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問根由，原來老掌柜在民國的時候名聲在外，黑白兩道中，沒人不知道保定府的“銷器兒李”，多曾有五湖四海的客人專程過來，向他定做些希奇古怪之物。許多年前有個打算盤的商人，特意來定做“金鋼殺，并且留下圖譜和合金比例的秘方，不過等老掌柜把“金鋼殺造好了，那客商卻是“黃鶴一去無影蹤”，再沒回來取傘，到如今隔了這么多年，料來那人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將“金鋼殺拿在手中，反復(fù)看了又看，手感材質(zhì)，都與先前那柄一般不二，有此物帶在身邊，縱然是刀山火海，也敢走個來回，不由得一陣狂喜，當(dāng)下也不去討價還價，就按老掌柜開出的價錢，如數(shù)付了錢鈔。

我見李掌柜也是“老江湖”了，說不定能從他口中探聽一些消息，便向他詢問“青溪鎮(zhèn)”的地點所在？古代有沒有一個被砍掉頭的大王？

老掌柜說：“看諸位不惜重金購買這些銳利器械，又都是識貨的行家，此番到巫山地面來，肯定不是做些小可的舉動，而且如此不吝金錢，眉宇間又多有焦慮之色，想必也不是為圖財?shù)墓串?dāng)，要是老朽沒看錯的話，多半是救急救難之事，同是江湖中人，按理自然該當(dāng)鼎力相助，可老朽也是客居此地，幾十年來老病纏身，平日里極少出門，對當(dāng)?shù)仫L(fēng)物不甚了解，恐怕幫不上忙了?！?/p>

我客氣道：“老掌柜的心意我們都領(lǐng)受了，再去找別人打聽就是?！闭f罷就想帶著眾人告辭。

老掌柜道：“且慢，話還沒說完。老朽身邊只有幺妹兒這一個干孫女，她家是祖籍青溪，何不讓她來說給你們知道?！闭f著招呼幺妹兒過來，讓她來講青溪鎮(zhèn)的事情。

幺妹兒不知我們想做什么，奇道：“青溪鎮(zhèn)？早都沒了十多年嘍，路上懸吊吊的，根本去不得，你們還找它做啥子？”

我聽老掌柜說幺妹兒祖籍青溪鎮(zhèn)，心道：“總算是有了著落。”連忙細(xì)問端地。原來在巫山山脈中，有一個很古老的鎮(zhèn)子，名為巫鎮(zhèn)，此乃官家的地名。當(dāng)?shù)責(zé)o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據(jù)傳該地為巫咸丘冢所在，所以該鎮(zhèn)中人避諱“巫”字，皆稱本鎮(zhèn)為“青溪”，外人多不了解此情。山中有礦脈資源，極是富饒，后曾多遭兵火，而且山里的資源日益枯竭，人口逐漸流失，越來越是荒蕪。

六七十年代全國上下“備戰(zhàn)備荒”，為了貫徹實施“防空、防毒、防核”的三防工作，在原本的礦坑中改建戰(zhàn)備防空洞和倉庫。在71年前后，就把青溪附近居民遷移至周邊幾個縣，但當(dāng)?shù)氐V井眾多，地殼破壞較為嚴(yán)重，防空洞修一段塌一段，施工進(jìn)展很不順利，不過隨著時事變遷，防空洞修了一半便停工荒廢，整個古鎮(zhèn)隨著時光的流逝，早已成了被遺忘的無人地帶。

幺妹兒雖是青溪人，卻并不姓封，也不知古時有無頭之王的傳說，青溪百姓舉鎮(zhèn)遷移之時，她隨家搬到此地，父母都在文革中去世，剩她獨自一個，被老掌柜收留下來。

幺妹兒十一歲離家，青溪鎮(zhèn)的事物多半都還記得。她說青溪有三條路，一是水路，如今正值盛夏，江 河水流暴漲，湍急危險，難以成行；道路年久失修，多處出現(xiàn)滑坡，也無法通過；只有一段古棧道還算完好，棧道為秦時修建，寬僅五尺，故名“五尺道”，經(jīng)古棧道繞山進(jìn)去，要大費周折。

