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涼州歲月哀鴻遍野
章節(jié)字數:521908-04-1810:27
農歷二月初,陽歷三月中旬,封閉了一個多月的城門第一次打開姑臧居民面帶菜色地聚集在街道兩邊,苦著臉被迫迎接平叛回來的呂光大軍下了近三個月的雪終于在初春的回暖下消融殆盡,被埋了許久的垃圾鋪滿街道,呂紹昨日趕著人匆匆清掃一遍,卻依舊難掩饑荒后的狼籍
呂光大軍進城時,鑼鼓齊鳴,熱鬧的氣氛下是一張張漠然的臉旌旗飄揚,簇擁著呂光踏馬緩行,一旁的呂篆呂弘還有侄子呂隆呂無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騎馬的將領過后,便是一隊隊士兵,黑黝黝的臉上滿是倦意,棉襖破舊,翻出臟得不見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后那個大大的“卒”字很遠便能明顯看出呂光出征時帶了五萬人,呂弘援兵時又帶了三萬多人,而現在回來的,我根據隊列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是三萬多人心里咯噔一下,少了一半多啊
士兵的隊列過后,是陣型頗大的牛車隊車上馱著的,看形狀是糧食餓久了的姑臧居民在看到這一車車糧食后終于騷動人群爆發(fā)出歡呼,向街心擁堵,卻被街邊維持秩序的士兵攔住一只只瘦弱的手伸出,無望地在空中虛抓
這么多糧,絕對不會是呂光自己帶去打仗剩下的在這災荒中哪里還能找到糧?我在街口看著呂氏一族的趾高氣昂,心里冷笑
十六國一百三十多年里,翻開史書,經??吹降亩潭處仔凶郑?/p>
“是歲,大饑”
“關中饑、疫”
“大旱,疾疫,米斛萬錢”
“荊、豫、徐、揚、冀五州大水”
我們一直說中國地大物博,實際情況是,地是大,物卻并不博由于東西南北地理上的差異,每一年都會在局部地區(qū)發(fā)生天災國家統(tǒng)一時,可在各地調配資源分裂時或者皇家太過**,出現災荒卻無人賑濟的地區(qū)怎么辦?只能搶別人的所以天災經常跟**結合在一起分裂或王朝瀕臨滅亡時期,史書上出現大量的天災記錄,迷信之人總以天譴來解釋實際是國家無力調配資源,饑荒與戰(zhàn)爭實在密不可分的47
所以,呂光出征,一為平叛,二為搶糧縱觀涼州在這一歷史時期,五個涼國除了張氏前涼早亡,其余四涼并立,加上在青海甘南一帶的西秦,五國國力微弱卻仍征戰(zhàn)不休從經濟角度上來說,國土面積如此之小,無力恢復生產,人民活不下怎么辦?與其讓民眾在國內揭竿而起,不如用對外戰(zhàn)爭轉移矛盾打贏了,便可掠奪別人可是國力大的,如姚氏后秦,打不過所以,就挑差不多的打打個幾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統(tǒng)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現,這些小國家,也就在統(tǒng)一的趨勢下逐一冰消瓦解
而那些君主們,誰又是在災難臨頭時,真正在意百姓的呢?北魏的建立者拓拔圭,算是個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與后燕打仗時,瘟疫流行,他查問疫情,部下回答:“十人中只活四五人”而他的反應則是:“此乃天命,無法可想好在到處有人,不怕無百姓可充軍”軍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死況怎樣,史書并無記載,只會多
王粲《七哀詩》中所述:“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這些慘劇,正在這個時代中原大地各處上演著看著馬上得意非凡的呂氏諸人,悲憤得難以平復心情為何是這樣一群人在把持著政權?為何這個時代最低賤的,便是人命?
