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
馬群在烈火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幸能沖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shù)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發(fā)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p>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p>
葉開仿佛還可以看見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著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里搶走它1
現(xiàn)在他已實踐了他的諾言,現(xiàn)在萬馬堂已永遠(yuǎn)屬于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著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xiàn)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
丁靈琳忽然嘆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fā)紅。忽又失聲道:“奇怪,那里怎么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fēng)。
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fēng)的。
遠(yuǎn)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fēng)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yuǎn)處卷過來,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里。
他看著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干干凈凈。
他的淚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p>
這孩子正是馬空群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么還在這里?”
小虎子并沒有抬頭看他,只是輕輕地說道:“我在等你?!?/p>
葉開道:“等我?怎么會在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p>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jīng)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jīng)很久?!?/p>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著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p>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著,嘎聲道:“他帶著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于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著他,心里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里,痛哭著道:“我爹爹要我在這里等你,他說你答應(yīng)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么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yīng)。”
孩子抬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fā)現(xiàn)馬芳鈴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xù)燃燒著,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fēng)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guān)東萬馬堂現(xiàn)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還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chuàng)立這基業(yè)的馬空群,現(xiàn)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里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必將毀了這小鎮(zhèn),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zhèn)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他們的尸身一樣僵硬干癟的。
街上泥土也同樣僵硬干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yīng)該找匹馬。”他正在這么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里提著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里突然一陣刺痛,因為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在這些年來一直在為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惟一的女人。
翠濃仿佛早已在這里等著他,此刻垂著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群?”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dāng)然非找馬空群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p>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 ,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又涌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發(fā),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著了她的頭發(fā)。
她的頭發(fā)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