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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追風(fēng)箏的人

[美] 卡勒德·胡賽尼 /

神秘師兄 上傳

傳說我父親曾經(jīng)在俾路支[1]Baluchistan,巴基斯坦城市。[1]赤手空拳,和一只黑熊搏斗。如果這是個關(guān)于別人的故事,肯定有人會斥之為笑話奇談。阿富汗人總喜歡將事物夸大,很不幸,這幾乎成了這個民族的特性*。如果有人吹噓說他兒子是醫(yī)生,很可能是那孩子曾經(jīng)在高中的生物學(xué)測驗中考了個及格的分?jǐn)?shù)。但凡涉及爸爸的故事,從來沒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倘使有人質(zhì)疑,那么,爸爸背上那三道彎彎曲曲的傷痕就是證據(jù)。記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像著爸爸那次搏擊的場面,甚至有時連做夢也夢到了。而在夢中,我分不清哪個是爸爸,哪個是熊。

有一次拉辛汗管爸爸叫“颶風(fēng)先生”,這隨后變成遠(yuǎn)近聞名的綽號。這個綽號可是名副其實。爸爸是典型的普什圖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留著濃密的小胡子,卷曲的棕色*頭發(fā)甚是好看,跟他本人一樣不羈;他雙手強(qiáng)壯,似乎能將柳樹連根拔起;并且,就像拉辛汗經(jīng)常說的那樣,黑色*的眼珠一瞪,會“讓魔鬼跪地求饒”。爸爸身高近2米,每當(dāng)他出席宴會,總是像太陽吸引向日葵那樣,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爸爸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也是引人注目。我常在耳朵里面塞上棉花球,用毯子蓋住頭,但爸爸的鼾聲宛如轟轟作響的汽車引擎,依然穿墻越壁而來,而我們的房間中間還隔著客廳呢。媽媽如何能跟他睡在同一個房間?我不得而知。要是能見到我的媽媽,我還有一長串問在 1960年代晚期,我五六歲的樣子,爸爸決定建造一座恤孤院。故事是拉辛汗告訴我的。他說爸爸親自設(shè)計施工圖,盡管他根本沒有半點建筑經(jīng)驗。人們對此表示懷疑,勸他別犯傻,雇個建筑師得了。當(dāng)然,爸爸拒絕了,人們大搖其頭,對爸爸的頑固表示不解。然而爸爸成功了,人們又開始搖頭了,不過這次是帶著敬畏,對他成功的法門稱贊不已。恤孤院樓高兩層,位于喀布爾河南岸,在雅德梅灣大道旁邊,所耗資費均由父親自己支付。拉辛汗說爸爸獨力承擔(dān)了整個工程,工程師、電工、管道工、建筑工,這些人的工錢都是爸爸支付的。城里的官員也抽了油水,他們的“胡子得上點油”。

恤孤院工程耗時三年,蓋好的那年我八歲。我記得恤孤院落成前一天,爸爸帶我去喀布爾以北幾英里遠(yuǎn)的喀爾卡湖。他讓我叫上哈桑,但我撒謊,說哈桑有事情要做。我要爸爸全屬我一人。再說,有一次哈桑和我在喀爾卡湖畔打水漂,他的石頭跳了八下,我用盡力氣,也只能跳五下。爸爸在旁邊看著我們,他伸手拍拍哈桑的后背,甚至還用手臂摟住他的肩膀。

我們在湖邊的野餐桌旁邊坐下來,只有爸爸跟我,吃著水煮蛋和肉丸夾餅——就是馕餅夾著肉丸和腌黃瓜。湖水澄藍(lán),波平如鏡,陽光照在湖上熠熠生輝。每逢周五,總有很多家庭到湖邊,在陽光下度過假期。但那天不是周末,那兒只有我們——爸爸和我,還有幾個留著胡子和長發(fā)的游客,我聽說他們叫“嬉皮士”。他們坐在碼頭上,手里拿著釣魚竿,腳板在水里晃蕩。我問爸爸,為什么那些人留著長頭發(fā),但爸爸沒有回答,只哼了一聲。他正準(zhǔn)備翌日的演講,翻閱著一疊手稿,不時用鉛筆做些記號。我吃一口雞蛋,告訴爸爸,學(xué)校里面有個男孩說,要是吃下雞蛋殼,就得將它尿出來。我問爸爸這是不是真的,爸爸又哼了一聲。