呂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樓前大聲宣布:平叛勝利,是天佑涼州凡是姑臧城民,可憑戶籍領糧而流民,皆可領到麥種,登記后便即刻回家鄉(xiāng)耕地逃荒時拋棄的地,均可領回目下已是開春,呂光可不希望接下來的秋收再無糧可征
這本是條好消息,卻無呂光所期望的山呼萬歲,看得出呂光有些悻悻呂紹急忙辯解流民都在城外,他會前往頒布涼王的善舉
城門終于對普通民眾打開我們一大家子兩百多人,隨著出城撿柴的居民一起涌過吊橋,向城外災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城南那片山山勢不高卻占地頗大,面向城門這面有不少貧民留下的窯洞這里是姑臧城居民最常來撿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處災荒起時,我們每天來這里,所以對地形很熟悉再次來到這里,最初的驚異便是:原先漫山的樹木一棵都不剩,連草皮草根都被徹底掀起,只余光禿禿的山包
爬上幾級臺階,便到了第一層窯洞區(qū)沿路看到的,是一個個微隆起的土堆,這樣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整面的山坡上
幾十個窯洞黑張著冷森的嘴,我想起《晉書》里那句話,走得越近越膽怯跟在羅什身后的腳步凝滯,拉住他的衣袖,苦澀地說:“羅什,別再走近了”
“怎么啦?為何臉色那么難看?”他扶住我,招呼一聲段娉婷,將我交 給她,“你在此處歇著,羅什一會兒就回來”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他繼續(xù)往前走,我們庇護的兩百來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們中有很多被迫與親人拆散,一個多月不曾見面我望著那些婦孺老幼向山上蠕動的背影,突然害怕地轉過頭去
“晴姐,怎么了?”她驚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為何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來,看到殷紅一塊,瞬間手足冰涼我最擔心的,還是到來了么?
“晴姐……”的db
身子戰(zhàn)栗,用手掩住口鼻,抬頭看她:“我沒事別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法師……”
瞥到小慕容和呼延靜也在一旁,趕緊定一定神,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娉婷,帶兒和靜兒回去不要讓他們看見……”
“看見什么?”
我瞪著她,拳頭握緊,胸中翻涌起一股極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氣,將涌到喉頭的惡心強壓下去,對著她優(yōu)雅的美目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吐出:“人……相……食……”
她剛要呼喊出聲,趕緊用帕子捂住嘴,環(huán)顧一下四周,然后尖叫起來順著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個隆起的土包上,稀松的土被她無意中踢開,露出一段骨頭,依稀是腿骨
她臉色發(fā)白,一把拉住我:“晴姐,我……我們一起走”
我搖頭:“法師還在這里,我要等他一起走”
對著她扯出一個安心的微笑:“你帶著孩子們先走,我們很快回來”
她為難地看著我,點一點頭,叫上兩個孩子,叮囑我?guī)拙?,便回去了我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害怕,站起來向羅什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到第一個窯洞,便聽見里面?zhèn)鱽眢@恐刺耳的尖叫聲,然后有人奔出窯洞仔細辨認,那個女人是我們收留的劉嫂,后面一個瘦得渾身露出骨架的男人無力地拉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三……”劉嬸一把抓過男人的衣襟,用盡力氣在男人身上捶打,野獸般號叫,“你這個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換……”
“我也沒辦法”男人任由劉嬸打,瘦弱的身軀幾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著手上一塊生肉,嘴角上扯,門牙盡缺,露出發(fā)黑的牙床 :“不是餓瘋了,誰舍得,誰又吃得下啊……”
喉嚨里泛出沖鼻的惡心,硬生生壓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東西,急忙往前走探頭到路過的一個窯洞口找尋羅什,里面只有幾個人正圍坐著,曬著門口透進來的陽光以前我們來賑災時,每個窯洞都擠滿了二三十人,現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凍死餓死的,只剩下四五個人了
那群人看見我時,頭抬起,嘴角血紅離我最近的一個老者,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繼續(xù)低頭啃手中的東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東西,再也無法忍住,翻江 倒海地將黃膽汁也吐個干凈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著一只手
“閨女,餓了?”老者依舊坐在地上,將那只手向我伸來,泛著死灰色的手掌猙獰地在我視野中晃動
“這四面八方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別嫌棄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轉身便跑,逃出窯洞外,仰頭看著冷漠的太陽這陽光為何沒有一點溫 暖?閉起眼,握緊拳,對著那陰冷的太陽大聲叫喊為什么要讓我親眼見到這些?淚水模糊視線,搖搖晃晃之際,雙肩被扶住虛弱地轉頭,看到同樣淚流滿面的羅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著鼻子,顫抖著身體,嘴角哆嗦,“別再看了……”
我盯著他布滿悲憫的臉,稍微覺出了些暖意終于回過神,死死抓著他的手臂,哭泣著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該想到會是這種情形你跟我一起走,不要再看到這些了……”
“艾晴,你早就知道這結果,是么?”
