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更嘶啞,接著道:“我恨我自己的這張臉,若不是因為這張臉,他就不會看上我,我又怎會為他痛苦終生?”
傅紅雪連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也有過這種痛苦,直到現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過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著一樣。
丁白云道:“我不愿別人見到我這張臉,我不愿被人恥笑,但是我知道你絕不會笑我的,因為你母親現在也絕不會比我好看多少?!?/p>
傅紅雪不能否認。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間屋子——屋子里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母親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與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聲音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她接著道:“因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說了句不該說的話,我不愿別人再聽到我的聲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毀了。”
她說話的聲音,本來和她的人同樣美麗。
“人都來齊了么?……”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還是美麗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黃鶯。傅紅雪現在才明白葉開剛才說的話。她怕別人聽出她的聲音來,并不是因為那個“人”字,只不過因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聲音能像她那么美麗動聽。
丁白云道:“丁靈中去殺人,都是我叫他去殺的,他自己并沒有責任,他雖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但卻一直很聽我的話,他……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p>
她的聲音又變得很溫 柔,慢慢地接著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他還沒有死,現在,你當然也不會殺他了……所以現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多活這些年的?!?/p>
丁乘風突然厲聲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還活著,就沒有人能在我面前殺你1
丁白云道:“有的……也許只有一個人。”
丁乘風道:“誰?”
丁白云道:“我自己?!?/p>
她的聲音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們誰也不能阻攔我了,因為在我來的時候,已不想再活下去?!?/p>
丁乘風霍然長身而起,失聲道:“你難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點了點頭,道:“你也該知道,我配的毒酒,是無藥可救的?!?/p>
丁乘風看著她,慢慢地坐了下來,眼淚也已流下。
丁白云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為我傷心,自從那天我親手割下那負心人的頭顱后,我就已死而無憾了,何況現在我已將他的頭顱燒成了灰,拌著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現在無論誰再也不能分開我們了,我能夠這么樣死,你本該覺得很安慰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就像是在敘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但聽的人卻已都不禁聽得毛骨悚然?,F在葉開才知道,白天羽的頭顱,并不是桃花娘子盜走的。但是他卻實在分不清丁白云這么樣做,究竟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恨,無論這是愛是恨,都未免太瘋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著傅紅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母親,殺死白天羽的人,現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卻已跟這個人合為一體,從今以后,無論在天上,還是在地下,他都要永遠陪著我的?!?/p>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又道:“現在我只想讓你再看一個人?!?/p>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誰?”
丁白云道:“馬空群1
她忽然回過身,向樓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個人微笑著,慢慢地走上樓來。
他看來仿佛很愉快,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什么能讓他憂愁恐懼的事。他看見傅紅雪和葉開時,也還是在同樣微笑著。
這個人卻赫然竟是馬空群。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漲紅了起來,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聲道:“馬空群,這個人還想殺你,你為什么還不逃?”
馬空群竟還是微笑著,站在那里,連動也沒有動。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臉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時扭曲,看來更是說不出地詭秘恐怖。
她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逃的,他現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現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憂郁,他已全都忘記。因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為他準備的,用忘憂草配成的藥酒,現在他甚至已連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記了。
可是傅紅雪卻沒有忘,也忘不了。自從他懂得語言時,他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去殺了馬空群,替你父親報仇1
他也曾對自己發(fā)過誓:“只要我再看見馬空群,就絕不會再讓他活下去,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我?!?/p>
在這一瞬間,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見丁白云在說什么,仿佛仇恨已將他整個人都投入了洪爐。
“……去將你仇人的頭顱割下來,否則就不要回來見我……”
屋子里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變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間仿佛都已變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見馬空群一個人。
馬空群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竟似在看著傅紅雪微笑。
傅紅雪眼睛里充滿了仇恨和殺機,他眼里卻帶著種虛幻迷惘的笑意,這不僅是個很鮮明的對比,簡直是種諷刺。
傅紅雪殺人的手,緊緊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里為什么總是抓住這個又黑又臟的東西?這東西送給我,我也不要,你難道還怕我搶你的?”
這柄已不知殺過多少人,也不知將多少人逼得無路可走的魔刀,現在在他眼中看來,已只不過是個又黑又臟的東西。
這柄曾經被公認為武林第一天下無雙的魔刀,現在他眼中看來,竟似已不值一文。難道這才是這柄刀真正的價值?一個癡人眼中所能看見的,豈非總是最真實的?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群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只聽“?!钡囊豁?,傅紅雪手里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
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著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p>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p>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p>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p>
葉開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錯了?!?/p>
傅紅雪道:“我錯在哪里?””
葉開道:“你恨錯了?!?/p>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