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涼州歲月吐魯番的記憶
章節(jié)字數(shù):499308-03-0911:22
在焉耆,呂光受到了國王隆重的接待他西征時,進兵至焉耆,國王泥流就已經(jīng)率其附屬國請降現(xiàn)在東歸,焉耆王泥流是竭盡所能討好,所以呂光在焉耆停留了五天左右,又收了焉耆王很多禮物焉耆與龜茲語言風(fēng)俗人種都非常相近,所以在這里的五天,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龜茲能有這樣的熟悉感,讓羅什幾日里都高興異常
出了焉耆,我們一直沿博斯騰湖走了數(shù)日這是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淡水湖,浩瀚的碧波蕩漾,湖邊長滿茂盛的蘆葦和香蒲各種水鳥一群群嗷嗷叫著掠過水面,時不時看到當(dāng)?shù)匮申劝傩論沃〈螋~每日扎營后便有很多士兵去湖里抓魚,那幾日我們的晚餐豐盛了很多
五月份我們進入了世界上最低的盆地之一——吐魯番盆地吐魯番是維語,這時代還未出現(xiàn)這個稱呼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里屬于車師前部地域氣候已變得炎熱干燥,還沒到最熱的夏天,吐魯番火洲的威名,便向我們迫不及待地展示出來行走數(shù)日,眼前唯一出現(xiàn)的便是空曠的不毛之地,極端荒涼時常刮起的大風(fēng),吹得人東倒西歪地上覆蓋細細的鹽粒,鹽殼仿佛吸收了光線,地面上發(fā)出恍惚的微光,天際偶爾出現(xiàn)莫名的湖水樹木,總總怪像,卻是海市蜃樓之故
我們進入了車師前部的王城這座城市建筑在兩條河交 匯處三十米高的懸崖臺地上,只有一條狹窄的土路能通到城門,地形之獨特,讓人叫絕在現(xiàn)代我曾來過,看到滿目土黃色的殘破,這里,就是著名的交 河古城,21世紀(jì)最大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好的土建筑古城
《漢書?西域傳》記載:“車師前國,王治交 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號交 河”車師前部統(tǒng)治這片地區(qū)已達五百余年但過不了八十年,等車師最后一代王死后,柔然立闞氏伯周為王,車師前部改稱為高昌國,政治中心從交 河遷到幾十公里外的高昌故城玄奘西行路過高昌,與高昌王鞠文泰結(jié)拜兄弟,《西游記》里的御弟,便是這樣來的
車師前部是去長安請求符堅西征的幾國之一,而且自愿充當(dāng)呂光的向?qū)詫喂獾牡絹恚瑲g迎儀式也是極盡隆重黃昏時分我們在音樂舞蹈和鮮花中走進城門,讓我一陣恍惚對我而言,就在不久前看到的廢墟,眼下卻是如此鮮活地以繁榮面貌呈現(xiàn)在我面前滄海桑田,真的不過是轉(zhuǎn)瞬間事
這個城市一直繁榮到十三世紀(jì)末,蒙古貴族海都叛亂,經(jīng)過多年的殘酷戰(zhàn)爭,先后攻破高昌,交 河,并強迫當(dāng)?shù)鼐用穹艞墏鹘y(tǒng)的佛教改信伊斯蘭教在那場戰(zhàn)爭的最后,車師人把婦女兒童全沉入井里,以免他們遭受侮辱被奴役這些井的遺跡,我在21世紀(jì)看到,現(xiàn)在,走在交 河城的大街上,又再次看到了蒙古人破城后,實施他們一貫的燒殺搶政策,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城市,從此全部摧毀我眼前位于市中心的大佛寺,一旁用厚土墻砌成的王宮,還有官舍,到了21世紀(jì),都還殘留著烈火焚燒的痕跡
交 河是我們到達敦煌前最后一個大城市了,所以呂光宣布休整十日因為羅什身份高貴,我們沒有住驛站,車師王特意安排我們住在王宮里當(dāng)天晚上還在大殿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羅什和我都應(yīng)邀參加宴會上車師前部王提出請羅什到王家的大佛寺講解大乘般若要義,呂光不好推辭,只能同意羅什的回答則是:他需要準(zhǔn)備一天,后日再開始**
我奇怪地看看他,**對他來說太家常便飯,什么時候需要準(zhǔn)備了?只要告訴他想查尋什么經(jīng)文,想知道什么佛學(xué)含義,他可以連思索的時間都不用,出口成章他的腦子,就是一座最全面的藏經(jīng)閣看他偷偷對我露一個意味深遠的笑,是疑惑宴會結(jié)束回到我們房間,迫不及待地問他,他卻只是抿嘴笑笑,一臉神秘感
第二天一早起來時不見他他本來就起得比我早,所以應(yīng)該是在外做早課,我便不以為意因為今天有重要的事情等著我,是我進交 河前期盼已久的能在交 河最鼎盛時期實地考察,這對我來說太有意義了就算我不打算回現(xiàn)代,可是骨子里對歷史考古的熱愛,卻是怎樣都抹滅不了所以我漱洗完畢,興沖沖地打算出去了剛跨出宮門,我便整個人傻掉
一個背影看上去無懈可擊的高挑男人,月牙白短衫,卷曲的褐色披肩發(fā),似有種仙家的飄然之氣聽得身后的動靜,轉(zhuǎn)身面對我,晶亮的灰眸里流淌著一江 春水
他看一下自己的裝扮,向我伸出手臂,笑意昭昭:“今日,沒有什么高僧鳩摩羅什,只有陪妻逛街耍玩的一介俗客”
我正眼冒紅心地看著這位卓然的仙人,聽他這么說,不禁有些氣急:“我那可是工作,不是逛街耍玩”
他失笑,微搖搖頭:“好,那我這俗人,今日便陪妻工作,以供驅(qū)使”
難怪昨晚這么神秘,想必早就盤算好了他這樣把我的喜好放進心里,讓我怎樣都忍不住咧嘴笑手伸進他的臂彎,與他一起往外走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老實告訴我,那年蘇幕遮最后一日,你是不是來尋過我?”
