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午夜時分
顧大人富可敵縣,當(dāng)然不在乎一頓午飯。他帶著無心和月牙回到前院,支使副官前去附近的大館子里要來一桌宴席??h里的高級宴席,其實也無非只是雞鴨魚肉而已,可無心在山中苦熬了許多年,連干糧都吃不足,如今見了葷腥,差點沒當(dāng)場香暈過去。
他知道顧大人是有求于己,所以并不客氣。拉著月牙坐下來,他在桌子底下一晃腿,輕輕撞了月牙的膝蓋,又低聲催促道:“吃,多吃?!?/p>
月牙乃是平常人家的丫頭,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次魚肉,家里弟弟又多,有了好菜也輪不到她。她依然感覺無心是個耍嘴皮子的,雖然暫時唬住了顧大人,但是不定何時就可能被攆出去,所以她惜取眼前,決心一頓吃出三天的量。
顧大人坐在首席,還有心再談兩句,不料法師兄妹撩開嗓子眼顛起后槽牙,兩只豬似的吃得頭不抬眼不睜。顧大人現(xiàn)在有點尊敬無心,沒敢貿(mào)然打斷對方飲食,眼看著二人風(fēng)卷殘云,其中法師的妹子挺不要臉,剩下兩個大白饅頭還被她揣進小包皮袱里去了。
顧大人起初就只吃了一筷子涼拌菜,沉吟片刻之后還想再吃,結(jié)果一抬頭,就見無心用半個饅頭蘸著盤子里的湯湯水水大嚼,盤子全被他蹭得雪白锃亮。
顧大人放下筷子,認為自己遇到了飯桌上的對手:“師父飯量不錯?。 ?/p>
無心一頓解了十年的饞,對著顧大人頷首微笑:“哪里,哪里?!?/p>
顧大人忍著饑餓又道:“師父,接著講講你的主意吧!你說我家里住著個煞,煞又是個什么東西?”
無心打了個飽嗝,隨即答道:“人吃了飯,就有力量;鬼吃了鬼,也能壯大。壯大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夠化成實在的形狀,便是煞了。府上的煞大概是新化成的,之所以接二連三殺人,無非是要得到新鬼來吃。顧大人,此煞不除,府上宅院必定日益兇險,永無寧日。”
顧大人聽他越說越真,不由得雙手抱拳向他拜了拜:“師父,你說吧,怎么除?只要是成功了,我必定厚厚的酬謝你!”
無心窮的生疼,早就謀劃著要敲他一筆。莫測高深的一笑,無心說道:“顧大人,要說除煞,雖不容易,但也有法可想。我下午籌備一切,今晚就要開始動手。但是要把煞引出來,須得要個勇猛的活人散發(fā)陽氣才行。顧大人福大命大,非你不可了!”
顧大人張了張嘴:“我說師父,你不也是活人嗎?”
無心微微一笑,隨即斬釘截鐵的答道:“我不行!”
顧大人真不想去做誘餌引鬼,想找?guī)讉€副官代替自己出面,然而無心懷著鬼胎,堅決不允。顧大人沒轍了,回到司令部打開一口木箱,從里面拎出一把一尺多長的砍刀。手握砍刀迎向陽光,他開口說道:“我家本是屠戶,這把刀還是我爹傳給我的。我用這把刀先殺豬,后殺人,死在刀下的肥豬不計其數(shù),人命也有個二三十條!師父,這刀夠兇了吧?”
無心正在盤算著如何從他身上詐出錢財,驟然聽了這句問話,就不懷好意的一拍巴掌:“兇極了呀!”
顧大人聽他語氣輕松的詭異,不禁扭頭看了他一眼:“師父,你原來都是怎么除鬼的?”
無心思索了一番,末了答道:“基本上是見到就罵,抓到就打,打服了算!”
顧大人深感意外:“怎么像是漢子打老婆?人家法師不都要掐訣念咒嗎?”