我當(dāng)即把地圖展開，請幺妹兒指畫方位路線，最好能把青溪鎮(zhèn)“礦坑、防空洞”的具體位置詳細(xì)加以說明。

這時老掌柜說：“還看什么地圖？就讓幺妹兒引著你們?nèi)デ嘞昧耍瑢碛袡C會，你把她帶出山去，讓她見些世面，學(xué)些真實本領(lǐng)也好。”

我沒想到老掌柜肯讓幺妹兒為探險隊做向?qū)?，我雖求之不得，另一方面卻惟恐她會出危險。我們進(jìn)巫山尋找古冢，只為救人而來，我和Shirley楊、胖子這三人是不消說了，孫九爺在文革時也是接受過真正考驗的人，而幺妹兒如何吃得住風(fēng)險？她再有個三長兩短，我豈不是“拆了東墻補西墻”？

我正要謝絕，卻聽老掌柜道：“我家這幺妹兒為人伶俐，膽子又大，跟我學(xué)藝多年，盡得銷器兒傳授，又是山里長大的孩子，翻山過嶺不在話下，肯定能幫到你們些許。”

幺妹兒不肯答應(yīng)，她對老掌柜說：“要不得，你一把年紀(jì)了，我去了誰個來照顧干爺吃飯喝茶？”

老掌柜道：“傻孩子，干爺今年八十多歲了，還有幾天好活？你花兒一般的好時候，怎好留在山里虛度日月，難道你將來愿意嫁給那個掂大勺的禿腦殼嗎？干爺我雖然年紀(jì)老了，眼光卻還在，看他們這一干鷂子哥精神氣質(zhì)最是有仁有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物，你只管跟他們?nèi)リJ世界好了，發(fā)大財，賺大錢，到時候要是干爺還沒死，你再來接干爺跟你出去享福?！?/p>

老掌柜執(zhí)意讓幺妹兒引著我們進(jìn)山，又托付我將來帶她到城里做事。我和Shirley楊稍作商量，覺得有個當(dāng)?shù)厝艘吩俸貌贿^，不讓她在前面冒險便是，于是就應(yīng)了下來，權(quán)且認(rèn)做我的師妹，其實我也搞不清楚這輩份兒是從哪兒論出來的。

這時孫教授從外屋進(jìn)來說：“剛才我出去看了一下，車子好像要開了，咱們得抓緊時間上路?！?/p>

山里的司機都是不肯等人的，我們只好裹了些要用的雜貨，匆匆作別了“蜂窩山”老掌柜，五個人各拎背包皮緊趕慢趕的出了雜貨鋪，跳上已經(jīng)發(fā)動的汽車。車身在不斷顛簸搖晃中，一路駛出了山中小鎮(zhèn)。

我坐在后排座位上，看了看手中的“金鋼殺，心道真是好一場奇遇，但愿借此兆頭。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恼业健暗叵晒拍埂?。念及此處，我?dāng)即就問幺妹兒，在青溪附近是否有啥子“地仙”的傳說？

幺妹兒說：“老家一帶有封王墳里埋著地仙的說法，不過老百姓都說地仙是妖仙，那墳?zāi)咕褪茄蓧?。因為地仙會妖法，最會迷人心竅，他說進(jìn)了古墓就能長生不老，騙了許多人去給他活活陪葬。不過這都是早年間的傳說，現(xiàn)在誰也不曉得妖仙墳之事是真是假了，但青溪鎮(zhèn)確實有姓封的?！?/p>

我想再多打聽一些事情，卻見幺妹兒有些舍不得老掌柜，依依不舍地望著車窗外邊，便安慰她說：“我比你現(xiàn)在小好幾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離開家，高喊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千里萬里的出去鍛煉了，這胖子就是當(dāng)年跟我一塊去的。”

胖子聽我提起當(dāng)年的崢嶸歲月，也來勁了：“那時候真是恰同學(xué)少年，滿腦子都是造反有理的勾當(dāng)，敢笑黃巢不丈夫埃妹妹你二十出頭了，還跟老掌柜撒嬌？可胖爺我當(dāng)年才十八歲，就獨自一個人在晚上到山里看青，碰上鬼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沒咒念，只好硬著頭皮死撐……”