腳步有點滯黏,臉上迅飛過紅暈,一向口才極健的他竟然有些語結(jié):“你,你怎知道?”
“因為十多年了,你扮俗世模樣的口味一點都沒變”哈哈大笑,想起往事,不由滿懷感慨停下來嚴肅地面對他,“上一次,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這次我一定要說出來”
他面色一凝,探向我雙眼,那惴惴的模樣讓我實在憋不住,笑得彎腰:“我要說的就是——你的這身打扮,真的很好看”
停住笑,迎上他暖暖的目光,由衷地贊嘆:“羅什,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有味道的男人”
他愣一下,隨即浮出的靦腆微笑將整個人染得灼灼生輝:“皮相如何,羅什從未在意再說,都已三十六歲了,哪還有什么英俊”
我搖頭:“三十歲之前,長相由父母定三十歲之后,便是由自己定了俗話說:貌由心生書卷氣質(zhì),曠達歷練,都是后天所得心境開闊之人,面貌也同樣能反映出來有些男人只是年輕時仗著父母先天饋贈,卻越長越無味肚腩挺出也不禁飲食,只會謾罵命運怨天尤人這樣的男子,就算長得再好,過不了幾年,便面目可憎了但有些男人卻能如酒,越放越醇,歲月給他增加的是濃烈的酒香,額頭的皺紋添的是氣度與魅力,有生活帶來的感悟與智慧”
仔細打量他蘊華自成的清朗眉目:“羅什,你就是如醇酒般的男人就算五十歲,六十歲,甚至老,我也會依舊愛你的相貌”
再看一下伸長手臂低頭看一看自己,努力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而我,也希望鍛煉自己,修身養(yǎng)性讓自己也能越老越有魅力,這樣才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你啊,就有本事讓羅什開懷”他眼中閃著異樣的光彩,輕敲我的額頭,““肚子餓了么?聽說交 河的拉條子很好吃……”
“是么?那我們趕緊去”來不及搓額頭,拉著他的手加快腳步,“你請我吃”
“你這個傻姑娘,怎么還那么性急……”
他陪著我在街上晃蕩,因為穿著俗衣,我便肆無忌憚地當(dāng)眾拉他的手他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yīng),被我強制著牽手幾次,也就無奈地隨便我了我們吃了特色的烤包子,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包子,而是用薄皮子裹著羊肉餡,放進烤馕的馕坑里皮色黃亮?xí)r拿出,趁熱咬上一口,皮脆肉嫩,香而不膩我一邊燙地直跳腳,一邊仍是不停嘴地吃,他在一旁不停搖頭嘆氣
烤羊肉串自然也是不能少的想起以前在蘇幕遮上想像過讓他陪我蹲在路邊吃羊肉串的情形,不懷好意地看向他他看到我的奸笑,偷偷后退一步,想引誘我去吃拉條子,被我一把拉住哈哈,現(xiàn)在羊入虎口,想逃?沒門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一代名僧,俗塵不染之人,靦著臉跟我一起站在街角啃羊肉串還好他以前沒來過交 河,又改裝過,所以沒人認出他不然,我估計打死他也不肯讓我這樣毀他的形象
我找到一家小攤,坐下來要兩碗拉條子,他卻有些為難地看看沾了油漬的桌椅我知道他從小被伺候慣了,很愛干凈笑著告訴他,要吃最正宗的小吃,一定得到這樣的小攤子上我在外旅游,就是如此尋味饕餮的果真,這家的拉條子韌勁十足,非常有嚼頭他看我吃得那么歡,終于肯動筷了吃到后來,他也忍不住點頭同意我的話
那天我們逛到天快黑了才回去,幾乎把整個交 河城都走了一遍,工作啥的早被我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吃得太多,我一路揉著肚子以前一直以為逛街要跟著弗沙提婆那樣會玩鬧的人才有意思,今天這個觀點徹底推翻原來是因為我以前從不曾跟自己心愛之人逛過就算他不會說笑話逗樂,就算他讓我拉著手都會四顧有沒有人看到,就算他動不動要管束我,不準(zhǔn)我吃太多不準(zhǔn)我亂跑可是,跟著他在一起那種滿溢出來的幸福感卻是弗沙提婆無法帶給我的
晚上睡覺時,他照常用手臂當(dāng)我的枕頭,輕輕在我耳邊說:“艾晴,今天真的很開心”
“嗯,我也一樣好久沒這么開心過了”轉(zhuǎn)過身圈住他的腰,滿意地嘆息,“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你喜歡的話我以后可常陪你出去”