我咬一口夾餅。有個黃頭發(fā)的游客放聲大笑,用手拍拍另外一人的后背。遠(yuǎn)處,在湖那邊,一輛卡車蹣跚著轉(zhuǎn)過山路的拐角處,它的觀后鏡反射出閃閃的陽光。

“我想我得了癌癥?!蔽艺f。和風(fēng)吹拂著那些手稿,爸爸抬頭,告訴我可以自行去拿些蘇打水,我所能做的,便只有去搜尋那轎車的行李箱。

翌日,在恤孤院外面,椅子沒有來客多。很多人只好站著觀看落成慶典。那天刮風(fēng),新建筑的大門外面搭了個禮臺,爸爸坐在上面,我坐在他后面。爸爸身穿綠色*套裝,頭戴羔羊皮帽。演講當(dāng)中,風(fēng)把他的帽子吹落,人們開懷大笑。他示意我替他把帽子撿回來,我很高興,因為當(dāng)時人人可以看到他是我的父親,我的爸爸。他轉(zhuǎn)過身,對著麥克風(fēng)說,他希望這座房子比他的皮帽來得牢靠,人們又大笑起來。爸爸演講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站起來,歡呼致意,掌聲經(jīng)久不息。接著,來賓與他握手。有些人摸摸我的頭發(fā),也跟我握手。我為爸爸自豪,為我們驕傲。

雖說爸爸事業(yè)興旺,人們總是說三道四。他們說爸爸沒有經(jīng)商的天分,應(yīng)該像爺爺那樣專研法律。所以爸爸證明他們統(tǒng)統(tǒng)錯了:他不僅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意,還成了喀布爾屈指可數(shù)的巨賈。爸爸和拉辛汗創(chuàng)辦了一家日進(jìn)斗金的地毯出口公司,兩家藥房,還有一家餐廳。

當(dāng)時人們嘲弄爸爸,說他不可能有樁好婚事——畢竟他沒有皇族血統(tǒng),他娶了我媽媽,索菲亞·阿卡拉米。媽媽受過良好教育,無論人品還是外貌,都被公認(rèn)是喀布爾數(shù)得上的淑女。她在大學(xué)教授古典法爾西語[1]Farsi,現(xiàn)代波斯語。[1]文學(xué),祖上是皇親貴胄。這讓爸爸十分高興,總在那些對他有所懷疑的人面前稱呼她“我的公主”。

父親隨心所欲地打造他身邊的世界,除了我這個明顯的例外。當(dāng)然,問題在于,爸爸眼里的世界只有黑和白。至于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全然由他說了算。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你若愛他,也必定會怕他,甚或?qū)λ行┖抟狻?br/>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上伊斯蘭課的毛拉[2]Mullah,伊斯蘭教對老師、先生、學(xué)者的敬稱。[2]叫法修拉,個子矮小粗壯,臉上滿是青春痘的疤痕,聲音嘶啞。他教導(dǎo)我們,讓我們知道施天課的[3]伊斯蘭教有五大天命:念、禮、齋、課、朝。天課(zakat),即伊斯蘭教法定的施舍,或稱“奉主命而定”的宗教賦稅,又稱“濟(jì)貧稅”。[3]益處,還有朝覲的責(zé)任。他還教給我們每天五次禮拜[4]伊斯蘭教每天要進(jìn)行五次禮拜,在黎明、中午、下午、日落和晚上各進(jìn)行一次。[4]的復(fù)雜儀式,要我們背誦《可蘭經(jīng)》。他從不替我們翻譯經(jīng)文,總是強(qiáng)調(diào)——有時還會用上一根柳樹條——我們必須準(zhǔn)確地念出那些阿拉伯字眼,以便真主能聽得更清楚。一天,他說在伊斯蘭教義里面,喝酒是極大的罪過,那些嗜酒的家伙將會在接受超度那一天(審判日)得到懲罰。當(dāng)年喀布爾飲酒的人比比皆是,沒有人會公然加以譴責(zé)。不過那些愛小酌幾杯的阿富汗人也只敢陽奉-陰-違,從不在公開場合喝酒。人們把烈酒稱為“藥”,到特定的“藥店”購買,用棕色*紙袋包皮著。他們將袋子扎好,以免被看到;然而有時在路上仍不免被人偷眼斜睨,因為知道這些商店在兜售什么玩意的人可不少。

