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說來,這已不僅是柄斧頭而已,而是曾經(jīng)陪他出生入死,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伙計。三十年前,這柄鐵斧陪他入過龍?zhí)?,闖過虎穴,橫掃過太行山?,F(xiàn)在這柄鐵斧還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看來還是那么剛健,還是在閃閃地發(fā)著光。
可是鐵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輕輕地咳嗽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雖然還只不過是剛升起來的陽光,但在他感覺中,卻好像是夕陽。
他自己卻連夕陽無限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棗木桌上,有一卷紙,那正是他在城里的舊部,用飛鴿傳來的書信。
現(xiàn)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兒子都已死在一個少年人的刀下,這少年人叫傅紅雪。
薛斌當然知道這并不是他的真名實姓。他當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卻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樣的刀。他曾親眼看到過同樣的一柄刀,在眨眼間連殺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現(xiàn)在他身上還有一條刀疤,從喉頭直穿臍下,若不是他特別僥幸,若不是對方力已將竭,這一刀已將他劈成兩半。直到十幾年后,他想起那時刀光劈下時的情況,手心還是會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時他在睡夢間都會被驚醒,夢見有人又拿著同樣一柄漆黑的刀來找他,將他一刀劈成兩半。
現(xiàn)在這人果然來了!
鐵斧還在閃著光。
他挽起衣袖,緊握在斧柄,揮起。
昔年他也曾用這柄鐵斧,劈殺太行大盜達三十人之多,但現(xiàn)在這柄鐵斧卻似已重得多了,有時他甚至已不能將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決心還要再試一試。
大廳中很寬闊,他揮舞鐵斧,移身錯步,剎那間,只見斧影滿廳,風聲呼呼,看來的確還有幾分昔年橫掃太行山的雄風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從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氣喘如牛,這還只不過是他自己一個人在練,若是遇到強敵時,只怕連十招都很難。
他喘息,放下鐵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著坐下來,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連盡十觥,現(xiàn)在只不過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連臉都紅了。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家人,佝僂著身子,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幼時本是薛斌的書僮,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時,他也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鐵斧,也殺過些綠林好漢。但現(xiàn)在,他不但背已駝,腰已彎,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還得了氣喘病,走幾步路都會喘起來。
薛斌看見他,就好像看見自己一樣。
“歲月無情,歲月為什么如此無情?”
薛斌在心里嘆了口氣,道:“我吩咐你的事,已辦妥了嗎?”
其實他本不必問的,這老家人對他的忠心,他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著手,道:“莊盯馬夫,連后院的丫頭和老媽子,一共是三十五個人,現(xiàn)在全都已打發(fā)走了,每個人都發(fā)了五百兩銀子,已足夠他們做個小生意,過一輩子了?!?/p>
薛斌點點頭,道:“很好。”
老家人道:“現(xiàn)在庫里的現(xiàn)銀還剩下一千五百三十兩。”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帶走吧。”
老家人垂下頭,道:“我……我不走?!?/p>
薛斌道:“為什么?”
老家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還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說。他知道他們都一樣已無路可走。
風吹著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間仿佛充滿了剪不斷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來,你也過來喝杯酒?!?/p>
老家人沒有推辭,默默地走過來,先替他主人斟滿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著他,目中充滿了憐惜之色。也許他可憐的并不是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錯,我記得你今年的確已六十八歲,我們是同年的?!?/p>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記得你到這里來的那一年,我才只八歲?!?/p>
老家人道:“是?!?/p>
薛斌仰面長嘆,道:“六十年,一眨眼間,就是六十年了,日子過得真快?!?/p>
老家人道:“是?!?/p>
薛斌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在這一生中,殺過多少人?”
老家人道:“總有二三十個?!?/p>
薛斌道:“玩過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皺紋里,露出一絲笑意,道:“那就記不清了?!?/p>
薛斌也微笑著,道:“我知道前年你還把剛來的那小丫頭開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認,微微笑道:“那小丫頭本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剛才還是偷偷地多給了她一百兩銀子。”
薛斌也笑道:“你對女人一向不小氣,這點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這點我是跟老爺你學的。”
薛斌大笑,道:“我殺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絕不比你少?!?/p>
老家人道:“當然?!?/p>
薛斌道:“所以我們可以算是都已經(jīng)活夠了?!?/p>
老家人道:“太夠了?!?/p>
薛斌大笑道:“來,我們干杯。”
他們只喝了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