“你是僧人,不可經(jīng)常這么做”我埋進他的懷,貼著他狹長的臉頰,“我也不奢求,只要一年能有一次像今天這樣,你陪我一整天,跟我去過最俗世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
唇上拂過溫 潤的柔軟,一個低沉的聲音入耳:“好”
他接下來一直在大佛寺講經(jīng),直到我們離開的前一天而我,與在其他停駐過的地方一樣,出門考察做記錄只不過當(dāng)路過那個烤包子鋪,那個我們曾經(jīng)啃過羊肉串的街角,那個拉條子的小攤時,我都會禁不住笑容滿面離開交 河時,我一直向后望著漸漸遠去的高臺上的交 河城這座城市,比任何一處我們短暫停留的地方都讓我留戀,因為那段美麗的記憶……
交 河到鄯善的一路上,田地里搭著大片葡萄架,有時我們就在這樣的葡萄架下穿行每家每戶都有做葡萄干的蔭棚走了一半路程時,火焰山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湛藍的天空,棉糖般的云朵,下面是連綿的色彩對比強烈的褐紅閉上眼睛,那極具滲透力的深紅色仍能穿透眼瞼在汗流浹背中,我們走出了吐魯番盆地,來到了鄯善
鄯善只是個小國,遠不如交 河大只停留了三日,便向西域最后一個小國伊吾進發(fā)伊吾在現(xiàn)代的名字為響亮,因為它盛產(chǎn)的甜瓜,地球人都知道了這個地方,那便是——哈密而我所處的時代,伊吾遠沒有后世的盛名,只是個彈丸小國,卻地處絲綢之路的咽喉要道
小小伊吾的生存之道,便是在夾縫中左右逢源,對誰都不敢得罪所以雖然伊吾沒有參與呂光的西征,卻對于借道慷慨得很,迎來送往在伊吾修整的時間比鄯善長,因為大軍要補充足夠的水和食物,等待我們的,是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八百里莫賀延磧
莫賀延磧,在唐之前叫沙河幾乎是死寂一片,毫無生機之人,只能沿著動物和前人的尸骨行進路上經(jīng)常能看到古人的干尸有人走著走著便倒地而亡,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風(fēng)化成了干尸,還保留著死時的模樣
呂光前來西征時,在這里走了三百余里無水,將士失色不過呂光的運氣真真是好,被他撞上了百年不遇的沙漠下雨但呂光不會次次都那么走運,所以他慎重地親自過問食水的補給,實在也是上次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讓他發(fā)怵
六月底我們向著死亡之地八百里莫賀延磧進發(fā)從伊吾到玉門 ,中途無處可供補給玄奘走這段路時異常艱辛,只有一個人一匹老馬,顧影唯一還因失手打翻水囊,斷水四天五夜,差點渴死我們比玄奘幸運,有向?qū)?,有補給但是這種炎熱的天氣入莫賀延磧?nèi)匀黄D苦,中午時分氣溫 達四十五度以上,加上極度的干燥,每個人每天發(fā)的水又有定量,不敢多喝很快大家嘴唇都干裂了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這樣描述:“夜則妖魑舉火,燦若繁星;晝則劣風(fēng)擁沙,散如時雨”他的形容是如此貼切,沒有進入這片沙漠之人,無法如此刻骨地體會白天明明絲毫無風(fēng),會突然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聲如厲鬼被狂風(fēng)席卷的黃沙像下雨一樣滿天飛舞,裹著厚厚的面紗也能嗆到喉嚨里
而夜晚,絢爛的繁星下還有一種盈盈磷火閃動我第一次見到了“鬼火”,這是千百年來死在這惡劣環(huán)境里的人與動物尸骨上散發(fā)出來的在21世紀(jì),莫賀延磧已經(jīng)沒有那么恐怖了,鐵路穿行而過,旅客眼中不過是一段單調(diào)乏味的戈壁沙漠誰能料想,千年前,這塊沙漠堪稱死亡之域呢?
走了半個月,當(dāng)玉門 關(guān)的烽燧終于出現(xiàn)在遠處時,每個人都興奮地大叫,我們終于走出了八百里莫賀延磧但我知道,前路遠沒有眾人想的那么順利另一種比死亡之地可怕的東西在等著我們戰(zhàn)爭,即刻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