我們在樓上,爸爸的書房——那個吸煙室——里面,我告訴他法修拉毛拉在課堂上講的話。爸爸走到那個他造在屋角的吧臺,自斟了一杯威士忌。他邊聽邊點頭,不時從他的酒杯小啜一口。接著他坐在皮沙發(fā)上,把酒杯放下,把我抱在他的膝蓋上。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對樹干上。他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氣息嘶嘶作響,穿過他的胡子,似乎永無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是該擁抱他呢,還是該害怕得從他膝蓋上跳下來。

“我知道,你被學(xué)校教的功課和在生活中學(xué)到的東西搞糊涂了?!彼菧喓竦穆曇粽f。

“可是,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你豈不是罪人了嗎,爸爸?”

“嗯。”爸爸咬碎嘴里的冰塊,“你想知道自己的父親怎么看待罪行嗎?”

“想。”

“那我會告訴你,”爸爸說,“不過首先,你得知道一件事情,阿米爾,那些白癡大胡子不會教給你任何有價值的東西?!?br/>
“你是說法修拉毛拉嗎?”

爸爸拿起酒杯,冰塊叮咚作響?!拔沂钦f他們?nèi)?,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yīng)該在他們的胡子上撒尿?!?br/>
我咯咯笑起來。想到爸爸在猴子的胡子上撒尿,不管那猴子是否自以為是,那場面太搞笑了。

“除了用拇指數(shù)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jīng)書,他們什么也不會。”他喝了一口,“要是阿富汗落在他們手里,所有人都得求真主保佑了?!?br/>
“可是法修拉毛拉人很好?!蔽胰套“l(fā)笑。

“成吉思汗也很好?!卑职终f,“夠了,不說這個了。你問我對罪行的看法,我會告訴你。你在聽嗎?”

“是的?!蔽艺f,試著抿緊嘴唇,但笑聲從鼻孔冒出來,發(fā)出一陣鼻息的聲響,惹得我又咯咯笑起來。

爸爸雙眼堅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僅僅這樣,我就止住了笑聲?!拔业囊馑际牵衲腥烁腥苏f話那樣跟你談?wù)?。你覺得你做得到嗎?”

“是的,親愛的爸爸?!蔽业吐曊f,不止一次,爸爸只用幾個字就能刺痛我,這真是叫人驚奇。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美好時光——爸爸平時很少跟我說話,更別提把我抱在膝蓋上——而我這個笨蛋,竟然白白將其浪費了。

“很好,”爸爸說,但眼睛仍透露出懷疑的神色*,“現(xiàn)在,不管那個毛拉怎么說,罪行只有一種,只有一種。那就是盜竊,其他罪行都是盜竊的變種。你明白嗎?”

