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什么也不干,只不過在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群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guān)系,但這碗面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群怔祝他怔在那里,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里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他現(xiàn)在竟連怒氣都發(fā)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常縱橫一世的馬空群,難道竟會在這又臟又臭的廚房里,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面,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
一陣風(fēng)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
“我現(xiàn)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群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里,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rèn)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時候,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xiàn)在她怎么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么會忽然出現(xiàn)在這里?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群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fēng)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仿佛要乘風(fēng)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fù)心人,問他為什么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群的臉色已發(fā)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后,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p>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后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guān)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1
馬空群沉聲道:“你是什么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xiàn)是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p>
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dāng)然也不愿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里。
馬空群卻反而松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后出現(xiàn),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 思亂想,因為你永遠(yuǎn)也想不出我是誰的?!?/p>
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rèn)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guān)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p>
馬空群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里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有默認(rèn)的意思。
馬空群心里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著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馬空群咬著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因為你這么做已等于告訴了我,殺沈三娘的人就是你?!?/p>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著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chǎn)到關(guān)東去開馬?!?/p>
馬空群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chuàng)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
這人怎么會知道?馬空群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xiàn)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還想要什么?”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chǎn)交 出來而已。”
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只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p>
馬空群道:“珠寶?什么珠寶?”
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還遺下一筆數(shù)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1
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p>
這人冷冷道:“你當(dāng)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chǎn),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1
馬空群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xiàn)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jié)清這筆賬1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里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p>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馬空群繼續(xù)追問:“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