幺妹兒畢竟是年輕心性，極是好奇，聽胖子說遇到過鬼，便忍不住向我們打聽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心要試試幺妹兒膽量，如果她連聽個鬼故事都膽顫，我還不如快把她送回去，便對她說：“這事我聽過，是我參軍之后，胖子在東北山區(qū)的遭遇，說出來真讓人頭皮子發(fā)麻，反正咱坐在車上也是閑著，就讓胖子給你們講講?！?/p>

Shirley和孫教授也覺得好奇，都在旁靜靜聽著，只聽胖子清了清嗓子，便掄圓了開侃：

地點在大哈溂子公社團(tuán) 山營子生產(chǎn)小隊的屯子外邊，時間是1970年，也是夏天的一個夜晚，山里的仲夏之夜應(yīng)該很涼爽，可那天晚上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要有大雷雨，悶熱得出奇，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

就在那天，王胖子和另一個知青被指派到山上“看潮，就是守著開在半山坡上的幾畝地。那里種的都是苞米，山里的野豬最喜歡啃這玩意兒，它啃的多，糟蹋的更多，苞米地被它一拱就是一條胡 同，所以到晚上得有人守著，聽見動靜就出來敲臉盆驅(qū)趕野豬。

當(dāng)晚另外那個知青臨時有事，王胖子只好一個人上山看場，他白天套了只兔子，出門時又從屯子里順了一水壺土燒，他樂得自己吃喝，就在田間地頭收拾了兔子，嘴里哼哼著樣板戲“紅燈記”選段，等把野兔從里到外烤透了，啃一口兔子肉，喝一口土燒，心情飄飄然，覺得山里的小日子還挺滋潤，只可惜最近沒野豬出來鬧事，找不到借口放兩槍過過癮。

正得意間，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就掉下來了，胖子趕緊夾著酒壺拎著啃了一半的兔子逃回草棚躲雨，不料棚子里到處漏雨，根本沒法待。他一琢磨，苞米地那頭有間磨房，荒廢好多年了，何不到那邊避避？

這間極為簡陋的磨房從解放前就有了，卻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人進(jìn)去過，不知是什么原因，王胖子哪管那許多，抬腳踹開木門，里面黑燈瞎火，滿是塌灰，但總好過在外邊被澆成落湯雞。他把剩下的土燒全灌進(jìn)肚子，四仰八叉地倒在木箱子上就睡，不多時便已鼾聲如雷。

胖子這一覺睡得很香，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時候，半截被雷聲驚醒，隱約覺得這天怎么始終不亮？翻了個身又要接著睡。

這時就聽耳朵邊有個女人在哭，王胖子是橫膽的人，又且沒什么心肺，只顧著想睡，誰知耳畔的哭聲越來越近，感覺都快鉆進(jìn)腦袋里了，他迷迷糊糊地罵道：“哭他媽什么哭！”

被他這一罵，那女人的悲哭之聲 頓時沒了，胖子卻根本沒去想是怎么回事，仍是接著悶頭大睡。過了一會兒，就聽耳邊有個女人說：“你別壓我的鞋，別壓我的鞋，你壓我的鞋我就要你的命……”

這句話清清楚楚，胖子半睡半醒間仍是聽得格外真切，禁不住全身上下起了一片毛栗子出來，騰地坐起身來。饒是他膽大包皮天，也已出了一身冷汗，再看磨房中哪有什么女人，門外艷陽高照，天色大亮了。

胖子心覺有異，罵了幾句，起身一看，原來在身下木板上，端端正正的擺放著一雙女式棉鞋，鞋頭還繡了兩朵驕艷欲滴的紅牡丹。胖子抹了抹頭上的冷汗，心中發(fā)起狠來，自言自語道：“這家伙，來真格的了?！背饍芍恍瑏砣釉诘厣希莺莶攘藥啄_，隨后揚長而去。

回屯子后他對人們吹起此事，大伙都說十幾年前，有個小媳婦在那間磨房里上吊了，臨死時穿著一雙新棉鞋，當(dāng)時連鞋都一起埋墳里了，苞米地邊上的磨房也沒人再去，怎么可能在昨天夜里被胖子見到那雙鞋？豈不撞鬼了？有好事的人，又跑去磨房看了，也沒見有什么鞋子，都說是胖子偷喝土燒喝暈了頭。

胖子也稀里糊涂地沒當(dāng)正經(jīng)事，隔了這么多年，也沒見有鬼魂前來索命。不過到今天回想起來，夜宿深山，壓著女鬼的鞋子睡了一夜 ，也確實覺得有些聳人毛骨，天知道那天晚上是撞到哪門子邪了。