“不,親愛的爸爸?!蔽艺f,我多希望自己能懂,我不想再讓他失望。

爸爸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那又刺痛我了,因為他不是沒耐心的人。他總是直到夜幕降臨才回家,留我獨自吃飯,每一次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問阿里“爸爸在哪兒,什么時候回來”,雖然我知道他在建筑工地,看看這兒,檢查那兒。難道那不需要耐心嗎?我一度恨上他建造的那所恤孤院里面的孩子,有時甚至希望他們統(tǒng)統(tǒng)隨著父母一起死掉。

“當(dāng)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爸爸說,“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quán)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當(dāng)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當(dāng)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quán)利。你懂嗎?”

我懂。爸爸六歲那年,有個竊賊在深夜溜進(jìn)爺爺?shù)姆孔印N业臓敔?,一個萬眾景仰的法官,發(fā)現(xiàn)了他,但那個賊割開他的喉嚨,立刻要了他的命——奪走了爸爸的父親。翌日午前,當(dāng)?shù)鼐用褡プ×四莻€兇手,人們發(fā)現(xiàn)他是來自昆都士[1]Kunduz,阿富汗北部省份。[1]地區(qū)的流浪漢。在午后祈禱儀式開始之前兩個小時,兇手被吊死在橡樹上。告訴我這件往事的,不是爸爸,而是拉辛汗。我總是從他人口里得知爸爸的事情。

“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阿米爾?!卑职终f,“要是有人拿走不屬于他的東西,一條性*命也好,一塊馕餅也好,我都會唾棄他。要是我在街上碰到他,真主也救不了。你明白嗎?”

我發(fā)現(xiàn)爸爸痛擊竊賊這個主意讓我既興奮又害怕。“我明白,爸爸?!?br/>
“如果說有什么真主的話,我希望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做,而不是來關(guān)注我喝烈酒。好了,下去吧。說了這么多關(guān)于罪行的看法,我又渴了?!?br/>
我看著他在吧臺斟滿酒杯,心里想著,要再過多久我們才能再次這樣交談呢?因為真相擺在那兒,我總覺得爸爸多少有點恨我。為什么不呢?畢竟,是我殺了他深愛著的妻子,他美麗的公主,不是嗎?我所能做的,至少應(yīng)該是試圖變得更像他一點。但我沒有變得像他,一點都沒有。

上學(xué)時,我們常常玩一種連句的游戲,也就是詩歌比賽。教授法爾西語課的老師從中主持,規(guī)則大抵是這樣的:你背一句詩,你的對手有六秒鐘的時間可以回答,但必須是以你背出來那句詩最后一個字開頭的詩句。班里人人都想跟我一組,因為那時十一歲的我已經(jīng)能背出迦亞謨[1]Omar Khayya'm(1048~1122),古代波斯詩人,代表作為《魯拜集》(Rubaiyat of Omar Khayya'm)。[1]、哈菲茲[2]Shamseddin Mohammad Ha~fez(約1320~約1388),古代波斯詩人。[2]的數(shù)十篇詩歌,也能誦得魯米著名的《瑪斯納維》[3]Mowlana Jalaluddin Rumi(1207~1273),古代波斯詩人,《瑪斯納維》(Masnavi)是他的故事詩。[3]。有一次,我代表全班出戰(zhàn),并且旗開得勝。那天夜里我告訴爸爸,他只是點點頭,咕噥了一聲:“不錯?!?br/>
為了逃避爸爸的冷漠,我埋首翻閱故去的母親留下的書本。此外,當(dāng)然還有哈桑。我什么都讀,魯米,哈菲茲,薩迪[4]Mosleh al?Din Saadi Shirazi(約1210~約1290),古代波斯詩人。[4],維克多·雨果,儒勒·凡爾納,馬克·吐溫,伊恩·弗萊明[5]Ian Fleming(1908~1964),英國小說家,撰寫了007系列小說。[5]。讀完媽媽的遺藏——我從來不碰那些枯燥的歷史書,只看小說和詩歌—— 之后,我開始用零花錢買書。我每周到電影院公園邊上的書店買一本書,直到書架放不下了,就放在硬紙箱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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