我抽泣著,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個多月的記載:“‘時谷價踴貴,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
狠狠咽一下嗓子,緊握拳頭指甲掐進肉中,只有讓疼痛帶來幾分清醒,才有勇氣繼續(xù)說下去:“羅什,這場災難對我們而言,已是慘痛至極,歷盡千難才存活下來但在浩如煙海的史書中,卻只有這短短十六字記載為何饑荒,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處受災最重,災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沒提到因為這樣的災禍,在中原大地隨處可見,不足為奇”
猛吸一口氣,身體如同打擺子一樣寒氣直逼周身,聲音顫抖:“可我不敢告訴你,我不想讓你提早知道這殘忍的結局‘人相食,死者太半’,這不是唯一一次,這樣的慘況在涼州還會再發(fā)生,甚至慘烈我枉為未來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點的結局,什么都無力改變可我盡力了,真的已經盡力了……”
“艾晴……”他用力摟住我,頭埋入我的頸間,淚沿著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羅什受了多苦……以后不要這樣憋在心里,不要自己一個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們是夫妻,你告訴我無論是怎樣的艱難險阻,我們一起承擔”
淚水滴到他肩上,融進半舊的僧袍正要說話,突然看見一只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羅什的衣角羅什一驚,急忙拉我到身后一個奄奄一息只剩骨頭的男人,已經看不出歲數,爬到我們腳下,費力地仰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法師,俺快死了……能給俺念經度么?您給俺多念點經,多積點德好讓俺下一世去吃得飽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饅頭吃,多好啊……”
拉著羅什衣角的手無力地垂下,羅什忙將他翻過身,手探到鼻下,已經沒氣息了羅什偏過頭,眉目攏起,滿是不忍閉一閉眼,深吸口氣,盤腿在他身邊喃喃地念起經文他半閉星眸,虔誠地為這個不知姓名的人祈禱梵文經唱順著初春寒風在凄冷的陽光下飄散開,傳入整面山坡的窯洞內
最底層的窯洞里走出了人,互相攙扶著,向羅什圍過來上面山坡的窯洞里也有人陸陸續(xù)續(xù)走出,緩慢地往這里聚羅什清瘦的身體在陽光照耀下如同出現了菩薩的背光喃喃念著經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圣,渾身散發(fā)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圣潔光芒仿佛有股強大的向心力,吸引著劫后余生的人們皈依
“法師為俺也念段經,俺罪孽深重啊”一個人大聲哀號,突然跪地,匍匐著向羅什一路叩首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磕頭如攪蔥,“俺吃了人,吃了三個,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婦,還有娘換來的佛祖會原諒俺么?俺這樣,是要下地獄的?”
聽了他的話,其他向羅什走來的人也紛紛跪倒,哭聲響起,一波高過一波,如驚濤般連綿不絕
“法師,我也把孩子換了吃啊我該死,定會下地獄,只求你為我苦命的孩子念經度……”
“法師,還有我為我娘念經,她受了太多苦,死了還要被人分吃但愿她下一世,沒有我這樣狠心的兒子……”
“法師,我們活下來的人,哪個沒吃過人?哪個沒穿死人衣服?哪個不是一家逃難來,現在只剩一個人的?這山里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羅什巍巍顛顛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將他們拉起,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站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羅什本發(fā)愿不讓一個人餓死,卻無力保護眾生,是羅什無能啊”他淚流滿面,弓起纖長的身體,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淚,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師,莫要自責,你已盡力了”呼延平也到了這片空地,他大聲呼喊,眼角噙淚他的身后,是被我們庇護的兩百人他帶頭跪在地上,后面的人也齊刷刷跪下,對著我們鄭重地叩頭
呼延平的臉上掛著淚水,雙手撐地,仰頭看羅什:“沒有你,我們這兩百多人也難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們,法師,你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難忘”
羅什去拉呼延平,卻是徒勞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后的人起身,也拉不動我與他都哭得肝腸寸斷,聲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著整座光裸的山
山階上走來一隊人領頭的是呂紹和呂弘他們身后站著蒙遜,還有杜進、段業(yè)都來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聲中站定,每個人神色各異地望著這山坡上數萬存活下來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點——羅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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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晉書呂光傳》“時谷價踴貴,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這場饑荒就發(fā)生在呂光進姑臧的第一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