這段經(jīng)歷卻是胖子插隊時遇到的真實之事，不過此時他在汽車上侃將出來，自是存心賣弄，不肯原事原說，不免要添油加醋，增加了許多聳人聽聞的駭人橋段。

但是幺妹兒膽子大，根本唬不住她，只是覺得有幾分刺激新奇，并不理會有多么可怕，還取笑胖子瓜包皮氣，扯耙子講個嚇人的故事都講不生動。

我暗中點頭：“這丫頭，果然有個能做些艱險之事的膽量?！闭氪蚵牭叵晒拍垢浇娘L(fēng)物傳說，便借機說幺妹兒膽量真是不凡，在老家是不是總聽鬼故事？不妨也給我們講些來聽。

幺妹兒說青溪鎮(zhèn)歷史很古老，開了幾百年巫鹽礦，巫鹽是一種特殊的地質(zhì)鹽，可以加工成食用鹽，古時鹽稅極重，私采地鹽是要掉腦殼兒的，民間大多都是偷著挖掘開采，以此謀取暴利，所以青溪一帶的大小礦井不下千百處，到清代前后就差不多開采盡了，山中再也找不到新的鹽脈，加上后來大舉修筑防空洞，使得山里遍地都是窟窿。

“天然的、人工的、半人工的”各種洞穴山窟縱橫交 錯，相互累積疊壓，有的地方深可數(shù)十里，外來之人寸步難行，挖的深了難免會見到許多希奇古怪的東西，所以各種各樣地傳說都有，她曾經(jīng)常到礦洞礦坑里去玩，反正那時候不太懂事，也不覺得恐怖。

我聽得這些情形，不禁暗地里叫苦，眼見這最后一點指望，都要拋進(jìn)東洋大海里去了，青溪的各種工程，把大山都快挖透了，卻始終沒人發(fā)現(xiàn)“地仙古墓”，不知“觀山太?！本烤故沽耸裁凑谔斓氖侄?？也可能“封王墳”只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傳說，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上。

不過幺妹兒說的話中，提到了“穴地采鹽”之事，巫鹽已是滅絕的資源了，如今不復(fù)得見，我以前做工兵的時候，都不曾聽說過山里還可以挖出鹽來，但此事卻有些符合地仙古謎中的“鑿井伐鹽，問鬼討錢”之語。

想到這些，我便以“好個大王，有身無首；娘子不來，群山不開；燒柴起鍋，煮了肝肺；鑿井伐鹽，問鬼討錢；鳥道縱橫，百步九回；欲訪地仙，先找烏羊……”之語相詢，問幺妹兒是否知道這些話中藏著什么秘密？

幺妹兒也茫然不解，她從沒聽說過封家秘傳下這段的尋仙暗示，不知話里打的是啥子啞謎，但要說到“鑿井伐鹽，問鬼討錢”，必定是指“青溪”古鎮(zhèn)，再不會錯的。舊時稱采巫鹽礦的礦坑為“鹽井”，只是本鄉(xiāng)本土的叫法，外地人大多不曾聽說。

“巫鹽地井”皆為地方豪族占據(jù)，窮人只得做“苦力、窯奴”，巫鹽礦內(nèi)常有沼氣，地底又有隨時涌出地下水，礦工窯奴們下井作業(yè)，每每要擔(dān)許多風(fēng)險，常有大批窯奴屈死在井下，故此當(dāng)?shù)孛裰V才說“鑿井伐鹽、問鬼討錢”。

我見終于有了一些頭緒，可只此一段，仍是難解全意，估計要想洞悉“地仙村”的謎團(tuán) ，仍是要先破解第一句“好個大王，有身無首”，按部就班的逐步推測，青溪鎮(zhèn)舊時居民早已分散各地，想再多找?guī)讉€人打探都不可能，那些古老的傳說，也肯定要比明代的墳?zāi)垢泳眠h(yuǎn)，如今的人未必還能知道。我腦中思緒雜亂，正沒理會處，只見車窗外云開霧散之處，遠(yuǎn)遠(yuǎn)地顯出一座蒼郁挺拔的山峰，瑰麗奇俏，清幽朦朧，不覺看得入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