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峰不懂:"為了保護(hù)他!"
簡傳學(xué)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里。"謝曉峰道:"為什么!"
簡傳學(xué)道:"因?yàn)槟銈儍蓚€(gè)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gè)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gè)人當(dāng)然絕不會是你。"他慢慢的按著道:"因?yàn)槲抑滥銦o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rèn)輸?shù)?,因?yàn)橹x家的二少爺只要還活著,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謝曉峰沉思著,終于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cuò),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他遙望遠(yuǎn)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yàn)槲沂侵x曉峰!"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因?yàn)楝F(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他隨時(shí)都可能倒下去。因?yàn)樗f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jī)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qiáng),更沒有哀求。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云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yàn)樗m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xué)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里。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一個(gè)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簡傳學(xué)握緊雙拳,咬緊牙關(guān):"我不能說,絕不能說……"他的口氣很堅(jiān)決,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放聲大呼:"謝曉峰,你等一等。"霧色凄迷,看不見人,也聽不見回應(yīng)。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shí)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著種淚水般的咸。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謝曉峰就站在他面前,垂著頭,看著他。
簡傳學(xué)沒有站起來,流著淚道:"我不能說,只因?yàn)槲胰粽f出來,就對不起他。"謝曉峰道:"我明白。"。
簡傳學(xué)道:"可是我不說,又怎么能對得起你。"他絕不能看著謝曉峰去死。
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這不但違背了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曾一天忘記過的教訓(xùn)。
他全身都已因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gè)法子。""什么法子!"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的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yuǎn)保守這秘密。"他的刀剌入懷里。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臟。
一個(gè)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他還有良心。
濃霧、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凄涼的河,凄涼的天氣。
謝曉峰一個(gè)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聽著流水,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yuǎn)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shí)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么凄涼的諷刺?
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謝曉峰,居然會一個(gè)人孤獨(dú)的坐在河岸邊,默默的等死?
死,并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他選擇這么樣死,只因?yàn)樗烟>?,所有為生命而掙扎奮斗的力量,現(xiàn)在都已消失。
按說一個(gè)人在臨死的時(shí)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億,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曾在這種時(shí)候重回他的記億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F(xiàn)在他只想找個(gè)人聊聊,隨便是什么樣的人都好。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有時(shí)候寂寞彷佛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么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有風(fēng)吹過。
濃霧迷沒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diǎn)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光,是爐火。
一葉孤舟,一只小小的紅泥爐火,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gè)老人,青斗笠、綠□衣,滿頭白發(fā)加霜。
風(fēng)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gè)孤獨(dú)的老人。對他說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云煙。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著這老人,謝曉峰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彷佛沒聽見,卻聽見了。:"你要干什么?"謝曉峰道:"你一個(gè)人坐在船上發(fā)呆,我一個(gè)人坐在岸上發(fā)呆,我們兩個(gè)人為甚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fā)這漫漫長夜。"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款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的溜過來。
謝曉峰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里,他們相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 暖。
爐火上的小銅壺里,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謝曉峰道:"這是茶?還是藥!"
老人道:"是茶,是藥。"
他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險(xiǎn)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lǐng)略苦茶的滋味。"謝曉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后才會有余甘。"老人回過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后他就提起銅壺,道:"好,你喝一杯。"
謝曉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謝曉峰道:"為什么!"
老人瞇著眼,緩緩道:"因?yàn)槭郎细魇礁鳂拥目辔?,我都已□夠了?這本是句很凄涼的話,可是從他嘴里淡淡的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謝曉峰道:"你既然不喝,為什么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他瞇著的眼睛里彷佛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的按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輕,當(dāng)然還不明白。"謝曉峰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gè)年輕人也并沒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這個(gè)年輕人已經(jīng)快死了。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么,他都做得很快。這是不是因?yàn)樗缫迅杏X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jié)束得快?
他終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老人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著他說下去。
謝曉峰道:"我已經(jīng)是個(gè)快要死的人。"
老人并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diǎn)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謝曉峰道:"我說的是真話。"
老人道:"我看得出。"
謝曉峰道:"你不準(zhǔn)備趕我下船去!"
老人搖頭。
謝曉峰道:"可是我隨時(shí)都會死在這里,死在你面前。"老人道:"我看見過人死,也看見過死人。"
謝曉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讓一個(gè)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謝曉峰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yàn)槟阌鲆娏宋摇?
謝曉峰道:"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謝曉峰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yàn)槲乙膊幌胱屢粋€(gè)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謝曉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認(rèn)為我救不了你!"
謝曉峰道:"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rèn)為你能救我。"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里。"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連一個(gè)人都沒有!"
謝曉峰道:"也許還有一個(gè)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的按著道:"這個(gè)人卻絕不會是你。"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謝曉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謝曉峰道:"難道我遇見了你,運(yùn)走都不能走了!"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yàn)槟愫攘宋乙槐嗖琛?
謝曉峰道:"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老人道:"你賠不起的。"
謝曉峰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fā)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謝曉峰搖頭。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謝曉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華佗的秘方,華佗死后,失傳了多年。"他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有個(gè)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yàn)。"謝曉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不錯(cuò),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jīng)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fā)了瘋。"謝曉峰吃吃的看著他,道:"這個(gè)人就是你!"老人道:"這個(gè)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謝曉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yàn)槟愣兂赡菢幼?,你也會跳河的?他冷冷的看著謝曉峰,冷冷的問道:"像這么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謝曉峰道:"我賠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么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老人道:"只可惜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喝了下去。"
謝曉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現(xiàn)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jīng)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謝曉峰道:"然后呢!"
老人沒有回答,卻慢慢的拿出了個(gè)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jīng)很陳舊,卻又因?yàn)槿耸值哪Σ炼@出一種奇特的光澤。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皮匣,里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diǎn)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然后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于回答了謝曉峰的話:"用這十三把刀。"謝曉峰又坐了下去。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說:"你那些已經(jīng)腐爛了的肉。""然后呢?""然后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鉤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里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恨都挖出來。"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謝曉峰居然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shí)絕不會有一點(diǎn)痛苦。"謝曉峰道:"就因?yàn)槲乙押认铝四峭胛迓樯ⅲ?老人道:"不錯(cuò),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謝曉峰道:"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老人道:"到現(xiàn)在為止,好像還只有一種。"
謝曉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zhǔn)備好這種法子?"老人道:"不錯(cuò)。"
謝曉峰道:"你怎么會知道的."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你。"謝曉峰道:"為什么!"
老人道:"因?yàn)槲乙媚愕囊粭l命,去換另外一條命。"謝曉峰道:"怎么換!"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gè)人。"
謝曉峰道:"去殺什么人!"
老人道:"一個(gè)殺人的人。"
謝曉峰道:"他殺的是些什么人!"
老人道:"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謝曉峰道:"所以他該殺!"
老人道:"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他眼睛里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后悔的。"謝曉峰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龍聽見這老人在間:"你想不想死?"
他也聽見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后聽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diǎn)感覺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
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gè)人如果能活著,為什么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謝曉峰沒有死。他第一個(gè)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這雙手很乾燥,很穩(wěn)定,手心長著粗糙的老繭。然后他就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wěn)定。他知道這雙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睛,竟變得說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里的星光。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老人遠(yuǎn)比他想像中年輕。
老人終于吐出口氣,道:"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xiàn)在你的骨頭已經(jīng)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蜀黍那么樣新鮮乾凈。"謝曉峰沒有開口。他忽然想起了簡傳學(xué)說的話。
一這世上只有一個(gè)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