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庵外那一戰(zhàn),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zhàn)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xiàn)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吊的古戰(zhàn)常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里。
樹上是不是還留著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xiàn)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凄凄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nèi)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jīng)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zhàn)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愿被砍去當柴燒,寧愿在火焰中化為灰燼。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xiàn)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凄惻的夕陽下,看著這滿眼的荒涼,看著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嘆息。
院子里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jīng)聲,隨著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jīng)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著,癡癡地想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聽見有人在低誦著佛號。
然后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著他。
她的人也干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卻還帶著一絲希冀之色,仿佛希望這難得出現(xiàn)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p>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他是為了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為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嘆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著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p>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托著白木茶盤,垂著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么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嘆息:“這里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p>
傅紅雪沉吟著,終于問道:“你在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里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p>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里發(fā)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p>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凄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p>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p>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才為什么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嘆道:“老尼寧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慘事發(fā)生在這里。”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fā)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zhèn)鱽淼哪欠N聲音……”
她枯黃干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嘆道:“直到現(xiàn)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咽,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后,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p>
傅紅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杰,到這里來追思憑吊,但后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后,更久已絕足?!?/p>
她嘆息著,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里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p>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