搬山分甲術(shù)的香火，不由得暗中祈禱：“安息在雙黑山里的祖先，你們信奉著唯一全知全能的真神，倘若扎格拉瑪神山真有靈驗感應(yīng)，就保佑我留得這條命在……”

鷓鴣哨轉(zhuǎn)念之間，已覺喉頭微麻，自知若再不吞了蜈蚣丹，哽嗓咽喉也要麻痹了，到那時就算這金丹是仙藥也難以下咽，事到臨頭，豈容再作猶豫？抬手將六翅蜈蚣吐出的紅丸拋進口中，一仰脖子就吞進腹中，只覺五臟六腑似是被火焚燒，口鼻中隨即流出鮮血。

鷓鴣哨不僅膽色非凡，更是心硬如鐵，即便有剔骨拔筋之痛，也斷不會動一動眉頭，可此時卻疼得他咬碎牙關(guān)，再也忍不得這深入五內(nèi)骨髓的苦楚，只好一舉拳打在爐壁上，以求緩解噬骨般的劇烈痛楚。

爬在青銅丹爐外的六翅蜈蚣，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內(nèi)丹被人吞了，銅爐上雖有許多鏤空的間隙，卻無法鉆入其中，面對厚重的銅壁更是無計可施，唯有空自焦急。只聽那無數(shù)腳爪撓銅的聲響愈加密集，可它也已到了強弩之末，不多時便漸漸轉(zhuǎn)弱，最后六翅蜈蚣終于從丹爐上掉落下來，幾對翼翅和觸須顫了幾顫，便就此沒了動靜。

丹井內(nèi)頓時變得一片寂靜，鷓鴣哨在丹爐內(nèi)好似萬箭鉆心，自忖是必死無疑了?？梢膊恢^了多久，只覺得胸臆間氣血逐漸順暢，一股股清涼透過三關(guān)，行遍了四肢百骸，心神逐漸凝定下來，張口嘔出幾口黑血，嘴里的麻木之感已消，手足活動如常，暗道一聲：“僥幸?！?/p>

聽聽外邊一片死寂，鷓鴣哨就推開青銅丹爐的蓋子，單手在爐口一按，從中翻身而出。只見那條六翅蜈蚣已死在爐邊地上，它全身枯槁，原本漆黑發(fā)亮的甲殼都如蟬蛻一般發(fā)皺發(fā)黃，好似一瞬間年華老去，突然衰老而亡，料來定是失了金丹之故。

這時井底邊緣的山隙里忽然一陣大亂，卸嶺盜魁陳瞎子帶著百十名盜眾挑燈趕來。原來他們先前在無量宮前，看鷓鴣哨和那六翅蜈蚣都被倒塌的殿宇埋了下去，還以為這搬山道人此番生還無望了，就趕緊過去撬柱抬磚，搬山卸嶺結(jié)義一場，好歹收他個囫圇尸首回去裝殮安葬了。

但那無量殿結(jié)構(gòu)極其特殊，通體無梁，都是木椽抱柱相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卸嶺群盜雖眾，也無法在片刻之間挖開倒塌的廢墟，有些人就下到枯潭里，收殮其余同伴的尸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潭底有裂開的巖縫，那六翅蜈蚣就是由此爬上石橋的。

于是陳瞎子帶了一伙人，驅(qū)趕著雞群穿巖而入，卻不料正看到鷓鴣哨在一口碩大的青銅丹爐旁站著，而那窮兇極惡的六翅蜈蚣竟已死在他腳下，再看這丹井中堆積如山的古尸，人人臉上皆是一片驚異。

紅姑娘更是又驚又喜，料來今生死別了，想不到還有再見之時，當(dāng)即搶步上前，拽住鷓鴣哨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個來回。鷓鴣哨苦笑道：“諸位，我是人不是鬼，可吃不住你們?nèi)绱擞^看?！碑?dāng)即對眾人說起從無量殿墜下丹井后的來龍去脈。

群盜聽罷無不嘆服，搬山道人真有撲天的手段。自秦漢至今，世上盜墓之輩，無外乎發(fā)丘、摸金、搬山、卸嶺，搬山道人和摸金校尉歷來人數(shù)不多，同常勝山成千上萬的盜眾相比，幾乎微不足道，可這僅是就勢力而言，若從倒斗的“手段”來說，搬山尚在卸嶺之前。以前有些卸嶺盜眾對此頗是不以為然，如今親眼見到搬山道人鷓鴣哨奪丹滅了六翅蜈蚣，都徹徹底底地心服口服了。