無心擺了擺手:“低級伎倆,不值一提。顧大人,勞駕你給我捉幾只黑狗,再來一只大公雞。”
顧大人握著砍刀,乖乖出門找黑狗公雞去了。
無心手刃黑狗,控出兩大壺狗血。又把公雞的爪子縛住,用紅頭繩纏住雞頭雞嘴,不讓公雞隨便開口鳴叫。晚上吃過一鍋燉狗肉之后,無心帶著月牙和顧大人,在衛(wèi)隊的簇擁下回了宅子。
傍晚時分,天光暗淡??捶孔拥睦项^子照例是搬了板凳坐在門外。衛(wèi)隊眾人聚集起來守在前院,無心三人則是孤零零的一路前行,進了第三進院子。
月牙一手抱著大公雞,一手拎著大銅壺,心里知道的不比顧大人更多。公雞張不開嘴,路上一直從嗓子眼里低聲咕咕。然而一進院內(nèi),它在月牙懷里抖了一下,一身的羽毛就乍開了。
無心轉(zhuǎn)身接過月牙手里的大銅壺,在院子正中央用狗血澆出一個深紅色的圓圈,口中說道:“月牙,你進來坐下?!?/p>
月牙果然是走進圈內(nèi)席地而坐了,膽戰(zhàn)心驚的仰頭問道:“你到底要干啥呀?你可別整出大事?。 ?/p>
無心蹲下來,把大銅壺放到了月牙身邊:“狗血能辟邪,公雞陽氣也重。把你放到外面我不放心,你好好坐在圈里,如果看到了什么不干凈的邪祟,就用狗血潑它,狗血不頂用,你把公雞腦袋上的頭繩解開,公雞也能幫你抵擋一陣?!?/p>
月牙和他認識了不過一天,沒想到竟然成了生死與共的關(guān)系。她非常想埋怨他幾句,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不說了,畢竟自己也吃了宴席和狗肉,死也是個飽死鬼。
月亮漸漸升上半空。月牙摟著一只臭烘烘的大公雞,坐在狗血圈里環(huán)顧四周。房子真是好房子,雕梁畫棟,她先前只在畫片上見過。門窗都是關(guān)閉著的,白天來的時候沒好意思細看,現(xiàn)在想看也看不清楚了,不知道屋子里都是什么樣的擺設(shè)。忽然一陣涼風(fēng)掠地而來,月牙打了個冷戰(zhàn),抬頭再去望天,就發(fā)現(xiàn)星星減少了,已經(jīng)成了個云遮月的天象。
顧大人個高腿長,正坐在套廊的扶欄上抽煙,腳邊也擺著一壺黑狗血,砍刀則是被他系在了腰間。冷不丁的回頭看了一眼,他見無心正直挺挺的站在套廊拐角處,并未遠走,才放了心。
吸著香煙轉(zhuǎn)向前方,顧大人心里犯了嘀咕。因為他到底也沒見過“煞”的真面目,所以此刻感覺無心法師比煞還嚇人————此君一直貼著墻壁站在暗處,不但不動,甚至連喘氣的聲音都沒有,陰沉之中就見他微微低著一張雪白面孔,眼窩微微凹陷下去,乍一看仿佛兩個黑坑。
一根香煙吸到了頭,顧大人掏出煙盒,又續(xù)一根。如今正是夏季,他的兩邊衣袖全都挽到了肘際。裸露出來的小臂忽然過電似的一麻,他下意識的雙手搓了搓胳膊,發(fā)現(xiàn)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大人懷疑夜里風(fēng)涼,自己穿少了。而無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右手縮在袖子里,慢慢的揉搓著一團 馬糞。
良久過后,萬籟俱寂。月牙抱著臭公雞昏昏欲睡,朦朧中就見顧大人起身走到院內(nèi),一手夾著煙卷平伸出去,他自言自語的問道:“下雨了?”
月牙也伸了手,可是并沒接到雨點。顧大人隨手把煙頭彈進井里,然后回到原位又坐下來。百無聊賴的打了個哈欠,他的后脖頸生出一點冰涼,正是落了水滴的感覺。正要抬手向后去摸,耳邊響起“滴答”一聲,又是一滴冷水落在了扶欄上。
顧大人懷疑是套廊頂上積了雨水,如今正在慢慢的滲漏。向上一摸頭頂,他正打算換個地方,不料觸手之處一片涼濕。他怔了一下,隨即從頭上摘下一縷水淋淋的長發(fā)。
水滴落得越發(fā)急了,顧大人猛然抽出砍刀,仰頭向上望去,就見廊頂懸著一張慘白污穢的面孔,不但臉上血口縱橫的沒了好皮,兩只眼睛也被戳成血洞,下巴嘴唇則是干枯焦黑,嘴唇皮已經(jīng)沒有了,兩排牙齒齊齊露出,齒縫之間滿是血涎。一頭濕漉漉的黑發(fā)蜿蜒向下游去,顧大人看得清楚,發(fā)現(xiàn)上方的鬼臉子居然裂開了嘴,擠著滿臉的傷口對自己獰笑!
顧大人嚇瘋了,大喝一聲舉起砍刀,不料未等他開始動作,長發(fā)已經(jīng)向下纏上他的頸項。在半窒息的驚恐中哼出聲音,長發(fā)如同觸角,四處蔓延著覆上他的臉皮,竟是見洞便鉆。
月牙遠遠的看在眼里,嚇得立刻要嚎,哪知忽有一個人影飄然而現(xiàn),正是無心。
無心神情平靜的抬起雙手,一上一下的抓住長發(fā),輪換著慢慢往下拽。而那女煞順勢而下,對著無心張開血口,“呼”的一聲噴出黑氣。然而未等黑氣出口,無心閃電般的驟然出手,將一團 馬糞直塞進了女煞嘴里,同時厲聲喝道:“閉上你的臭嘴!”
女煞面容不動,臉上兩個血窟窿里忽的翻出兩只白眼珠,隨即將一雙冰冷的濕手合上無心的脖子,顯然是要活活掐死無心。無心見她頭發(fā)纏住了顧大人,雙手鉗住了自己,再無辦法傷害月牙,便是放心大膽的掄起巴掌。只聽噼里啪啦一陣脆響,他連著扇了女煞三十多個大嘴巴。而女煞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著掐著雙眼轉(zhuǎn)紅,卻是察覺出了異常————無心居然始終沒有呼吸。而無心正視了她,看她不但眼珠變色,而且腦袋就像盛滿膿血的皮囊一樣,從大小傷口之中一股子一股子的往外噴起了血。
猛然向前直湊到了無心眼前,一條白色蛆蟲蠕過了她血肉模糊的眼底。無心翹起嘴角笑了一下,隨即低聲說道:“臭娘們兒,你以為你長得丑,我就怕你了?本法師行走江湖的時候,你的三魂七魄還沒湊齊呢!”
說到這里,他從袖子里抽出一條長長的粗麻繩:“來吧,讓我?guī)銜駮衩魈斓奶?!?/p>