而且入瓶山盜墓，雖然有搬山分甲術(shù)的生克之道，攜帶了千百只雄雞對付大群蜈蚣，最后卻是憑鷓鴣哨硬功硬馬的真實本領(lǐng)力殲強敵。

盜墓行里有個很久遠的傳說，說是以前有個倒斗的前輩，在一座荒山古廟里尋到一口敗棺，那棺材腐朽得很了，里面沒有尸體，金玉明器卻是極多，他自是賊不走空，順手卷了個干凈。正要離去，忽然陰風(fēng)大作，有一飛僵抱著一個女子從廟外進來，這盜墓賊見有僵尸，知道在夜間撞見肯定被它壞了性命，于是急中生智，縮身藏進棺材里，用棺中錦背套住棺材蓋子，任憑那僵尸在外如何發(fā)作抓撓棺材，他只在里面死死扯牢了不放。等到天亮雞鳴，那僵尸撲到棺蓋上就不動了，指甲深深陷在木頭里，根本無法分離，這盜墓賊趕緊點把火將它連同棺蓋一并燒為了灰燼。

這個傳說在倒斗的手藝人里流傳極廣，此番鷓鴣哨奪丹的經(jīng)過，竟與這傳說有些類似，實是有倒斗先人的古風(fēng)，所以群盜都是交 頭接耳地私下里稱贊不已，真乃神勇之人。

陳瞎子也贊道：“若無擒龍手，難取龍首珠。這條老蜈蚣終歸是被兄弟以奇計鏟除，真令吾輩撫掌稱快……”隨即又是長嘆一聲，三入瓶山，又死了幾個弟兄，老洋人和花靈這兩個搬山道人也在亂中折了，瓶山古墓似乎是個極晦氣的所在，至此竟已交 待了一百多條性命，老熊嶺義莊里的臨時靈堂，都已擺不開這許多牌位了。

鷓鴣哨眉宇間也籠上了一層陰云，僥幸死里逃生，何敢言勇，世上的搬山道人只剩下自己一個，成孤家寡人了，這跟頭栽得也太大了些，而且瓶山古墓真正的地宮冥殿還未找到?？磥磉@丹宮丹井里，并未埋葬元人貴胄，仍然是處虛墓。

搬山卸嶺中皆是爭強好勝之輩，豈肯憑白折損了這許多兄弟，都決定橫下心來，絕不肯輕易善罷甘休，就算是挖碎了整座石山，也要盜空瓶山古墓。

陳瞎子和鷓鴣哨的盜墓經(jīng)驗都是非常老到，可在判斷瓶山古墓冥殿的位置上，卻屢屢失手，看來不能用以往山陵的常理推斷，只恨不會分金定穴，難以直搗黃龍。二人當(dāng)即稍加商議，覺得這丹井中頗多古怪，煉丹的仙宮本應(yīng)是洞天福地，誰知丹井里面尸骸棺槨密布，在那“紅塵倒影，太虛幻境”的仙宮底下，卻埋藏著用僵尸燒煉陰丹的密室，怪不得山中陰氣如此沉重。

這燒陰丹的丹都，是把埋在風(fēng)水位中的古尸掘出，用鼎钁烹煮煎熬，把僵尸體內(nèi)的地脈龍氣，以尸油尸蠟的形式提煉出來，作為燒金丹的引頭。此道為正派所不齒，一向被視為“妖術(shù)”，幾乎沒人敢明目張膽地?zé)掙幍?。不知這瓶山仙宮的丹井里燒煉陰丹之事，是哪朝的皇帝想長生不老想瘋了，還是煉丹的方士為應(yīng)付皇差，才會如此使用邪術(shù)，如果皇帝老兒不知道有此內(nèi)幕，卻一直服用尸油尸膏燒煉的陰丹，他死后在皇陵里得悉真相，說不定也會詐尸起來，大大地嘔吐一番。

這丹井的井壁，在瓶山傾斜的山勢壓力和幾百年前地震的作用下，裂開了許多縫隙，除了通往無量殿下的枯潭，另一端應(yīng)該也由山縫通到后殿，也就是被陳瞎子率眾放火焚毀的那處，另外丹井里除了這口丹爐，應(yīng)該至少還有丹房、火室、藥閣，以及提煉尸油的場所。

而今丹井里被六翅蜈蚣盤踞多年，它貪戀藥石，常常在井底翻騰摩擦，把成堆的尸骸棺槨攪得一團 混亂，想找出井壁或井底的其余暗室，只有先清理干凈這些古尸舊槨。

于是陳瞎子傳下令去，先調(diào)遣一部分盜眾把死傷的同伴抬出瓶山，另一部分繼續(xù)搬運仙宮里值錢的東西。山外有羅老歪率部接應(yīng)，他自己則與鷓鴣哨親自督陣，帶了大批工兵，挖掘分揀丹井里的尸骸棺槨。

鷓鴣哨見自己師弟師妹的尸體，都被盜眾抬出山外，心中悲苦難言。

他們之間雖以師兄弟相稱，實際上花靈和老洋人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又都是同宗同族，更兼朝夕相處，實有骨肉血脈之情，但憑他一個人本事再大，膽略智術(shù)終究是有個限度，如今眼見師弟師妹命喪荒山，自己竟無力相救，奈何不得心熱事冷，雖然親手替他們報了仇，可心里仍然萬分難過，更擔(dān)心搬山分甲術(shù)從此失傳。

不過眼下大事未定，只好強打精神，指點群盜收拾井底堆積的尸骸棺槨，盜眾們也擔(dān)心丹井里有突然詐尸的僵人，分出數(shù)十人來持了白蠟桿守在四周，一有異動，就群桿齊戳制住僵尸撲人。

丹井里從各地挖掘收集來的古尸，絕大多數(shù)都是從風(fēng)水脈里啟出來的，所以有許多都是栩栩如生的僵尸。這所謂的僵尸，并不一定都是尸變詐尸的怪物，死而不化的，且身體僵硬不能彎曲的，皆可稱做僵尸。

還有那些人死之后，尸體產(chǎn)生異象，例如有百年古尸，尸身的頭發(fā)指甲依然持續(xù)生長，指甲長得都打卷了，而且尸體皮肉柔軟如生，四肢關(guān)節(jié)依然可以彎曲活動，這也算是僵尸，若是細論之，則應(yīng)列屬“行尸”。

兩百多名工兵和卸嶺盜眾，人人臉上遮了黑紗蒙面，個個手戴手套，在陳瞎子的指揮下，忍著熏天的惡臭，硬著頭皮在死人堆里翻來翻去，先把一具具棺槨全都砸開，摳刮棺板上的金帛玉璧。隨后又是鉤鍬齊上，鉤住古尸的嘴部，把尸體一具具拖出來，先用繩子捆扎起來，再用刀子割嘴剜腸索取珠玉。陪葬的明器有內(nèi)外兩等，其中藏在尸身內(nèi)的明器往往更值錢。

這卸嶺倒斗的手段，自然是與摸金校尉不同。摸金是“摸”，用手在尸體上搜一個來回也就是了；而卸嶺則是“卸”，也就是拆，就算古尸嘴里嵌有金牙，他們不是用榔頭敲，就是用鉗子夾，好歹也要卸了下來。古尸口里含有珠玉的，落在卸嶺群盜手里就算倒霉了，若是尸骸僵硬嘴巴摳掰不開，就用斧子劈開頜骨。

古時殮葬死者風(fēng)俗不同，有些人希望死后尸解得個解脫，但在春秋至秦漢之間，也多崇尚保持死者面目如生。在保留形骸的辦法上更是形式各異，正是富有富法，窮有窮招，所以有用玉匣、玉衣盛殮的，也有以涼玉堵塞人體 諸竅的，也有含駐顏珠、駐顏散的，也有在尸體里灌砒霜、注水銀的，薄葬的窮人，頂不濟也含一枚老錢作為“壓口錢”。

卸嶺剝尸取珠玉幾乎沒有禁忌，各種手法無所不用其極，這也是和當(dāng)年赤眉軍留下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那時赤眉起義，盜遍了漢帝陵寢，毀掉當(dāng)權(quán)者祖宗的尸體，正是農(nóng)民起義軍中鼓舞士氣的一種辦法。造反的亂軍，誰管古墓里的尸體生前如何顯貴，即便尸骸中沒有明器，也照樣要禍害一番，或焚燒或肢解，手段格外殘酷，他們同那些貴族墓主之間，都似乎是有血海深仇一般。

所以陳瞎子的手下，依然都用這些早年間一直留下的手法和規(guī)矩，這是其手法使然，傳到民國年間已無什么特殊意義了。但這手段極其殘酷，看得搬山道人鷓鴣哨也是唏噓不已，搬山倒斗的手段，與摸金卸嶺又是截然不同。

只見仙宮的丹井里是一片混亂，尸骸棺槨破碎，腐液汞砂遍地，全是刀斧劈棺斬骨的刺耳響動。群盜早已放開了手腳，把一具具古尸倒掛在青銅香爐上，先扒光了殮服飾物，然后挖出尸腔里的腐液水銀一類的毒物，再把古尸開膛破肚，直到確認尸骸中再沒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這才把碎尸裝到竹筐里，由工兵抬到井外。隨著丹井里的尸骸棺槨陸續(xù)被搬運出去，井底的全貌逐漸浮現(xiàn)出來。陳瞎子和鷓鴣哨借著紛亂的燈光放眼打量，看到井底凹凸不平的石板極不尋常，似乎是兩個模糊人形的浮雕，心中當(dāng)即打了個突，二人面面相覷：“這丹井中除了尸涵…難不成還用鬼魂做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